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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chapter 2 ...

  •   (二)

      安娜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头顶上却不是华贵的幔帐,床头也没有绣着繁复花纹的裙子,身下的床硌得她的脊柱生疼,她感到脸上莫名的发烫,全身也丝毫没有力气。这完全是一个陌生的地方,高大的墙围在四周,只有一个开得小小的窗户,光线就从那唯一的窗口挤进来。

      “爸爸。”她喊了一声,没有人回应。

      空气中带着发霉的味道,令她感到反胃,一股酸涩的味道涌上喉咙,她猛地趴在床头呕吐起来,吐出的酸水散发出的酸臭的味道,更令她作呕。最后她吐得的液体变成了清凉的黄色,气若游丝地靠在床上。

      她觉得一定是自己染上了那个病,可是她根本就不记得是怎么一回事,害怕委屈的同时,又不得不承受着躯体的痛苦,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昏迷过去,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醒来。后来,她感觉有什么东西在拱着她的身体,一只,两只,灰色的老鼠撕咬着她的衣服。

      她很害怕,却没有力气去驱赶它们。因为严重的脱水,她的眼角也无法挤出一滴眼泪。

      大概是我要死了。安娜这么想着,她知道只有尸体才会吸引鼠类,于是她的意识也渐渐变得模糊。

      窗外响起了悠悠的竖笛声,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那是她从来没有听过的曲子,曲调和唱诗班吟诵的不太一样,轻快的旋律下浮动着悲怆,像是有一股魔力让人听得入神。咬着她衣服的老鼠停下了动作,动了动耳朵,它们从床上跑下,从角落里,墙缝里,纷纷冒出来,成群结队地朝着门口跑去。

      安娜靠在墙上,听着竖笛声渐渐昏睡了过去。再次醒来的时候,身边多了一个有着缺口的碗,碗里盛着浑浊的水,她伸出手触碰碗,看到了自己的手,一双粗糙的,长满了茧,指甲里嵌着污垢的手。

      她拿起碗,就着微弱的光线,在晃动的水里看到了一张脸,乱糟糟的褐色的头发,脸颊上长着雀斑,没有亮丽的金发,没有红润的脸色。

      黛西。

      是记忆里那个躲在衣柜里生着病,并恳求她帮忙的女仆。

      她松开了手里的碗,尖叫一声,又昏死了过去。

      安娜没有死。即使她自己也没有活下去的意志。朦朦胧胧中有人撩起她的袖子,给她擦拭着黏糊糊的汗水,还有淡淡的草药香味,那人往她的耳朵里,鼻子里塞草药。

      是上帝吗,不,上帝已经离开我了。安娜迷迷糊糊地想着,如果不是这样,为什么自己会变成那副样子。

      她再次醒来的时候,全身的衣服都被冷汗浸湿了。她动了动手指,发现自己比前几天要好一些了。身边零散地放着几个水果,不知道是谁放在那里的。她拿起来吃了几口,酸涩味令她想呕吐,然而极度的饥饿使她把它们吞下了肚子。

      我是如何成为黛西的呢。她想了很久也没有主意。

      那个女仆一定是一个可恶的女巫,一定是她记恨自己抛弃她,所以趁着自己睡觉时施了咒语。

      她这么想着,并贴着墙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这座灰黄色的城市,被浓浓的雾霾缠绕着看不清天色,一车车的死尸并排放着没有人处理,安娜捂着鼻子和嘴巴经过的时候,看到一名瘦骨嶙峋的男人,全身遍布大块黑色并且会渗出血液和脓汁的肿瘤,眼睛无神的直愣愣躺在雪地上,开肠破肚,里面的内脏流泻在白雪地上。然而走近了才发现他并未死去,直直地瞪着路过的人。

      这个城市正被病魔的阴影所笼罩。那是她在诺福克庄园无法感受到的,一种死亡带来的冰冷的气息。风夹杂着碎叶飘过她的身边,这个时候她也不知道该去往哪里。吃力地一步步走着,中途她希望能碰上一个骑士,好让他带她去找她的父亲。

      不过也许他不会相信我。安娜沮丧地想着,尤其是自己变成了这副模样。

      东诺曼底城市的街上空空荡荡的,雨有越下越大的趋势,不断冲刷着脚下泥泞的泥土,安娜差点被横亘在路中间的尸体绊倒。当恐惧占据了整个脑海时,她甚至忘记了该如何用哭泣来表达内心的捂住。

      路过剧院门口的时候,安娜停下了脚步,洁白的柱子上面雕刻着精致的细纹,她站在那里仰着脑袋,痴迷地盯着剧院建筑,耳边似乎响起了辚辚的马车声,贵族小姐的笑声,往日的热闹的景象浮现在她的耳边,她感觉自己的痛楚被冲淡了许多。

      在她以为那些密集脚步声只是幻象时,远处传来了突兀的枪声,闹哄哄的声音子啊身后积聚起,一个人擦着她的身边跑过,然后又是一个人,他们看起来狼狈极了,像疯了一样冲进剧院里。

      “我的丈夫!我的丈夫还在后面!”有妇人跌跌撞撞地跑来,“谁能等等他,他的腿中枪了!”她哭泣着,可是没有理会她。

      成群的人涌进这里。

      这个地方怎么可以是这些人进入的呢!安娜焦急地跺了跺脚。

      这里有英国最好的女高音驻唱过,也有肢体最柔软的演员舞蹈过,只有像她这样拥有较高的地位,和良好鉴赏能里的贵族,才能进入。但是现在,也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成批的贫民涌进来,没有门卫,也没有人阻挡他们。

      一道带着寒光的闪电划破厚厚的乌云,紧接着响雷追随而来。夹杂着电闪雷鸣,瀑布一样的大雨从黑暗的空中倾泻而下,铺天盖地一般,安娜被淋湿了,她看着有不断的难民跑进去躲雨,看着神圣的剧院刹那间成了难民收容所,安娜焦虑地站在原地,扯着裙子,委屈地哭了起来。

      在她被人流挤得跌跌撞撞时,有人抓住了她的胳膊,把她往旁边一拽。

      “黛西。”一个带着温度的声音在身边响起。

      那是一个少年,他的穿着和安娜所见过的男人穿的不太一样,少年的头发是深褐色的,身上是简单的布衣,肩膀上围着一块白蓝格子方布。他似乎又和那些她印象中脏兮兮的贫民不太一样,他的皮肤很白皙,甚至隐隐泛着柔和的光芒。睫毛很长,眼眸是深褐色的。虽然没有安娜见过的那些男人看上去华贵,但是少年给人以很舒服的视觉感受。

      “你感觉如何了。”少年问道。

      安娜这才反应过来少年是在和她说话,她好半天反应过来,点了点头。

      少年抬手用手背触碰她的额头,温温凉凉的触觉令安娜有些不自在。

      “我们进去吧。我需要你帮忙。”少年放下了手,他拉着她走进剧院里面,光滑的大理石倒印着天花板上白色的雕像,天使晦暗的面容显得略微忧伤。人零零散散地聚集在一起,有裹着头巾的妇女在大声地哭泣着,几个老妇人大腿部长着的疮口流着脓水,长着红斑。安娜不愿意过去,她怕他们当中有得那种可怕的病的人。

      然而少年并没有理会她的踌躇,他递给她一个布巾,让她将自己鼻子和嘴巴罩起来。然后他递给她一个铁锅。

      “去烧热水,到沸腾的时候,把沉淀物掏出来再烧一遍,记住,一定要等到水沸腾起来。”

      “我不会。”安娜带着哭腔。

      “你是黛西。”少年与她平视,深褐色的眸子犹如沉淀在清浅湖水底部的石头表面,“你是黛西,你就会。”

      她生火的时候差点烧了自己的裙子,一个老婆婆帮助了她。安娜烧好了水,自己躲到一边去,不愿意喝。她看着那些人争先恐后地抢着水喝,吞了唾沫一言不发。后来她睡过去,醒来的时候,一个女人给她递了一碗水。

      “如果你是公主,我就不会给你送这水了。”那个女人半开玩笑道。

      安娜接过喝了一口,她尝到了甘甜的滋味,一直蔓延到舌尖。

      夜晚,少年给安娜带来了果子和黑面包。她记起来自己昏迷的时候,身边放着的也是这样的果子。

      “是你救了我吗,在那个屋子里。”她抱着腿试探性地问道。

      “那个屋子之前待过很多人。”少年说道,“很多富贵人家里的仆役,只要发了烧,一律被当做疑似患者处理扔在这里。我来的时候,屋子里挤着很多人,但是,只有你是活着的。”

      安娜咬了咬唇,她凑近少年,小声地说道,“ 你带我出去,等到我找到我父亲,我会让他赏赐你很多金子。”

      少年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你难道不知道吗。”

      “什么?”

      少年伸手指着东倒西歪躺在地上□□的,或者是静静熟睡的人群,“他们都是在今天想要逃出东诺曼底城的人,公爵下令封闭了整个城市,谁也没法逃出去,如果你顺着那条路回去,还能看见一些反抗者的尸体。”

      “而且黛西,你的父亲很早就去世了。”少年淡淡地说道。

      安娜脸色变得苍白,她想起那个散发着花香和肉香的餐桌上,她为自己能离开这里感到兴奋不已。甚至赞同父亲丢下城里居民的建议。

      安娜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说话,她睁着眼睛没有睡着,歪着头靠在墙上,周围很安静,一只白色的小狗摇晃着耳朵慢悠悠地来到她的身边。安娜想起了她从前养的那只卷毛狗,她伸手掰下一点黑面包递过去,那只可怜的小狗全身都淋湿了,毛湿漉漉地黏在身上。伸出舌头舔了舔面包屑,却挪了脑袋并没有吃下去。

      啊,这只可怜的狗的处境和她又多么得相似。

      那只小狗一瘸一瘸地靠近安娜的裙子,微弱地叫了几声,靠着安娜坐下。

      安娜心生爱怜,伸手抚摸小狗的脑袋。小狗伸出舌头舔了舔她的手指。

      “你受伤了吗?”安娜注意到它行动不便,“我来帮你看看吧,可怜的小家伙。” 她轻轻抬起小狗的腿,看向它的腹部。

      狗的腹部溃烂了一个很大的伤口,已经可以清晰地看见白森森的骨头,黑色的肉和鲜红的肉混合在一起,脓汁聚积在伤口发出恶臭。

      安娜尖叫一声,朝着小狗踹了一脚,那只小狗呜咽一声,被高高地抛起,砸到大理石地板上,一动不动。

      小狗可怜的样子又让她心生愧疚,可是她又不愿意再接近它。

      安娜咬了咬嘴唇,抱着膝盖沮丧地躲在一边。

      他们一群人集中在这里,有很多天都没有吃过东西。少年告诉她,城市被封闭后,没有办法再有足够的食物供给。城市里的水大多都是脏臭的,很多尸体直接被抛到河面上。

      一开始这里的人都还是正常的,然而令人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鼻血是前兆,先是在大腿内侧和腋下生出无名的肿块,有的像苹果和鸡蛋一样大,肿块从这两处地方蔓延到全身,然后出现黑色斑点,尤其是手臂和大腿上,密密麻麻,在出现前兆时,那个可怜的人就会被抬出去。随便丢在一个地方自生自灭。

      安娜就亲眼见到那个当初帮她烧水的老婆婆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后来被人抬了出去。

      雨下了很多天,冲刷着地面青灰色的石头,雾霭越来越浓厚,弥漫在整个城市里。有一些人无法忍受剧院里沉闷的气氛,也先后离开了,剩下的大多是无家可归的,或者是流浪汉,或失去家人的孩子。如果没有办法离开这个城市,那么仍旧是无处可以躲避疾病可怕的阴影。

      “这是……什么病。”在一个夜晚,安娜走到少年身边坐下,她转头问少年,她的眼睛很大,在瘦骨嶙峋的脸颊上,显得格外明亮。

      少年拿起树枝在地上画了图,就着微弱的油灯光亮,她看到少年画了一只猫。

      “没人知道,在这之前从来没有人得过这样的病,我们叫它黑死病,国王认为猫是幽灵和邪恶的化身,我们被下令捉捕猫。后来,仍然有人不断地死去。他们才发现,其实是老鼠带来了疾病。”他在猫的身边画了一只老鼠,“可是已经迟了,没有了天敌,没有人知道如何阻止老鼠。”然后在空白处,他画了一个十字架,“ 我们只好信仰上帝,可是国王说是上帝愤怒了,需要我们贫民来赎罪,我们本身就一贫如洗,于是公爵的主意其实并不难理解,牺牲我们去交换上帝的愤怒。”

      “但是,”少年说道,“有时候疾病是关乎灵魂,”他转头看向安娜,昏黄的油灯光芒晦暗不明地闪烁在他的眼眸里。

      他们在剧院里躲了很多天,有些人扬言想要跑出去,只是可以听到遥远处传来的枪声,而后再也没能看到他们的身影。安娜也不再烧水了,没有下雨的时候,他们找不到可以喝的水源。直到有一天,安娜听到有人在大声朗读着《神喻》,声音里带着悲切和绝望。

      “我们为何而存活,我们又因何而死去……”

      很多人喃喃地跟着念叨着,他们大多已经很多天没有进过食物了,睁着空洞的眼睛。

      肮脏,沉闷,每天都有人死去。

      安娜扶着墙站了起来,她靠着墙,声音中带着隐隐的颤抖,

      她对他们说道,
      “我们去诺福克庄园吧。”

      四周很安静,没有人理会她,有的只是懒懒看了她一眼。

      “诺福克庄园有地窖,有食物,有干净的水…….”她颤抖着声音又说了一遍。

      坐在地上的少年抬头看了她一眼。

      “你疯了。”有人有气无力地笑道,“公爵会把我们赶出来的,我可不想脑袋上多一个窟窿。”

      “不。”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显得格外清晰,“公爵早就不在那里了,莫布雷家族丢下我们离开了,我们很早就被抛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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