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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第六十三章 相谈 ...

  •   八月既望辰时三刻,钟离珏策马来到乌冶镇。
      那一年,适逢天寒的一年,未及中秋,叶便红了。中秋才过,叶还未落。整个乌冶镇,全部被那黄栌覆盖着,乍看上去,如一片红色的海洋。那一日,鲜血染红了河水,再映在脑海中都依旧是那么的怵目惊心。但是,钟离珏和拓跋烨仍会对此心存感激。
      拓跋烨是准时到的,巳时。他的侍卫队没有随行,只带了贴身随从许山而已。许山是他儿时伴读,自小在一处的。许山的父亲许平许大人是宫中的骑射师傅。
      钟离珏见是拓跋烨来了,便跳下马,拱手道:“王爷。”
      拓跋烨道:“钟离兄不必多礼,现在你我都是平民,我们是朋友。你且记得,出了京城,我叫董烨,‘董’是我祖母的姓氏。钟离兄是哪年生的?”
      “生于甲辰年年末。”
      “我生于癸卯年年初,我虚长你一岁多,你若不嫌弃,可称我一声大哥。”
      “董大哥,小弟有礼。”
      “去年我曾与素纨来此,从前也常来的,对此处也多少有些了解。我们可择一处山坡走走,亦可找一处茶摊小坐。”
      “京城到此处也不近,一路跋涉也多少有些辛苦,就找一茶摊歇歇脚吧。”钟离珏建议道。
      “好,我知道这小镇僻静处有一茶摊,就在两棵黄栌之间,越过那两棵黄栌去,可看见对面山坡上满山的红枫,无论休憩、赏景,都着实不错。”
      “那便听董大哥的吧。”
      钟离珏虽拓跋烨到了他说的那茶摊,他与经营那茶摊的老伯也是相熟的。
      拓跋烨朝老伯打招呼道:“郑老伯,我又来吃茶了。”
      郑老伯上前来招呼他们坐下,替他们倒了两碗凉茶。这边不如京城里讲究,喝茶都是用碗的,又没什么极品香茗,只要喝着舒心即可。
      郑老伯问道:“这位小兄弟从前没见来过,可是你新交的朋友?”
      “是啊老伯,我与贤弟一见如故,便约了一同来赏红了。”
      钟离珏起身道:“郑老伯,晚辈姓钟离,名珏,字弘燚。”
      郑老伯拍了拍钟离珏的肩膀道:“钟离小兄弟,你也不必如此正式,老朽我本是个粗人,随意便可。不过,‘钟离’这个复姓,老朽我还是知道的。”说罢,他便爽朗地笑起来。
      拓跋烨道:“你不用理他,这老顽童仗着自己知道的多些,总喜欢卖弄。大约是他恰好认识一人也姓‘钟离’,才知道的吧。”
      郑老伯道:“钟离小兄弟,你若跟着这阿烨来吃茶,可要多加小心了。这浑小子精明得很,每一次吃了我几碗茶,都推说没带着荷包,这赊账已不知赊了多少次了!”
      钟离珏笑道:“董大哥与郑老伯可真算是忘年之交了!”
      因为是拓跋烨常来喝茶,他便每过一段时间遣许山把钱送来,郑老伯不过是跟他打趣罢了。而郑老伯,也的确还认识一个姓“钟离”的人。
      “行啦!”郑老伯见旁边来了客人,便道,“你们两个聊吧,我去招呼别人了。”
      拓跋烨和钟离珏点了点头。
      拓跋烨问道:“到今日,伤应都不碍事了吧。”
      钟离珏道:“早已不碍事了,董大哥的伤也痊愈了?”
      “我的伤比你轻,自然好得比你容易些。你应不介意我称你‘弘燚’吧?”
      “当然不介意。”
      “离开家到京城来,想必也不易吧?”
      钟离珏望了望远山上的一片红色的海洋,“董大哥此言差矣,我恰是在外漂泊多年,如今得归故里,感慨万千呢。”
      “哦?你的故乡便在京城,那你我可算是同乡呢。”
      “倍感荣幸。”钟离珏回过头来,看着拓跋烨——一别两旬,如今就近在眼前的同胞兄长。
      他们的眉眼是有几分相似的,两道剑眉,一副深似海的瞳仁,隐隐可见的颧骨,这些,像拓跋震空。因为先皇后与蕴贵妃的相貌气质截然不同,所以,钟离珏与拓跋烨也并不甚相像。
      “因为上次的事,你我都没看成这红叶,今日,便当做是你我对自己的补偿吧。”
      “但不只是你我。”
      “说的是。”说罢,拓跋烨把碗中茶一饮而尽,不似喝茶,却像是喝酒了。
      钟离珏道:“不日我便要成婚了,不知董大哥可愿赏脸?”
      “哦?这一次果真是要成了吗?只是我俗务缠身,恐是无暇了,不过届时我定会遣人送一份贺礼。敢问,这新娘是哪家的姑娘?”拓跋烨不知钟离珏是否听了他的话。
      “是才在京城落脚不久的赵忻姑娘,不知董大哥可有所耳闻?”
      “哦,我是知道的,我与他姐弟二人也有些交情。赵姑娘的婚礼,我也必要恭贺的。不过,她可真的是你的良人?”
      “这段时间的相处,我们的确极谈得来。都是漂泊在外,都是思乡情切,也算是志同道合,门当户对吧。”
      “的确如此,他们姐弟二人从西边一路东进,也是不易的。那么,冒昧地问一句,你是娶她为妻,还是纳她为妾?”说着,拓跋烨意味深长地看了钟离珏一眼。
      钟离珏也把面前的茶水饮尽。郑老伯见他们喝完了,便走过来替他们把茶倒上,然后便兀自忙去了。
      钟离珏亦回敬了意味深长的一个眼神,“此事,我想听听董大哥的意思。”
      “我的意思?”
      “嗯。”钟离珏曾是思索过的,既然拓跋烨带他来这个地方,那就说明,这个地方是可以说话的。
      “好吧,你也知道,今日约你出来,的确是要说此事的。”
      “洗耳恭听。”
      “你与水云卿姑娘有婚约在身,几乎整个京城无人不知。你家在京城立足仅一年,而水家在京城已逾一甲子。”拓跋烨压低了声音,“水家,众所周知,我朝廷都让他三分。水云天疼妹妹是出名的,上门求亲的人几近踏破水家门槛,可你应知道这传闻,水云天此人温润如玉,却惟独对媒婆讲过粗口。他如此珍惜的妹妹,这么轻易便嫁给了你,却是怎能不引人注意?若说起来,这样也还解释得通。水云天定是希望妹妹嫁一两情相悦的男子,但是……”他顿了顿,“太子却不一定这么想。”
      “愿闻其详。”
      “利益,他是不会相信一场没有利益的婚姻的,瀮妹妹千金之躯尚不能有如此自由,浔妹妹也大约难逃此命运。相信,你们有你们的打算,我也不想多问。只一点,他一旦盯上了你,任你再做什么,都是徒劳。”
      钟离珏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放弃她,对你,对她,都好,甚至可能对很多人,都好。”
      “我明白了,多谢董大哥。”
      “如今既回了京城,你而后有何打算?”这一次,拓跋烨用的是“回”而不是“来”。
      钟离珏道:“回了家乡,更想回家。”已把话说得这样明白,钟离珏心里知道担了多大的风险。他又反问道:“那么董大哥呢?日后有何打算?”
      “我吗?”拓跋烨道,“这许多年了,我一直在等着我的弟弟回家。叔父说,阿烁尚在襁褓便已死了,我却偏是不信。至今,已有二十多年了。算了,不说这伤心往事。”
      “是我不好。”
      “没关系。看你我也是有缘的,且你对我又有救命之恩,他日你若有求我必万死不辞。不如今日你我就八拜为交,结为兄弟。左右今日郑老伯也在,便让他做个见证如何?”
      钟离珏才是略感突兀,而拓跋烨并没有给他推托的机会,随即拔出自己随身佩剑,在左手上划出一道血口,将两滴血分别滴在两碗茶中,“今日我们便以茶代酒,歃血立盟。”
      钟离珏明白了拓跋烨的意思,便也拔出随身佩剑,划破了手指,将血滴入茶中。
      依旧如那日在河边,每碗茶中的两滴血,刹那间便相融了。
      钟离珏道:“虽你我结为兄弟,可我尚有义兄……”
      拓跋烨问道:“那么他是哪一年生的?”
      钟离珏道:“他生于壬寅年,长我两岁。”
      拓跋烨极爽快地说:“我们二人以他为长,我便尊他为大哥,想必他不会介意吧。此后你称我‘董二哥’便可。”
      钟离珏笑道:“此为我兄弟二人之幸。”
      二人之间以拓跋烨为长,拓跋烨便端起茶碗,一饮而尽,钟离珏次之,也端起茶碗一饮而尽。
      拓跋烨道:“今后你我便是兄弟了。”
      钟离珏坚定地道:“今后你我共同进退,生死与共。”
      “生死与共。”
      郑老伯在旁好似并没看见那相融的四滴鲜血,只是笑吟吟道:“钟离小兄弟,阿烨这小子虽然平时是顽劣了些,可是这小子是极重义气,极认兄弟的。今日我就在此给你们做了这个见证。”
      拓跋烨与钟离珏齐声道:“多谢郑老伯。”
      过了半晌,拓跋烨从荷包中拿出几个铜板,放在桌上道:“郑老伯,这次我可没有赊账啊,你且看看这钱,够不够数呢?”
      郑老伯打趣道:“钟离小兄弟,这小子为了在你这新结拜的兄弟面前保持他那点面子,竟连这赊账的习惯都改了。”
      钟离珏道:“郑老伯说笑了。”
      拓跋烨道:“老伯,你什么时候能改掉这嘴上毒的毛病?”
      郑老伯道:“等我哪日也有这般兄弟的时候,或许就改了。”说罢,他提着茶壶到别处转悠去了。
      拓跋烨建议道:“不若一同到山坡上走走?”他不过是想说,那里说话更方便些。
      “好。”钟离珏赞同道。
      许山一直在外候着,他牵着三匹马跟在二人身后,一直保持着二十来仗的距离。他自小生长于王室,行为举止都十分得体。
      山坡上的两个身影几乎淹没在了红色的海洋当中,只能隐隐看到飘拂的长发和衣襟。
      拓跋烨俯瞰着脚下的一切,枫树、黄栌,和乌冶镇。在京城附近,竟还会有如此美的景色,难得,着实难得。不过,却还有一件事,更加难得。
      拓跋烨道:“昔日有刘关张桃园三结义,而后异姓兄弟结拜便要拜关二爷,今日这荒郊野外,你我也没有个关二爷可拜,又怎能真算得上异姓兄弟了?他日,我们必要补了这仪式,方能算得上真正的异姓兄弟了。弘燚看如何呢?”
      沉吟了片刻,钟离珏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拓跋烨面前,单膝跪地道:“臣弟烁参见王兄!”
      拓跋烨停下了脚步,这一切,仿佛都在他预料之中。
      这一刻,当真只是一刻而已,却好似持续了几个时辰。
      拓跋烨俯身扶起了钟离珏,“起来吧,不必多礼。今后我们可是再没有机会做异姓兄弟了。阿烁,这一刻我等了二十多年,终于等到你回来。不管,我们的初次会面如何,回来了便好。”
      钟离珏明白,拓跋烨已察觉了那次行刺的蹊跷之处,但是,他竟不介意。
      “臣弟来迟了,王兄恕罪。”钟离珏又欲下跪。
      这一次,拓跋烨扶住了钟离珏,没有让他跪下,只问道:“今后我是称你‘阿烁’,还是称你‘弘燚’?”
      钟离珏道:“这么多年早已习惯,还是后者吧。”
      一直都在相互试探,一直都在相互猜测,终于在这一刻挑破,这同父异母的兄弟二人,总算是相认了。然而,即便到了这时,拓跋烨与钟离珏还仍旧不能确定,自己的选择究竟是不是对的,对方到底是否值得信任。毕竟,历代权力更迭,总少不了流血牺牲,甚至手足相残。他们心中,总是会有顾虑的。
      远的不看,但看眼前,太子拓跋煊与毅亲王拓跋烽的明争暗斗,已经生出了多少冤魂!亲兄弟尚且如此,就不必说堂兄弟了。多年的磨砺,拓跋烨早可以把这日夜提心吊胆的恐惧化作每一日的调剂。他能够将管素纨置身事外,着实不易。对于拓跋煊,对于拓跋烽,至少,他是了解的,可是,他不了解钟离珏。拓跋烨与钟离珏,任谁也不能确定,对方是真正能够其利断金的兄弟,还是又多了一个敌人。但是,若他们就此停滞不前,就永远不可能知道。可无论谁选择首先迈进一步,都将担了成倍的风险。
      钟离珏与赵忻成婚以后,想必不久之后便要发兵攻打扎托巴和。赵恂、赵忻带了四百亲兵,他们就渗入了京城附近的民居当中,还有一万兵马在边关养精蓄锐。而尤祂部驻守扎托的少说便有五万大军。钟离家那时作为库卓部公主夫家,必支持此战,却不能调兵参战,只钟离珉可请些武林中人相助。钟离家埋下的势力遍布全国,却决不能在扎托巴和之战中显山露水,那还为时过早。扎托之战,必将是艰苦卓绝的一战,但也必须是速战速决的一战。
      赵恂做拓跋烨的门客,拓跋烨不会不查他的身份,能知他是库卓大王子,并不见稀奇。然而,钟离珏不知道拓跋烨是否知道他们准备攻扎托之事,若知道,是否支持,若支持,是否支援。倘使拓跋烨开口问了,他亦尚不知,拓跋烨是在询问,还是在试探。
      日思夜想了二十余年的亲兄弟啊,他们都想如亲人一样相信对方,却都不敢贸然全信。
      拓跋烨心中亦有着无数的盘算,毕竟是一步行差踏错,多年筹划便前功尽弃,一切关心的人都将死无葬身之地。不过,钟离珏应当比他自己可信一些吧,拓跋烨如是想。钟离珏流落江湖二十余年,如今坚定地踏上归程,自是有备而来,决心已定。而他自己,已经给拓跋震寰做了十余年的忠臣,外人眼中他的忠心,甚至超过了皇帝的亲生儿子毅亲王拓跋烽,一个意图谋反的人,怎能如此轻易便相信他?毕竟王室之中,血缘不能等同于信任。
      他可以出兵助赵恂、赵忻一臂之力,但如果此番能力劝皇上派太子出兵,乃一举两得。一来自己不损一兵一卒;二来让太子拿了这功劳,锋芒可避;三来朝廷忌惮尤祂部势力不是一日了,助库卓部夺回扎托恰好可平衡伊赛两部势力,美事一件,他的建议也必是忠言了。何止一举两得,乃一箭三雕之计啊!
      他也是需要钟离珏的。拓跋烁是嫡出,他是庶出,他要揭竿而起,师出无名,拥阿烁上位最为妥当。
      不知不觉渐行渐远,已看不见淹没在红叶当中的乌冶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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