《逆风》梦湾

67、第六十六章 御风

　　待钟离拓炎父子离开了，水云卿在石桌旁坐下，道：“哥哥，你知道吗，方才那位老前辈，认得我娘呢。”
　　“他认得叶姨娘？”
　　“你知道我为什么叫做云卿的吧。”
　　“嗯，知道。”水云天随即背出了那首残缺不全的诗，“水入深处花间隐，云亦徘徊泉若琛。卿欲驻兮如相问……”他也只说得到此处，这个故事他曾听过的，当年叶若澜只念到此处，水云卿便来了。这首诗，便是叶若澜留在世上的最后一句话。
　　水云卿接道：“珉玉相谐有悦音。这首诗，原是出自他之手。你说，这位老前辈，可到底是个什么来历呢？你不是说，我娘知道这首诗的时候，还未与爹相识么？他竟连我都算得出吗？”
　　“唉……”水云天叹了口气道：“或许他是位世外高人？又或许，世上真有鬼神之说。”
　　“这首诗，似乎是很玄呢……”水云卿托着腮出神。
　　“珉玉相谐有悦音……”水云天思索了半刻，“的确是很玄。这最后一句，首字便是个‘珉’字，而这一整句……你可知道，‘珏’字的含义，便是两玉相碰，发出悦耳的声音，‘珉’的意思则就是玉。那么这最后一整句，便是个‘珏’字。他不只算出了你，他还算出了崇燚和弘燚。”
　　“哥哥，月祺都说过了，‘本是很普通的一个字，少爷讲过，都不寻常了’，或许，本没这么玄乎，是你解过，才如此的？”
　　“这个中奥妙，或许只有那位前辈能解得吧。”

　　那边，钟离拓炎父子三人行在街上，亦在琢磨那位算卦的老前辈。然而，他们却不是在推敲老人所言，咬文嚼字本非他们所长，他们所惑是老人身法。钟离拓炎粗粗看来，那老人的轻功应是比钟离珉高明一倍还不止。他自知自己的轻功还是比义子略逊一筹，至少他所结识的高人之中，钟离珉的轻功绝对是算高的了。轻功的确算不上什么内家功夫，但是那老人的轻功，若无炉火纯青的内力作为根基，是决计练不成的。莫非是他？可是，他怎么会是如此形容？
　　见钟离拓炎眉头紧蹙，钟离珉问道：“义父仍是没有头绪吗？”
　　钟离拓炎道：“许是我真的孤陋寡闻了。据我所知，世上只有一人，能有一身轻功高明至此。且内力之深厚，可掩藏气息，让人几乎探不出他的武功。若不是他，我也便不得而知了。”
　　钟离珉惊道：“义父莫非是说御前辈？”他所言便是早年间以轻功著称的侠客御风行了，因为江湖上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总称其绰号不免失敬，称“御风行前辈”又显累赘，便都省了那后两字去，称“御前辈”。
　　“说来也惭愧，”钟离拓炎自嘲道，“你我父子可实在不配与他齐名。他的内力，是远在你我之上，甚至可达你我之和。要知道，以一己之身承如此深厚的内力，便是你我联手，也断然敌他不过。但是，此人行踪颇为诡异，虽相助过不少人，却极少有人能说出其身形相貌来，就是能说出的，也皆说不清楚，所以，他流传下来的，只有一个响彻江湖的名声。而且，在我成名前，他已在江湖上销声匿迹，亦无人知晓，他是仙去了，还是归隐了。所以，我不敢确定那是不是他，只是看年岁、修为，应是相差不多。”
　　钟离拓炎不敢确定也是有的，谁能将一代大侠与一个嬉皮笑脸的算命老头联想到一处呢？这或许比古灵精怪的水大小姐和清逸俊朗的赌神逆乾坤契合在一起的时候，更令人惊愕。
　　钟离珏道：“他又怎知我们心中所想，莫非真有未卜先知之异能？方才见云卿神色，似乎这位前辈所知，还不止这些。”
　　钟离拓炎道：“这便不得而知了。我看他并无恶意，也就不必多想些什么了。有些人，永远不会让你摸透。”
　　钟离珉道：“若真是御前辈，我等应当面拜见才是。”
　　钟离拓炎叹了口气道：“恐怕日后是没机会相见了。”
　　钟离珉与钟离珏听了，惊异之余又添惋惜。
　　钟离拓炎道：“如今，该仔细打算珏儿与赵忻的婚礼了。”走在街上，他提及时只用“赵忻”之名而不用“阿桑妲”，可说是颇为谨慎。
　　以父子三人的脚力，本未骑马，却也很快回到外城家中。

　　这婚约的取消，那么突然，那么戏剧，却又……那么容易。水云卿和钟离珏的心中，都感到了莫名的轻松。
　　钟离珏的心中依旧念着水云卿，然而，他却不想娶她，从一开始，便不想。他会有一天入主皇宫吗？又会有一天曝尸荒野吗？可水云卿就是那自由翱翔的鸟儿，她不应有那么多的牵绊，她是属于天空的。
　　况且，他真有那么爱她吗？又或许，还没到能够娶她的程度。也好，也好，那便趁着陷得不深，就割舍吧。
　　有时他会笑钟离珉，不过，也并未明说罢了。大哥，我若到了你这种程度，可还能那么容易割舍吗？

　　任谁也没有想到的是，那白须老人并未走远，却是在附近津津有味地听着兄妹二人与父子三人的对话。
　　他上下打量了水云卿几次，越发觉得她颇有眼缘。他当年与叶若澜仅一面之缘，不过以他这过目不忘的本事，叶若澜的相貌早已印在他脑海当中。见到水云卿的时候，他便感觉这小姑娘与当年的叶姑娘，有几分相像。同样都是十九岁的姑娘，比较起来，还更容易些。当时见到水府，他便不由自主地想走进去，这世上姓水的人本不多，他可不知道叶若澜是否给自己的女儿取名叫“水云卿”了，他亦想看看，他臆造的“云卿”，到底出落成了什么样子。见过以后，感觉这小姑娘机灵，不过看了看，应是不会武功的。走的时候她追出来，嗯，轻功倒是不错。老头没教过徒弟，倒是还有那么一瞬动了把水云卿收归门下的念头，不过也只是感觉好玩罢了。他这种人，走在江湖上连让人认识自己都感觉是累赘，又何况是带个徒儿在身边呢？
　　他又听得水云天解那诗句之言，不由心道：“这孩子也甚得我心的，不想这商贾世家竟然能教子若此，着实不易啊，可不知这小兄妹二人的父亲是什么样的人。唉……唉……本是我小老儿信笔涂鸦的一首诗而已，你又何必解得那么煞有介事？小姑娘，你可又在逃避些什么呢，哈哈……你哥哥如此解诗，可恰恰就是对的，有个这样睿智的哥哥，小老儿可都不免要嫉妒你了。我可从小就是个孤儿，是师父带大的，当年师父对我那是严苛之极，若他能有你哥哥一半疼你一般疼我，我当年可就过得快活多了。唉……师父这一生就是活得太累，所以他仙去的时候，我是仰天大笑啊，他终于登了极乐，再不用那么累了，终于可以做个快活神仙了。你们才那么年轻，何必把自己弄得那么累呢？不过，也没办法，谁让你们两个身上担着长辈那么大的期望呢？唉……不过，也幸亏是当年我缠着个算命的伯伯让他教我五行八卦啊，奇门遁甲啊什么的，否则啊，师父仙去了，我可靠什么营生呢？现在给人算算命，算得准了，便是他家中祖上积德，算得不准了，他们也只能自认倒霉啦！不过，小姑娘，我给你和你的二公子卜的这一卦，可是用了我毕生的功力啦！
　　“对了，你这小姑娘又学轻功做些什么？到时候，我可倒要看看你是搞什么名堂。据小老儿所知啊，这不会武功只会轻功的人，学来大都是为了逃跑的，你却是想逃到哪里去呢？”
　　老头一向喜欢自言自语，或是低声说出来，或是说在心里，总而言之，他就是喜欢自言自语。
　　水家这边看得无趣了，他又闪身出去，跟上了钟离拓炎父子。
　　“这孩子……总这么严肃，也真无趣呢！”他眯眼看着钟离拓炎。他少说长钟离拓炎三十岁，虽然钟离拓炎早过不惑之年，在他眼中，也仍是个孩子了。
　　“你说的倒是，你们父子还真不配与我齐名。我们做大侠的，就是要图个潇洒自在，像你们这般把自己弄得这么累，那还不如去做个政客，好端端的可还做什么大侠呢？算了，我也没什么资格说你了，想想我年轻的时候，也有一段是像你这般固执的。不过，你这儿子可真实个可造之材，你亲自教导，倒也不算误了他，但若是这孩子放在我手中教导，可绝对是另一番光景了。不过，你倒也真是偏心，让你这长子学这般潇洒的本事，让你的次子学那枯燥无味的兵法，偏心，真是偏心啊！算了算了，你们的事情，我也懒怠插手，今日不过是顺手帮你们一把罢了，没有我，想是以你们的智慧，早晚解决的了，哈哈！
　　“不过，小老儿纵横江湖这么多年，还真有点看不透你。你说……你的绰号叫做‘断风掌’，你练这如此沉重的功夫做什么？那孩子，看你那日对他的态度，他应是你亲生儿子吧，你又为何说他是义子呢？那日那孩子中了毒，看你担忧的神情，他分明就是你亲子。我本看着揪心，想帮你取了解药来，可是，奈何小老儿我是不擅长偷东西的啊，何况，那姑娘防备心亦太重了。小老儿就不明白了，你怎么就那么相信那个姑娘，难道就因为他喜欢你？若真是因为这样，你可不是太自私，就是太自负啦！你叫钟离拓炎，是连熊熊火焰，都要拓将下来，怀揣胸中吗？两个义子，一个叫‘珉’，一个叫‘珏’，这两块玉石，真不知，你是预备如何去雕琢。
　　“嘿，不过‘御风行’这个名字，我倒是很喜欢，既是符合我的身份，又掩盖了我不记得自己名字的丢人事，那倒是很好。这世人赞我还真是毫无保留，御风而行，那可是神仙的作风，‘御风’，可又是个极潇洒的词呢！罢了罢了，你们两个跟我齐名也就齐名吧，不委屈了你们，也不委屈我。倒是我，空有这一身好功夫，却实则没做过什么侠义之事，真是惭愧之极啊！如今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了，这些事，就交给你们这些后辈去做吧。行了行了，听够了，你们想做什么，便去做什么吧，我是不管了。小老儿都快要活到耄耋之年了，也算是不虚此生，能认识你们这几个小辈，也算是三生有幸了。我如今也没几日活头了，现在我是妖逍遥快活去了，再怎么累，都是你们自己的事啦！哈哈哈哈……”
　　老头这自言自语，可总算是说完了，伴着一声大笑，他飘然而去。
　　钟离拓炎和钟离珉隐约听到声音，同时循着那声音回过头去，可无论再如何侧耳听去，也再听不到那声音了。这一回，他们明白，前辈，是真的离开了。
　　钟离拓炎对着天空喊道：“前辈，晚辈父子得前辈相助，荣幸之至。晚辈晚辈自知无福与前辈相见，亦知前辈随性。晚辈无心打扰，欲求当面谢过，若前辈不愿现身，请受晚辈一拜。”说罢，钟离拓炎屈膝跪下，朝天际拜了三拜。
　　钟离珉和钟离珏也跪下，朝天际拜了三拜，虽然他们皆不知，前辈在与不在，如是在，又在何方。
　　那大喊的一声，钟离拓炎并未运功，嗓音只是有限，并传不得多远，京城街上嘈杂，街上的人是听不见的。但若是前辈在四周，他有意听着，必能听见。那一礼，钟离拓炎也只当前辈是在暗中受了的。若不行这一礼，他还是于心不安的。
　　老头当时并未走远，听到钟离拓炎的喊声，便停了停，听他说完了。
　　“这孩子……”老头的语气中略带些恨铁不成钢的味道，“拓炎，你空有个如此有气势的名字，却非要为自己取个‘雍礼’之字。雍礼雍礼，你可真是恪守礼法，我不过是举手之劳，你又何必非当做个大恩呢？真是的，何必如此迂腐？你这一礼，我便勉为其难在此受了吧，也免得你日后想起来，心怀愧疚。”
　　御风行其人是个不拘世俗礼法的人，最看不得什么迂腐之行，所以他是一向看不上什么迂腐的书生的。钟离拓炎之行实算不上什么迂腐了，可老头却偏要觉得钟离拓炎还是太过迂腐。那时候，他有时恭恭敬敬地称他师父为“师父”，有时候叫他“老头子”，有时候又叫“小老儿”，常弄得师父哭笑不得。如今，这见了钟离拓炎父子三人行此大礼，他自是有些手忙脚乱。不过，这般场面他见得也不少了，做那御风行大侠的时候，他路见不平就拔刀相助，对他千恩万谢的人，也不少，甚至有不少愿将性命交予他的。不过，钟离拓炎与钟离珉身份显赫，与那些人毕竟是不同的。
　　总之，父子三人的这一礼，他这就算是受了。
　　隐约之间，钟离拓炎和钟离珉又听见了那爽朗的笑声，似乎是比方才还清晰了些许，这一次，钟离珏也听见了。
　　御风行，他就是这么疯疯癫癫地来了，又嘻嘻哈哈地走了。
　　原来一代大侠，就是这般游戏人生的。他早已堪破了一切，早已是独立于尘世之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