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风》梦湾

104、第一百零三章 落花

　　三个人好似有了默契一般，或是钟离珉与水云卿谈情说爱，或是水云卿与景雨浣闺阁私语，或是景雨浣与钟离珉追忆往事，三个人从没有同时出现过。
　　转眼已是五月，算起来，水云天离京城应已不远了，可水云卿离京城还有一个月的路程。想把消息递回去，却没有任何办法。
　　钟离珉对水云卿说：“我的伤已好得差不多了，明日我们便离开吧。”
　　“好。”她不假思索地答应，就如当初她求他带她离开京城到海角天涯的时候。她早就想离开这里，却也不想离开这里。
　　钟离珉道：“已经这么久了，我还没想到问你是如何进来的。”
　　水云卿道：“我是从村子外的桃花林走进来的。其实，具体我也不知道是怎样，我在桃花林里昏倒，醒来的时候就已经在景姐姐家了。景姐姐说，我是百年来第一个从桃花林走进来的人，是村民所说的‘有缘人’。或许是冥冥之中注定，我能够走到这里，能够找到这个村子，找到你。”
　　“既然你能走进来，我们便一定能从这里走出去。”钟离珉的目光从峭壁转向了那桃花林。伤筋动骨一百天，但是以他的底子，只消一个多月便能够行动自如，施展轻功，但是若要他能够带着水云卿一同攀上峭壁，怎说也要半年了。
　　“一定能。穆家两位姐姐和水灵还在外面等我，骏骐还在外面等你。对了，我曾对骏骐说，‘我做你的女主人可好？’，我想它是答应了，可不知他的主人意下如何？”水云卿斜倾着身子，靠在钟离珉的肩上。
　　“我的心意，它的心意，一样。”
　　“那就好。”
　　半晌，钟离珉出从沉醉当中走出，问水云卿道：“东方大哥他们何去何从？”
　　不易察觉的一片冷肃划过，小心翼翼隐藏起来的心机不是用来对付她爱的人们的。水云卿道：“我拜托东方大哥带领其他人为我们做一件事。我要他们回头去追杀那些杀手，只有这样，他们才会真的以为我们死了。但是，不能赶尽杀绝，否则他们还会派来更加难缠的杀手。”
　　钟离珉赞许道：“你也是个能够审时度势的人了，若是我，也会这么做。只是，我们谁也不能低估咱们这位皇帝陛下，就算一时能迷惑他们的视线，却不能真正甩掉他们。后面的事，我们只能后面再做打算。”
　　“我知道。”
　　“剩下的事交给我去想，你安心就是。”
　　“能不能再答应我一件事？”水云卿仰起头。
　　钟离珉沉吟道：“你先说……是什么事。”
　　水云卿道：“你是哥哥给我请的第十四个保镖，离开这里以后，你依旧要形影不离地保护我，不能再让我找不到你。若再让我找不到你，那就是你的失职。”
　　钟离珉道：“我当然会形影不离地保护你，能有多久，便有多久。作为一个保镖，我不会也不敢再失职，你放心。”
　　“那就好。”
　　从水云卿的话语中，钟离珉亦能听出水云卿对十三名护卫的情谊，纵然郜仁平和洪鼎轩不在了，她还依旧心心念念的是他们十三个人。

　　五月初五，端阳佳节，是个艳阳高照的日子。景雨浣把他们一路送到村外桃花林边，她发现水云卿的地方。
　　景雨浣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今日我就送到这里了，剩下的路，就要看你们去走了。”说着，她抬手，指向水云卿进来的方向。
　　钟离珉没有说话，只是微笑颔首。水云卿问道：“我们可还有缘再见？”
　　景雨浣微笑道：“若有缘，自会再见。但愿我们还能够再见吧。”
　　“景姐姐……”水云卿放开了钟离珉的手，上前和景雨浣抱在了一起。
　　不管她们的身份，她们的关系是怎样的，她们都真诚地做了一个月的朋友，而且可能，只会做这一个月的朋友。
　　钟离珉和景雨浣只互道了一声“有缘再见”，旁的就没有了。那一刹，水云卿感觉当初纪世兄说这句话不过是游戏人生，而崇燚和景姐姐说这句话，又是多么沉重的啊！一句“有缘再见”，或许就早已注定了日后的无缘。而水云卿，她是那个“有缘人”。不，不是，只要踏出了这片桃花林，可能就再不是那个“有缘人”了。
　　钟离珉和水云卿的背影渐渐消失在桃花林深处，微风吹过，花瓣在空中飘飘洒洒，好似雪花在空中飞舞，那两个身影已经模糊了。
　　景雨浣的眼也模糊了，再也抑制不住，泪水夺眶而出。等了四年才等到了他，最后的选择，成全了他也成全了自己，可是下一次再见，又会是什么时候了？她从未想强求过什么，却让钟离珉和水云卿永远不会再忘记她。

　　再回首，已看不见村子的轮廓，村子上空飘荡的炊烟，也再看不到景雨浣的身影。能够看到的，就只有一望无际的桃花林，这和水云卿走进桃花林的时候看到的景象如出一辙。
　　水云卿淡淡道：“我想我们已经离开村子了，继续向前，或许便能回到我进来的地方。”
　　一步一步向前走着，踏在层层叠叠的落花花瓣上，因怜惜落红，他们动了轻功。这里静谧得不像人间，只能听得水云卿一人的呼吸声。
　　水云卿停下了脚步，转身道：“你能不能像正常人一样呼吸？这偌大的林子里只有我一个人的呼吸声，你就不会感到诡异？”
　　钟离珉笑问：“你是想听到我的呼吸声，还是想隐去自己的呼吸声？若想隐去自己的呼吸声，你可以修习内功，不过习武可是一条不归路；你若想听我的呼吸声，现在，还不是时候。”
　　“我明白，我们继续走吧。”
　　可以清晰地感觉到，本是被一团微弱的光包围着，仿佛他们在穿越着一道无形的屏障。那团光在身后一点一点地消失，如同流水，却在向西流淌。那里地势西高东低，流水确是不该向西的。
　　水云卿屏住呼吸，继续向前行进，现在，的确再听不到任何一人的呼吸声，再听不到其他声音。或许是幻觉吧，水云卿感到，她听到了光的声音。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声音？很像风的声音，也很像流水的声音。
　　走出这里，回到尘世，这是他们坚定的选择，也是必须的选择。望着前方，他们的眼神越发坚定，脚步也越发坚定。
　　“等等……”水云卿又停了下来，目光停在了一棵树上。
　　钟离珉顺着水云卿的目光看过去，自然也看到了一个小小的“穆”字。那是用女子的发簪刻在树皮上，入木三分，一定是用了内力。
　　钟离珉道：“是穆莘和穆梓进来找过你了，不过显然她们一无所获。已经一个多月了，真的很难相信一个失踪的人还活着。阿若……”钟离珉把双手搭在水云卿的肩上，“谢谢你相信我活着，若没有你相信我，我或许不会活到现在，或许不会又今天，走出这里，回到我们的世界去。”
　　水云卿平静地说：“我也是那句话，你我之间，何须言谢？”
　　“你行事的风范越来越像你哥哥了。”
　　“不好么？哥哥一向都是我的目标，只有像他一样，我才担得起‘水家的女主人’这个称号。”
　　“当然好。有一天你的内心足够强大的时候，你会发现你的本身其实并不需要很强大。”
　　水云卿莞尔：“那你何必让自己如此强大？”
　　“因为……”钟离珉越过桃花林望向了天空，“我要保护很多人，我要保护你。因为，我的内心还不够强大。我答应了你那么多事，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记得好像是上次带你离开，你欠我的一件事情。”
　　“你说吧，我记得我也说过，哪怕是粉身碎骨，也会为你办到。”
　　“我也说过，不会让你粉身碎骨。现在，为了你哥哥，你是水家的女主人；可是以后，我要你只做骏骐的女主人。”
　　“那就……”水云卿思忖片刻，“等你许了我画墨黛、点绛唇，我便只做骏骐的女主人。”
　　“一言为定。”
　　“你听！”钟离珉竖起了耳朵，有了这几日失明的经历，他的听力更胜从前。
　　“什么声音？”出了钟离珉的声音，她什么也没有听见。
　　“是骏骐的声音。”钟离珉会心一笑，“看来它也找到我了，它一定已经等不及了。我们走！”他朝水云卿伸出了手。”
　　“你行吗？”水云卿犹豫道。
　　“不试试怎么知道行不行！”钟离珉抓住水云卿的手，将她拦腰抱住，飞身而起。
　　转眼他们已跃上树梢，俯瞰整个桃花林，回首望去，再看不到村子的影子，也看不到桃花林的边际。再看脚下，就像是在水面上、在云层上飞行。向前方看过去，依稀可见外面的世界了。
　　桃花林渐渐稀疏，阳光渐渐充沛，风声在耳边呼啸……
　　“我们下去吧，还是一步一步走回去的好。”
　　“好，下去。”钟离珉卸了些劲道，他们便稳稳落地。
　　钟离珉吹了一声口哨，远远地就听到一声马的嘶叫声。这一次，水云卿才真切地听到。
　　“骏骐……骏骐……”水云卿不会吹口哨，便喊了两声。前面的马鸣声好像更加欢快了些。
　　骏骐从前方飞奔而来，它浑身的鬃毛都飘荡在风中，马蹄踏过之处花瓣飘飘洒洒，好似它从朦朦胧胧的雾中飞奔而来。
　　没有命令，骏骐便自己在钟离珉和水云卿的面前停下，仰天长啸。
　　“兄弟，我回来了！”钟离珉拍了拍骏骐的背，不用多说什么。虽是一人一马，一同长大的经历和情谊，让他们早已有了这样的默契。
　　水云卿张开了双臂，骏骐便俯下身子，水云卿踮起脚尖，抱住了它，它也极友爱地在水云卿的身上蹭了蹭。
　　“骏骐，你看，我把你的主人带回来了，全须全尾，我做到了。我就说过，我就说过，他哪有那么容易死，他若死了，就不配做你的主人，你说是不是？”
　　骏骐叫了一声，算作回答，好似它听懂了水云卿的话。这么多年了，它已经听钟离珉说了千百句话，一定能听得懂人说话吧。
　　钟离珉对水云卿说：“你不答应已不行了，它如今认你做女主人了。”
　　水云卿侧耳听去，“你听，穆莘和穆梓也来了。”

　　这一个月来，穆莘和穆梓不是歇在野外，就是依旧歇在水灵家中。这附近能找的地方，她们全都找遍了。那片桃花林，她们也几乎走了整整一圈，可是无论从哪个方向，她们都走不进去，和第一次进入的时候，情况一模一样。前前后后加起来，她们尝试了四五次，都没有任何结果。
　　她们不了解桐山人的信仰，只是日日心焦。可水灵和她的家人是明白的，当他们听说水云卿走进了那片桃花林时，无一没有露出诧异的表情。古老的传说，没有人能走进这片桃花林，除了有缘人。
　　大约过了十日的时候，东方铭一行人已经返回，他们已办妥了水云卿吩咐的事情。可回来以后听到的消息却是，不但三侠没有找到，小姐也失踪了。东方铭没有办法，只有先让丁问笙、金言铮前去通知水云天。计算着日子，水云天已离京城不远，丁问笙和金言铮就沿着水云天的既定路线北上，到这时，也应快要回到桐山了。
　　五月初五那一日，除了是端午节，没有任何特别。早已过了落花时节，花都已落了，唯有那片桃花林，依旧伫立在那里没有落花。那片林子不是一年四季，都没有落花么。可那一日，骏骐却格外的不安分，穆莘和穆梓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她们对骏骐都不熟悉。
　　直到她们的什么命令对骏骐不再起作用，她们也不明白到底怎么了。只见骏骐长嘶一声，绷断了拴在柱子上的马缰，奔了出去。穆莘和穆梓见状，也忙跟在了骏骐的身后。
　　当她们看到钟离珉和水云卿并肩牵着骏骐从桃花林里走出来的时候，她们便全都明白了。一时间已经热泪盈眶。紧接着，东方铭他们也从附近露宿之处赶到。
　　钟离珉和水云卿相视一笑，向远处的九个人招了招手。
　　东方铭低声对穆莘和穆梓道：“我感觉，现在你们才真的应该叫他‘姑爷’了。”
　　穆梓道：“谢天谢地，总算让小姐找到了姑爷。看这几日她的架势，如果她此去找不到姑爷，我们……可能也都没脸再回京城了。”
　　陈磊道：“少爷是不会对我们怎样，可如穆梓所说，若此去小姐回不来，我们真的没脸回京城了。”
　　面对面，停下脚步。未等水云卿开口，穆梓就跑上前去，对着水云卿的脸颊捏了又捏，直到水云卿痛的叫了出来，穆梓才确定她真的是小姐。水云卿的眼眶湿润了，他们十三个人与她非亲非故，却都为了她出生入死。她一言不发，抱住了穆梓。
　　钟离珉则是风平浪静地朝九人作了一揖，“在下让各位费心了。”
　　他的语气太过平静，若不是看到他那道从眼角延伸到颈侧的伤疤，东方铭他们还只以为他从没有在鬼门关走过一遭，只是在桃花林里迷了路。
　　东方铭道：“你活着就好……活着就好。三侠，伤可都痊愈了吗？”他还是循着礼数叫他“三侠”。
　　钟离珉道：“那些伤，都是过去的事了，不提也罢，都已经好了，也就忘了。东方大哥，我已经听阿若说过了，对于仁平和鼎轩的事，我很抱歉。你们放心，我会为他们报仇的。倘使不是我，也会有旁人，替他们报仇。”的确，手刃郜仁平和洪鼎轩真正仇人的人，不应该是他，是弘燚。
　　“多谢了。”东方铭颔首道。
　　钟离珉扫视了一番，神色一凛，问道：“丁大哥和金兄弟呢？”
　　东方铭道：“我让他们先回去知会少爷一声。若少爷到了京城，我们却一点消息也没有，他会更担心，至少让他知道……小姐还活着。”
　　钟离珉这才松了一口气，好在，丁问笙和金言铮不是出事了。
　　重逢的喜悦终究抵不上失去郜仁平和洪鼎轩的伤痛，很快便再看不到水云卿脸上淡淡的笑容。
　　水云卿问：“郜大哥和洪大哥葬在何处？他们因我而死，我应该祭拜他们一番的。现如今风头还太紧，事后，将他们挪出来，厚葬吧。他们可还有家人？哦对了，我忘记了，你们都是孤儿，对不起。厚葬他们，用……用我的钱，不用告诉哥哥用我家的钱。我知道，他们……他们都不在乎这些虚的东西，可我……可我……我必须……”说着，她不禁又抽泣起来。
　　穆莘抚了抚水云卿的后背，“云卿，我们都知道，他们也知道。”
　　他们就把郜仁平和洪鼎轩安葬在山腰。山腰的两座孤坟，在风中伫立，显得格外孤独。水云卿意识到，她再也听不到郜仁平和洪鼎轩在她身后悄悄拿她和钟离珉的事情打趣，再也听不到他们斗嘴，再也看不到月祺把他们捉弄得团团转了。她跪在两座墓前，久久不能起身也不愿起身。待到穆莘和穆梓扶她起来的时候，双腿已没了知觉。
　　她喃喃道：“洪大哥、郜大哥，你们放心吧……你们放心吧……”
　　钟离珉若无其事是地把手覆在水云卿的膝上，水云卿感到一股暖流流过，疼痛和麻木顿时缓解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