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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番外五 ...

  •   齐国远差点“咕咚”一声跪下去,仿佛又回到瓦岗军中,面对着元帅虎威一般,不由自主就交代了出来:“我带着他们俩去听书,就是当年二哥您资助的董二聊开的茶楼书场。谁料想他说的是锁五龙,天长这孩子就急了。我……我没在旁边,就看见罗通追他出来,俩人……俩人就打起来了。”

      除了秦琼,其余所有还坐着的人“唰啦”一声都站了起来,目光全落在了单天长和罗通的身上。

      那段往事,是和这两个孩子最切身相关的,也是他们最不希望这两个孩子知道的。没想到今天在这种情况下、在两个孩子面前全无准备地被一下子揭开。

      秦琼也犹如被当胸打了一拳,心里猛地一翻,一口气噎在喉头,脸上霎时血色全无。程咬金往前一蹿,蹿到他身边想扶住他,秦琼却摆了摆手,稳了稳心神,向单天长招手:“你过来。”

      单天长也有点怵了。磨蹭两下,终于抹不下面子,故意大步走到秦琼身边,低头叫了一声:“义父。”

      秦琼眼神落在面前石桌上,歇了一歇才抬头问单天长:“听到你爹的事了?”

      单天长回应:“是。”

      “书里怎么说?”

      “说……”单天长回头看看罗通,目光又是愤恨、又是悲伤,“说……被……枪挑马下……”

      旁边的尉迟恭忽然插话:“这不胡说嘛!是我……”单天长一下子看向他,他的声音立马低了下去,“……生擒了你爹……”

      单天长的眼里有了泪光,却被怒火炙烤得流不出来。双手握成拳头,紧紧地绷在体侧,微微发抖。

      秦琼将一只手轻轻放在单天长的背上。单天长不情愿地顺着那只手的力气向秦琼身边又靠近一步,却仍紧绷着腰背挺立着。

      秦琼闭了闭眼睛,又睁开。他坐着、单天长站着,又是这么近的距离,他需要仰头才看得见单天长的脸。他问单天长:“书里可说……我们用了什么诡计攻打洛阳?”

      单天长一愣,慢慢摇了摇头。僵硬的身体微微放松了一点。

      秦琼又道:“你可知道,什么是‘两国交兵,各为其主’?”

      单天长闭紧了嘴唇,不说话也不动。

      秦琼从他脸上移开目光,似乎是留出时间让他好好考虑。周围的人也是谁都不敢出声,只提心吊胆地看着他们俩。

      单天长却偷偷垂眼打量一下秦琼的脸色,又飞快移开,抿紧的嘴唇微微撅起了一点。

      秦琼这次开口时没有看单天长,而是依旧目视前方:“你可知道,征讨洛阳的主帅,原本是义父?”

      单天长“噗通”一声跪倒在秦琼膝前,失声叫了出来:“义父!”就算被杀父之仇冲昏了脑子和心智,他也完全相信义父绝不会对不起自己的爹。这么多年来,自己对亲爹的了解、敬重和怀念,都是义父一点一滴教导出来的;自己对那个从未见过面的亲爹的感情,全是义父一丝一毫培养出来的。他就是再浑,也不能对义父有一丁点的怨恨。

      秦琼艰难地把目光收回来,落在单天长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的嘴唇颤了几下,轻声道:“稗官野史,难免不尽不实。当年之事,我定会全都告诉你,不过,不是此刻。你只要先记住一句话,我们与你爹当日,虽然生死殊途,但兄弟之情……犹在。这一点,你爹当年……也是明白的。”说到最后,已然带了一丝喘息。

      单天长连连点头:“孩儿……明白。”

      一旁肃立的众人都松了一口气。程咬金赶紧过来打圆场:“好了好了,天长知道错了。二哥您饶了他,快……快歇歇吧。”

      秦琼摇了摇头:“且慢。如果只是这样,他没有错。如果有错,我还不知道,他错在何处。”他又看向单天长,“你做了什么?”

      单天长垂头:“我……砸了书场,掀……掀了桌子。”

      秦琼向齐国远吩咐:“回头你带天长去向二聊赔罪。”

      齐国远忙答应:“诶。二哥您放心。”

      秦琼又问单天长:“然后呢?你与罗通打架,齐叔叔为什么生气?”

      单天长道:“我……我……我骂街了。”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秦琼微微挑眉:“哦?骂的是什么?”

      单天长声音已经带了哭腔:“是……是娘。”他忽然抬起头来,抱住秦琼的双膝,“义父,孩儿错了。可是……可是我听叔叔伯伯们……不……不也都会骂娘嘛……呜呜……”终于哭了起来。

      秦琼看着他,重重点了点头:“哦。原来你是听我们骂人学会的。”单天长连连摇头,他却仍接着说下去,“我和你叔叔伯伯们出身都不好。我当初不过是个小小的马快班头,你四伯卖私盐蹲过监、坐过狱;你齐叔叔他们更是响马出身,就是做强盗的,所以我们都会骂娘。可是……”他掰开单天长抱着自己双腿的手,把他摆正,弯腰对着他的脸、双手握着他的肩头,“可是天长你听好了,我们再不好,都不会对着自己的哥哥兄弟骂娘。因为兄弟的娘就是我们自己的娘,骂自家兄弟的娘,就等于是在骂自己的娘。”

      单天长从来没有见过义父这么严肃,也从来没有听过这么重的话,哭得全身发抖:“呜呜……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秦琼点头:“我信。可是,我若不罚你,对不起你死去的亲爹,因为,我没有管教好他的儿子。”他脸色一沉,“伸出手来。”

      单天长哭着伸出右手,摊在秦琼面前。罗通见状,知道大人们谁都不好、也不能为单天长求情。赶紧过来也双膝跪地,刚叫了声“伯父”,就被秦琼打断:“休得多言。”罗通只好闭嘴,默默陪跪在侧。

      秦琼盯着单天长颤抖着的小手,咳了一声,道:“咱们不是什么世家,没有什么祖训家法。但俗话说‘养不教父之过’,既然是我没有管教好你,我就和你一起受罚!”举起手掌,“啪”地一声拍在单天长手上。

      秦琼号称“神拳太保”,如果用力,这一掌把单天长拍晕甚至拍残都有可能。但他当然不会真用力气,只是实打实地以肉击肉。但也把单天长打得手臂一沉,整个身子都向前一抢,掌心霎时就红肿起来。

      单天长挨了一巴掌,反而不哭了。自己正了正身形,又伸出手去。

      秦琼喘了两口气,又举起手掌一掌击下。抬手之间,看得见他的手掌也红了一片。程咬金叫了一声:“二哥。”罗通也又喊出一句:“伯父。”却都不敢说别的。

      也许是被第一掌打得麻木了,单天长倒觉得这第二掌没有第一掌那么疼,不过手背还是结结实实磕到了地上,这下连手背都肿了。

      不待他再摆好姿势,秦琼第三掌已到,却是拍在他手臂之上。单天长一个趔趄,跌倒在地,秦琼却也向前一栽,差一点就摔到地上。旁边跪着的罗通赶紧用肩头一顶,把他戗住。

      程咬金一弯腰,单膝跪在椅边,把秦琼扶抱在怀里,连声招呼:“二哥,二哥您消消气,别跟小孩子较真儿。”一边用手在他胸口揉搓。

      秦琼闭目喘息半晌,面色如纸,额头鬓角都渗出汗来。众人也都围了上来,屏气凝神看着他。程咬金吩咐侯君集:“快去找三哥来。”却被秦琼微微抬手拦住:“我没事,歇歇就好。”

      侯君集不敢违拗,只得站住。

      秦琼睁眼,勉强靠在椅上。齐国远自觉惹了大祸,从旁边桌上倒了一杯水过来,递给程咬金送到秦琼嘴边。

      秦琼喝了两口,咳嗽几声,对仍跪在地上、已吓得面无人色的单天长道:“去你爹灵前跪着,没……没我吩咐,不许起来。”

      单天长答应一声,自己向供奉着自己生父灵位的佛堂跑过去。

      秦琼又转向罗通:“通儿,你也起来。”边轻轻抬手,“扶我……回去歇歇。你们……”目光在众人身上一扫,“……自便吧。”

      众人赶紧答应,目送罗通扶着他向内室走去。

      直到看见他们出了后园的园门,程咬金才回过头来,先瞪了齐国远一眼。齐国远嘟囔道:“四哥,我……我莽撞了。可你是没看见天长那个样子,这孩子、这孩子怎么变成这样了?”

      程咬金想想,也长出了一口气。看看天色,对众人道:“算了,大家都散了吧。也没多大的事,俩小孩儿闹闹脾气而已。不过以后大家伙儿在天长面前,把粗胚的样子都收收,在自己家孩子面前也是,别把孩子都带坏了。”

      众人都点头。侯君集又问:“二哥那儿……要不要找大哥或者三哥过来?”

      程咬金道:“我跟去看看。你去三哥那儿转转,要是能看见他,就说一声,让他过来看看。要是看不见也不用着急,反正他们两天不来、三天也早早的。再说,二哥这病,他们也……没啥好办法。”

      众人都默然。知道程咬金和二哥的关系最好,也最说得上话,有他在,也可以放心。现在的情况,都不好再在这里逗留,于是都依言散去。

      程咬金先踱到佛堂门外。秦琼并不信奉神佛,所谓佛堂,里面供奉的不过是先人灵位外加逝去的各位兄弟的灵牌,连义弟罗士信和义子秦用的灵牌也都供奉在里面。程咬金趴在窗缝看去,见单天长乖乖地跪在自己亲爹灵前,只是还在一抽一抽地哭,暗自叹口气,想这孩子也是该受点教训,这才转身走开。

      此时天已正午,若没这回事,早该是吃饭的时候了。程咬金摸摸有点发空的肚子,走进秦琼卧房,对着正靠在床头闭目养神的秦琼和紧张地站在床边的罗通问:“二哥,咱们是不是,该吃饭了?”

      罗通一愣,不解地看着若无其事的四伯。他从来没看见过伯父气成这样,可是在四伯眼里,好像这根本不算什么大事。

      秦琼睁开眼睛,看看程咬金、又看看罗通,居然也轻轻点头:“你带通儿去吃吧。”

      罗通不放心地叫了声:“伯父……”

      “我没事,就歇一会儿。”秦琼的语气很是平静,“你四伯吃完帮我端点东西回来就好。你……”他顿了一下,才接着说下去,“你吃完了,带些饭菜给天长,小孩子不禁饿。”

      罗通答应。秦琼又道:“吃完就叫他起来吧,就说是我说的。叫他去找你齐伯伯,去给二聊赔罪,你就别跟着了,免得他不好意思。”

      罗通又连连答应,随着程咬金正要出去时,秦琼又叫住他,用目光示意床边的柜子:“拿瓶药油去,帮他搓搓胳膊和手心。我那几巴掌……不轻。”

      没等罗通去拿,程咬金已经熟门熟路地打开柜子,取了一瓶药油出来,一边塞给罗通,一边道:“二哥您甭心软,天长那小子早就该管教,您不动手我都要动手了。”

      秦琼一笑:“你惯会事后诸葛亮,要是你早动手管教,也不至于他现在这么无法无天。”

      程咬金插科打诨,见他终是放松了些,这才带着罗通出去。匆匆吃了午饭,又安慰了罗通两句,叫他不必担心伯父,好好去对付单天长那倔小子,自己便端着厨下特意给秦琼准备的清淡饭菜回到卧室。

      秦琼已经起来了,靠坐在房里桌子边上,单手支额,似乎还有些发晕。他这病本来就容易胸闷气喘,若不是撑不住,躺着反而没有坐着舒服。

      程咬金放轻了脚步走过去,压着嗓门咳嗽了一声,算是打招呼。见秦琼抬头看自己了,才把托盘放在桌上:“二哥,吃点东西吧。”

      秦琼点头,“嗯”了一声,抬手拿筷子。

      程咬金就势拉住他的右手,看着他掌心的红肿,“嗐”了一声:“咱们家没有家法,树条子戒尺也还有两根,二哥你这是何苦。”

      秦琼也看看自己手心,笑了一笑:“咱们这些人,手下哪有个准儿。拿着东西,我怕一时收不住,小孩子骨头还嫩,打坏了也是麻烦。”

      程咬金也知道他心里再气、话说得再严厉,心里也还是舍不得狠狠教训天长,顺着劝解道:“也是。小子们撒个野、骂个街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想当年我还是出名的‘打遍街、骂遍巷’的程大老虎呢,现在不也混了个堂堂国公爷?再说,看天长那小子的样子,以后他也不敢这么浑了。”

      秦琼喝了两口粥,终是心中郁结,放下碗筷,长叹一声:“这我都知道。其实,我也不是只因为他骂人就这么生气,小孩子都有这么个时候。我是没想到……他就这么知道了……洛阳的事。”

      程咬金也无话可说。洛阳一战,早晚是单天长和这些叔伯们中间一个绕不过去的坎儿。可是之前他们跟秦琼想的都一样:等单天长长大了,懂得了天下大势、明白了天命所归,再把当年的旧事一一地告诉他,想来他也能谅解叔伯们的苦衷。

      谁想到会出了这么个岔子。

      他不由恨了一声:“这个董二聊,干什么不好,说的什么书呢。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把他留在长安。”

      秦琼苦笑:“就算没有他,也不能保证天长就不会从别人嘴里知道这些。到底……是我的不是。”他的声音越发低沉,“我早该把他爹是怎么死的对他说明白。可我老觉得他还小,怕他不懂得咱们当年的情义,也怕他知道了这些跟咱们生分了。他从小就没了双亲,要是再不能放心依靠咱们,叫他小小年纪,心里该有多难受啊。”

      程咬金几乎想跺脚。跟二哥接触得越多、越近,他就越明白老兄弟当初为什么对着二哥总是一副“又心疼又生气”的脾气了。二哥这人,不管做什么事、对什么人,怎么都一门心思地替别人操心呢?别人怎么想、有什么感觉,是他能管得了、改变得了的吗?这么明白的一个人,怎么就不知道什么是“尽人事、听天命”呢?把别人的担子先压在自己肩膀上,受累的不还是自己吗?

      可是他不是老兄弟,也没那个身份去责备二哥的心重——你能帮他挑着那副担、或者哪怕说是能帮他分担一些,你才能去责备他把自己逼得太紧、拖得太累,否则就成了说风凉话、得了便宜还卖乖。这世上,能替二哥分忧的,也许只有一个老兄弟。别的人,没那份本事,只怕二哥也没那份信托。

      他只能开解:“二哥,我知道你的心思。你也是为了天长好,这小子早晚会明白你的苦心。”

      秦琼抬头。程咬金忽然一怔:他觉得二哥今天完全是为了两个孩子的争执、为了单罗两家的后辈怎么解开这个疙瘩而忧虑,可是看二哥的神情,分明还有别的事在扯他的心肠。那种隐忍着痛苦的表情,简直太熟悉了。

      “二哥,”他有点心急地一把攥住秦琼的手腕,“不管天长多浑,他也不能对……对老兄弟有什么不敬,否则我第一个饶不了他。再说……再说……没人能伤到老兄弟了,再没人能了。”

      秦琼知道自己的心事终究瞒不过程咬金。自从没了罗成,程咬金就成了最明白他的人,不光是因为他陪着他们俩经过太多事情,也因为程咬金其实也有一样的旧痛——同病,才真正能相怜。所以他也不真正回避程咬金,很多时候、在他软弱下来的时候,他可以面对的,也只有程咬金。

      毕竟人间的路太长、太累、太孤单,他也有需要扶持的时刻。否则,怎么走得下去。

      “我不是怕。我是好笑。”秦琼终于彻底放下了一切掩饰:骗别人的、骗自己的。他又用手撑着额头,也挡住半边脸,声音里带着点似笑非笑的味道:“罗成这个人,真是铁口钢牙。当年在潼关孙真人给我们治病那次,他为了激我吐出那口淤血,故意地骗我说要我把天长送出去,不能养在身边。当时他问我,说要是有朝一日天长问起他亲爹怎么死的,我要怎么回答?是不是要告诉天长是他带兵破了洛阳城,把他亲爹送上的断头台?我那时候就决定以后一定要好好把这些事讲给天长,不能让他记恨罗成。没想到到了如今,居然还真是照着他的话来了。”

      程咬金目瞪口呆。当年他也在潼关,那事他全都知道,可他知道的是老兄弟拿老五的死编了一套瞎话,来糊弄二哥,激得他吐血。却不知道里面还有这么几句话。这老兄弟是神了么?可惜,他神的怎么都是坏事啊?

      罗成死后,程咬金终于也知道了在扬州城下,对着傻小子罗士信被乱箭射死的尸体,罗成就曾经脱口说过要是自己有这一天、宁可二哥看不见他尸体的话。结果到了淤泥河,他几乎把河底的淤泥都翻了过来,终于还是没找到他的尸骨。二哥为了这件事,曾经有多恨他说过那么句话啊。

      这真是……真是……真是好的不灵坏的灵,而且他娘的太灵了。程咬金差点也跟单天长一样,对着二哥骂出“娘”来。

      秦琼兀自沉浸在回忆之中,慢慢抬起眼来,越过程咬金的头顶,看向窗外的天空:“还记得在北平府,我与罗成传枪递锏。我知他家传枪法中有回马枪一招、我也有撒手锏,不过这样的招数太过狠毒,我们彼此都恐伤对方阴德,不肯传授。那时我们少年荒唐、全无忌讳,他曾说若有隐瞒,愿乱箭穿身而亡;我说我若如此,愿吐血而终。如今,只剩我还等着……应誓了。”

      程咬金“蹭”地站起:“你……你们俩……你们俩怎么能拿这种事开玩笑!”

      秦琼按住胸口,一声一声地咳着:“我哪里知道……咬金……我哪里知道会如此啊。罗成死了,我才知道,有多少话他不该说、我不该说啊。咬金,我后悔啊……可是,我再后悔,也回不去了啊……”

      程咬金攥着拳头,比了半天不知该往哪里捶。空挥了几下,到底只能砸在自己另一只手的掌心里:“冤家!你们俩就是一对冤家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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