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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3、第一百零二章 过往 ...

  •   不得不说桐山脚下的这个村落是一个极不同的地方。没有任何一人对钟离珉和水云卿的所作所为指手画脚、评头论足,看到的人全都掩面笑着避开,把整个小溪边的风景全都留给了他们。没有任何异样的眼光投来,他们得到的只有祝福。不过,这里的人都知道,他们不是属于这里的。
      江湖儿女不拘小节,这样的确没有什么,可是这里的人至少九成都是普通人而已。他们想的都很简单,得到自己的幸福,祝福他人的幸福。
      手牵着手,深深看着对方的眼睛,几次险些被地上交错的藤蔓绊倒,可当真不像两个会轻功的人的作风。
      水云卿停下了脚步,站在钟离珉的身前。
      “怎么了?”这是他本能问出的问题。
      “前些日子的话,我打算对你说了。”
      “洗耳恭听。”
      她深吸了一口气,“景姐姐的闺名叫雨浣。”
      “果然是她。”
      水云卿已在心中做好了无数次准备,不管钟离珉的反应是怎样,她都决定要把这件事说出来了,可是没有一种准备是这样的。他的眼神中没有惊惶或者惊喜,只能窥得他眼底一丝波澜,语气很是平静,只是掺着一丝怅然。原来一切的一切,他早已察觉。
      其实,他也做好了无数次准备。不管他和景雨浣的这一层窗户纸是如何挑破,是何时挑破,是谁来挑破,结果又如何。就算是水云卿隐瞒到最后,他亦不会怪她。可是,她还是说了。或许他早该想到,她是不会隐瞒的。

      景雨浣独自坐在夕阳下的山丘上发呆。自从她知道了钟离珉和水云卿的关系以后,就常常躲到外面,避免看到他们二人在一起。以来,他们会不自在,二来,她会刺心。
      身后的光暗了下来,这不是日落,是影子,凭她的经验。她是村里孤独的景大夫,虽然都道是她面冷心热,却没人轻易去打扰她。或许是村子里的谁得了急病吧,她如是想着。
      “是谁病了?”她没有回头。
      一阵沉默。
      “怎么了?”她转过身去。
      纵是夕阳,也是那么耀眼,只看得到一个轮廓,却全然看不清面孔。
      “你还活着。”
      景雨浣整个身子都僵住了,那熟悉的声音,已经几年没有在耳畔响起过的声音。这句话,是对她说的。
      她撑着地,缓缓站起身子,只怕起得急了,自己会昏过去,只怕再醒来,一切都是另一番光景了。
      阿若她终究还是说了!
      掩去面上划过的一丝惊惶,她恢复了作为一个主人应有的风度。并没有躲躲闪闪地道一句“你认错人了”,而是大方地回应:“好久不见,别来无恙。”然而,话一出口,便感觉不对。看似关心的一句话,实则饱含着疏离,看似热忱的一句话,实则尽是淡漠。可这也的确是她的心境啊,再也回不去从前了,再也回不去了啊。
      “多谢相救。”再见面,再开口竟已是如此陌生,钟离珉总感觉,这样的话是不该说的。如今当真是,感谢也不妥,不感谢也不妥,尽是不妥。当年,他是那样疯了一般地寻找她,用了四年才渐渐放下她。如今再见,却像陌生人一般。
      “这本是我作为医者的分内之事。”景雨浣也下意识地回了一句。这是她回应每一个因相救而感谢她的人的话。
      “雨浣。”还是钟离珉打破了这套场面话。
      景雨浣回到原地,背对着夕阳坐下。她曾因不想面对他用了太多手段,掺杂在药里的迷药,在屋子里点燃迷香自己提前吃下解药。连盲眼的他都不敢面对,更何况如今他看见了。
      “你……能看见了,能看见了就好。阿若她……会很高兴的。”当再提及“阿若”这个名字,再没有与她姐妹相称时的那种轻松和亲切,口中不觉已多了一丝苦涩。
      “嗯,她很高兴,我也很庆幸。从前是太过小瞧了黑暗,黑暗面前我虽然并未感到太多绝望,再次看见的时候却对失明的日子无比后怕。我更愿相信是你开的药起了作用,相信你的妙手回春。”
      往事如过眼云烟,很容易轻轻吹散。可那是真的吗?每当无意触及,却还都是历历在目的。那年,在南域之郊,一个夜晚,他们坐在一棵树下,生着篝火。景雨浣因为家族的没落而郁郁寡欢,钟离珉用黑布蒙上眼睛,一个百步穿杨博了她一笑。他说过,他不怕黑暗,他会设法带她走出黑暗。可是,她的心是可以走出黑暗的,她的人却走不出黑暗。
      钟离崇燚还是从前的钟离崇燚,不喜欢用谎言掩饰什么,旁人若是真心相待,他绝不虚情假意。他不信天,相信事在人为,从前的钟离崇燚在她眼中就是这样的。她见过太多形形色色的病人,当医者把他们从鬼门关拉回来的时候,他们只感激苍天的庇佑,只有他会感谢她的妙手回春。
      景雨浣打趣道:“大夫都喜欢你这样的病人。”
      “因为我首先感谢的不是苍天?那是因为刀尖上讨生活的人都不相信苍天会庇佑自己,若苍天庇佑我们,恐怕早已应接不暇。”钟离珉露出一丝笑容。
      景雨浣的话总算略略打破了二人之间的尴尬。
      景雨浣道:“虽然总说什么‘医者父母心’,可若有人做了块鎏金牌匾上书‘妙手回春’的赠与我,我也定会暗暗高兴。都说我爹医德如何高尚,可是想必这种牌匾他也未必会不喜欢。”
      他们都看着夕阳映衬下的花海,看着前面景色,却都不看着彼此,依旧不知该如何面对彼此。纵使彼此两不相欠,可终究都是负了彼此。
      景雨浣如今戴了面纱,钟离珉却没有问她是为何,就像从前不问赌神为何戴面具,云卿为何戴面纱。
      “你这几年,过得可好?”钟离珉问。
      景雨浣淡淡地说:“你已在这里二十余日了,见过这里的人,感受过这里的气氛,体会过这里的民风,大约能明白我生活得如何。若真要下个定论,也好,也不好。”
      “我明白。”
      “我‘死’后,江湖上如何?”
      钟离珉如实道:“后来,渐渐地,就没有人再为景家吊命的药方大打出手,没有人再为此而流血。当年,隐约明白你跳下去的是为了什么,最后能为你做的事情就是把你的死讯散布江湖,这大约……用了半年多的工夫。”
      “是啊,那时候不过小有名气而已,如今你已是大侠截风刃,办起事来,一定容易多了吧?”
      钟离珉没有回答,只是反问:“阿若都对你说了?”
      “嗯,你一直记得我,我很高兴。我还做不到无私地对你说‘忘了我吧’,不过,记得是你我的幸运,忘记是你我的安心,我曾对阿若说过,我希望江湖忘记景家,如今,对你也这样说。”
      钟离珉浅笑,“江湖已然淡忘了景家,我和阿若却会记得你。”
      景雨浣道:“阿若是个好妹妹,若非是如今的状况,我可能会希望她留下。我知道她姓水,也知道她是个什么身份。我爹不喜欢生意人,可是阿若的性子让我感觉水家跟旁的生意人不一样。这是一片净土,她喜欢这里,这里也喜欢她,可你们都不属于这里,我对她也曾说过。”
      “雨浣……”钟离珉突然转过身去,注视着景雨浣,“当年我没有随你一同跳下去,你可曾怪我?”
      景雨浣苦笑道:“我怎会怪你,本是我自己拖累你,却怎还会怪你?况且,你我从未有过同生共死的承诺。若要怨怪,就只怪你我有缘无分吧。我只盼自己在你心里存在过,日后还存于你脑海里,这就够了。”
      “水家的确很不一样。”钟离珉又回到了方才的话题上,“我很少见到像她哥哥那样做生意的人。”
      “那么……”景雨浣思索道,“我是否应该庆幸当初离开了你,也省得日后发现你是一个如此崇尚金钱的人。”
      “是啊,你应当庆幸离开了我,应当庆幸。她的确很有钱,不过那可不是因为她的姓氏、她的父兄、她的家庭。”
      时间真的冲去了很多东西,抹去了很多东西,也带来了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两个曾经相爱的人,现下可以如相交多年的故友一般坐在夕阳下,坦然地相互开这样的玩笑来打趣。
      “哦?这是为何?”景雨浣好奇。
      “因为她是赌神。”
      “赌神?赌神不是□□的……”
      “从前的确是这样,赌神是□□元帮的南宫暨。三年前,她才做了赌神。她在赌桌上势如破竹地赢了南宫暨,南宫暨慷慨地将‘赌神’称号赠与她,又赠一绰号‘逆乾坤’。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就是那个让所有人都以为是翩翩佳公子的赌神逆乾坤,可我却发现了她的端倪。当我发现赌神是女子的时候,便更加好奇。她一直设法避开我,我却猜出了她的身份。后来……后来……”说到此处,钟离珉顿了顿,看向了景雨浣。许是他说得忘情了。
      景雨浣的肩膀微微颤抖。这一点,她也早已做好了准备。阿若会面对她和崇燚的往事,她也要面对阿若和崇燚的往事。
      景雨浣笑道:“无妨,我对你和阿若的故事,很感兴趣。”
      “嗯。我们的接触多在赌坊的屋顶上,我本以为我是个侠客,她是个赌徒,我们便应水火不容的,可我发现她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赌徒。她也许没有向你提及,她所赢下的钱全都散给了穷人。她这个人很特别,与她几次交谈,都是针锋相对。我早已习惯了以风三侠的身份和赌神交谈,所以当我挑破她的身份时,当真是极尴尬的。”
      “风三侠?你如今与御风行和断风掌齐名了?”
      “我不过忝居其列而已,怎配与御前辈和义父齐名?对了,从前并没有对你说过,二侠断风掌便是我的义父。”
      “原来如此,你家可当真是卧虎藏龙。”
      钟离珉心道:“我家,的确是‘藏了龙’的。”他继续说道:“阿若是一个值得我爱,值得我保护的人。当我再次被逼到千思崖的崖顶……四年前你已跳了下去,我不能再让她逼不得已跳下去。”
      沉吟半晌,景雨浣道:“我懂。”
      “我也从没有对她许下生死与共的承诺,说实话,那时候,她并没有接受我。不得不说,我的‘苦肉计’用的太过了。”
      “是啊,伤了面,断了腿,失了明,世上恐怕没有第二个人像你一般赌上性命去用苦肉计了。当初你明知我在碗里下了迷药却还把药喝掉,若所有的病人都如你这般信任大夫,那大夫们可就都要谢天谢地了。”
      “你高估了我。”钟离珉摇了摇头,“第七日的时候我悄悄把药倒掉,本想以匕首迫你说出真相,没想到是她。”
      景雨浣长吁一口气道:“那是我幸运,逃过了一劫。逃于截风刃刀下,可当真是幸运。”
      钟离珉突然说:“我不希望你孤独。”
      景雨浣一怔。这里再美好,也有这美好的鞭长莫及之处。这里,每一个人都会尊重旁人的选择,不会去打扰旁人的幸福,却从不会有人对她说一句“我不希望你孤独”。如今崇燚会对她这样说,相信阿若也会吧。
      景雨浣感觉明朗了许多。许多事,再见到了,也便了结了,了结了,也便想开了。回头想想在村子里的这四年,总把自己包裹起来,总把自己隐藏起来。寡言少语,笑容浅淡。她在等待的,不过只是一个空空的结果。她转过头去看着钟离珉,伸手摘下了面纱。
      钟离珉并不惊讶,只是遵循着应有的礼节,在说话的时候,看着对方的眼睛。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不能坦然面对?
      钟离珉心下清楚,心中的那一次波澜,早已平息。翻起另一个浪尖的,已不再是景雨浣了。他却依旧想保护景雨浣。外面的世界太险恶,他很高兴,景雨浣找到了这片属于她自己的净土,属于她自己的归宿。景雨浣之于钟离珉,就如同任月祺之于水云卿,她们是他们在遇到危险的时候,想要保护的人。可是水云卿之于钟离珉,不一样,他们是彼此选择,面对危险决定并肩作战的人。
      夕阳渐渐隐于山后,背后的火烧云也渐渐退了颜色,隐隐可以看见漫天繁星,只等着太阳离开后绽放光彩。村子里的人燃起了灯火,站在小丘的坡上,能看得到星星点点的火光。待到夜幕降临,天上的星,地上的灯火,好似相互映衬着,闪烁着。
      景雨浣问:“后来,你可曾见过修齐吗?”
      “温修齐,温钰谦?”
      “嗯,是他。”
      钟离珉苦笑道:“见过,在我又路过颍筠府的时候。他在雨里把我打了一顿。”
      “他……打你?他怎么样?”景雨浣面露惊愕。
      她的惊愕不无道理的。温钰谦是个书生,秉承着“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九字箴言,所以才会以“修齐”为字。他若能把武功盖世的钟离珉打一顿,着实是一件奇闻。
      “我没还手,那是我自找的。”
      “他后来怎样了?”
      “中了举,如今在颍筠府已做了官。他是个好官,不过至今未娶。程知府在他这个年纪已有一房妾侍了。”
      “我爹当年当真没有看错他,只是苦了他。离开之后,你们会去哪里?”
      钟离珉会意,“颍筠府不在计划之内。”
      景雨浣道:“那便好了,我便不用多说。还是不要让他知道我活着罢,让这一页翻过去为好,他知道了也是徒增烦恼罢了。”
      “我知道了。你可还有什么要嘱咐的?”
      景雨浣想了想道:“你也知道我如今的心境,已是一片明澈,了无牵挂。”
      “嗯……”钟离珉停顿了片刻道,“或许你已不再想着报仇,可我似乎已想明白了四年前的那些人是什么身份。曾经我说过,我在做一件事,因为这件事,我尚不能自己掌控自己的命运,所以我不能给你一个承诺。等我做完了这件事情,伯父、伯母还有雨泽他们若泉下有知,或许会有一丝欣慰吧。”
      “既然是你必须要做的事,那就这样吧。你忘记雨浣吧,可你和阿若再上路的时候,记得带着我的祝福。”
      “我会的,谢谢。”
      这一句谢谢,许是最真诚的一句“谢谢”,却也是最难说出口,最难听进去的一句“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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