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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番外三 ...

  •   见面前这些人的神色,秦母也知自己大限将至。便是自己心里,也明白此刻精神不过是回光返照,一时一生种种:从做小女儿时的烂漫天真、初为人妇人母时的羞涩欢喜,到国破家亡时的悲痛惶恐、有子从戎时的挂念担忧,瞬息之间,恍如重新经历了一遍;父母夫君,先亡眷属,连同士信程母这些亲朋好友,也仿佛如在目前。

      秦母此时,神思分外清明,如此种种,并不以为苦,连病痛折磨都似乎平复了,对于死也没什么害怕的感觉。只是目光扫过床前侍奉众人,尤其是离得最近的自己的儿子,终究还是放心不下。

      不过她还是先吩咐儿子:“孩子们小,让通儿和天长……先下去吧。”声音虽然低弱,却也还清楚。

      秦琼自然知道母亲是怕吓了两个孩子,依言道:“通儿、天长,给你们祖母叩头。”单天长是他的义子,自然称呼秦母“祖母”。而罗通,虽然从关系上应该叫秦母做“舅祖母”,但平日也是跟着叫“奶奶”的。

      两个孩子年纪尚幼,尤其是单天长,虽然明白生死之别,但对临终之事到底懵懂。不过见气氛沉重,也连大气都不敢出,乖乖跪倒向床上的秦母磕头。罗通是连续磕了几个,单天长却是磕了一个,停下抬头看看,见罗通还在磕,赶紧也学着继续磕下去了。

      待单天长也磕了三个头,秦琼这才道:“好了。”又向程咬金示意。他喉咙干痛,不欲多言,好在程咬金与他也算默契,不用他多说,便带了两个孩子出去,交给外面的家人,带去候在府里的罗焕处安排照应。

      程咬金一出去,屋里便只剩下秦琼和秦安兄弟。秦母又招呼过秦安:“安儿。”秦安乃是秦家世仆,后来为秦彝做了马童,马鸣关破之后保护秦母及秦琼出逃,被秦母认为义子。但只有当年拜认之时,秦母叫过他一声“安儿”、他也叫过一声“母亲”,此外,皆是以“夫人”和“秦安”称呼。

      此刻听秦母叫自己“安儿”,秦安不由泪如雨下,跪倒床前,道:“母……亲。”他与秦母年纪相差其实绝不够母子之份,但名分相关,不叫才是失礼。

      秦母看着他,:“多年以来,我和叔宝……都承你照顾,想来你家老爷……也必定感激于你。”她所说的“老爷”,自然是指自己的夫君秦彝。秦安闻言,深深叩下头去,却说不出话来。

      秦母歇了一歇,才又道:“从今以后,你们兄弟还要互相扶持,不堕秦家声名。”

      秦安泣道:“是。”秦琼也跪了下去,道:“母亲放心,孩儿……遵命。”

      此时程咬金已经交待好两个孩子,转了回来,见此情景,也连忙靠后跪下,不敢出声。

      秦母已经看见了他,向秦安道:“你下去吧。”又向他示意:“阿丑过来。”

      秦安又磕了个头,才起身出门,程咬金则膝行到了床边。他们都知道老太太定是要将秦琼留在最后交待遗言,毕竟那才是她唯一的亲生儿子。

      程咬金到了床前,秦母见他也哭得满脸眼泪鼻涕,竟微微笑了一笑,叹道:“阿丑莫哭,我不过是……又去与你娘作伴。”

      程咬金“呜”的一声,差点嚎出声来,赶紧憋了回去,道:“那……那干娘要多……多照顾我娘了。”到底还是说得断断续续。

      秦母勉力抬起手来,放在他肩上,半晌,才说了一句:“阿丑,帮娘……照顾叔宝。”声音低微,只有程咬金听得清楚。她虽衰弱,但这句话,显然是有意不让秦琼听见。

      程咬金更哭得厉害。为人之母,对子女的惦念,真是至死不休。自己的娘临终时,也曾殷殷嘱咐二哥,要他照顾自己。想来即使是做了公侯的儿子,在母亲心中,也依旧是需要照顾的孩子。

      既然秦母有所避忌,程咬金也不敢大声说“干娘放心,我定会照顾二哥”这样的话,只能用力点头。又问道:“干娘,我先下去,您跟二哥……”他知道秦母必有许多话想与二哥交待,自己早些回避,她母子也可多说两句。

      秦母微点头:“好孩子。”程咬金便叩头退下,将门户关好,屋中只留下秦琼一人。

      秦琼膝行两步,凑到床前,叫道:“娘!”顿了一顿,又道:“娘您放心,孩儿……一切有数。”他不愿母亲辛苦叮嘱,便先开口要母亲安心。

      秦母也看着面前的儿子。自从当年回了山东,她和儿子一直是聚少离多,直到去年一场大变,儿子才告病回到原籍。未见到儿子之前,她还想着也许儿子是因为表弟之事,对朝廷心有不怿,托辞回避。待真的看见儿子的情况,她才大惊,原来儿子竟已憔悴如斯。

      知子莫若母,儿子一生情重,表弟之殇,令他伤痛如此,如今又要与自己天人永隔,只怕……

      想到这里,秦母不由抬起手来,放在儿子头上,抚摸着儿子已掺白发的头发,叹道:“娘知道……可是,娘不放心的……只有你……”

      秦琼泪如泉涌。他自记事,便与母亲相依为命。幼时在他眼中,母亲不过是普通人家主妇,带着自己和哥哥秦安,过着平平淡淡、甚至有时要忧柴忧米的日子。长大了些,方知道原来母亲居然出身钟鸣鼎食之家,有过锦衣玉食的生活。但经历了这样的剧变,母亲依旧心平气和、温柔端庄,将清寒的家计打理得井井有条。

      自己入公门之时,从未想过日后会有何功业,只希望得一份俸禄,能奉养母亲衣食无忧。谁知风云突变,自己几番更弦易辙、常常在外征战,想来母亲不知担了多少心事。实指望天下安定,自己也名列朝班,终于可以让母亲诰命加身、安享天年,谁知又是这样的局面。

      母亲一生,为夫为子竭尽心力。如今弥留之际,还是要为自己担忧……秦琼不由泣道:“孩儿……不孝……”

      秦母的手滑落到秦琼肩上,轻轻抚摸,闭目休息了一会儿,才又道:“太平,你已经很孝顺了。只是,做母亲的,对孩子……永远都是惦记的。”她精神略足,说话也微微流畅了些。

      “太平郎”乃是秦琼乳名,年岁稍大,便连秦母也只叫他“叔宝”,这名字再无人提起,唯在此时,才又叫出这生疏已久的称呼。

      秦琼心痛不已,趴伏在床边,虚抱住母亲身躯:“娘……”泪水直流到母亲胸前衣上。

      秦母眼中也渗出泪水,依旧摩挲着儿子的头发肩背,低声道:“我儿,娘知道……你心里苦,可是,你身上还有大事未了,一定要保重身体。”

      秦琼点头,只应得出一个“是”字。

      秦母也知儿子不管应得如何好,只怕也会哀毁伤身。到了生死关头,她心中对儿子的挂念,也只剩下希望他能康健一些而已,所以对秦安和程咬金,都殷殷托付他们照应儿子。但她也知道,以儿子的性情,除非他自己心里转过弯来,无人能替他开解。

      “娘已过半百,不算无寿。”秦母替儿子擦着满脸的泪水,如同幼时哄他入眠一般温声劝慰,“况且,若死后无知,我儿自不必挂念为娘。就是有灵,那边……自有你父和士信等陪伴于我……只是,要将我儿一人……留在这世上……”说到后来,她终究也是说不下去,只觉儿子从此,更是孤单。

      秦琼也知母亲之意,反要倒过来劝母亲安心,忙道:“娘,孩儿……孩儿自有咬金等兄弟……”他想说自己有一班兄弟作伴,但终是心中绞痛、喉头梗塞,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支支吾吾。

      秦母叹道:“你想要的……只有成儿……”

      秦琼如雷轰顶,他与罗成的感情向来并不刻意隐瞒,但两人在母亲面前绝无出格举止,甚至罗士信对他的搂搂抱抱都比罗成更多、也放肆得多。况且两人乃姑表至亲,他对罗成生时亲密、死后思念,若不是深知两人的兄弟,断然不会觉得有何不妥,母亲也从未对此有任何不解的言辞甚至只是暗示,如今这句话入耳,惊觉母亲竟是久已十分明白自己与表弟的关系。

      他本是跪在床前,此时一惊一痛,竟然直接跌坐下去,将身体靠在床框之上,只讷讷叫出一声:“娘……”

      秦母拍着他搭在床边的手:“你是……我的儿子,我怎么会……不懂得你。”对于两人的关系,她其实心底也曾有一丝不快,主要也是顾虑秦罗两家血脉延续、宗族传承的问题。但秦琼的性子她最了解,感情一事,绝不是他人——哪怕是自己的娘亲——所能勉强压制的,她也不希望自己的儿子因为孝道而终身郁郁。所以也只得开解自己,如此乱世颠沛,能全性命首领便是大幸,假若当时马鸣关一起殉国,秦家还不是早早断了香烟,何必此时偏要苛责儿子。

      原本想着,罗成小秦琼不少,性格又不似儿子多思,就是自己死后,也可陪伴照顾儿子,自己也可稍稍放心。谁知如今,竟是罗成先被害身亡,看自己儿子,若不是母老子幼、又有为表弟报仇的大事未了,早已追随泉下去了。

      本就是一段孽缘,还落到这样的收稍,只能归于儿子的命数难逃。

      如今自己寿终,也算为儿子卸下一副担子,让他可以专心谋划复仇之事。至于日后……也不是人力可以决定的了。

      想到这里,秦母也略略定下心来。她此刻不但神思清明,连心绪都通透了许多,想来是临终想开的缘故,是以温言道:“叔宝,情之一字……不可自主,娘……不怪你们。既然……你要为成儿……寻个公道,更要先保重自己,想来成儿……也断不愿……假手他人。”向皇家寻公道,岂是可以一蹴而就的事。儿子若不谋逆,只这一件事也可拴系他些岁月。

      秦琼对母亲的用意,自然心知肚明。但他最为震动的,却是母亲亲口说出“情不可自主”和不怪自己和罗成的话,也算解开了他心中暗藏的一个死结。母子连心,面对母亲的体谅和宽容,秦琼五内如焚,终于趴伏在母亲身边,放声悲泣起来,只是仍反复只哭得出一字:“娘……娘啊……娘……”

      候在门外的秦安和程咬金等人,忽闻屋里秦琼悲声,赶紧推门闯入。只见秦琼伏在床边,恸哭不止。再向床上看去,秦老夫人双目微阖,面容安详,果然已经逝去了。

      秦安赶紧跪拜于地,叩首哀哭。程咬金却跪在秦琼身后,一边也哭起“干娘”来,一边用手扶住秦琼。

      秦琼听到二人哭声,却是一愣,猛地抬起头来。他哭的只是母亲对自己的牵挂和谅解,再举目时,却赫然已与母亲天人两隔,前一刻还柔声叮嘱自己,一瞬间却已音容永寂;还握在自己手中的手掌,已然绵软无力……秦琼虽然明知永诀在即,但真的到了这时候,却仍仿如晴空霹雳,一时间竟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程咬金不知刚刚情形,只当秦琼是伤心过度,连忙解劝道:“干娘去得祥和,定是已无心事,二哥也可放心。”又道,“干娘既去,还要办事,二哥你是唯一的亲生儿子,可定要撑着点,送干娘顺顺当当地成仙成佛。”

      秦琼耳边嗡嗡作响,根本没听清程咬金说的是什么,只是木然点头,胸口如同塞了一团乱麻,窒闷不已,满心满脑只有一个念头:娘已经去了,从现在起,在这世上,我秦琼已再无一个亲人了。

      程咬金见他还是不言不动,连哭声都停了,心里更是担心。双臂用力,将瘫坐在地上的秦琼拉起些许,想扶他跪拜叩别。却不料秦琼右手仍与秦母紧握,竟不松开,将秦母的手臂也拉起了两分。

      程咬金不敢继续动作,又觉得秦琼身软如绵,知道自己若撒手,他必定会倒在地上,只得向仍在哭泣的秦安和随后赶来的罗焕使眼色,招呼他们过来帮忙。

      两人见状,赶紧凑过来。罗焕在旁帮忙、秦安抱住秦琼的身体,在他耳边连连呼唤:“二弟,二弟你醒醒,你哭出来。”程咬金腾出手来,便去掰开他紧握着母亲的手指,一边道:“二哥,你……放手……让干娘……去吧。”忍不住也泣不成声。

      秦琼被秦安一阵摇晃呼喊,终于回过两分神来,向秦安道:“哥哥……哥哥……”手也不自觉被程咬金拉开。

      秦安紧紧抱着他:“二弟……”

      秦琼转而攥住他放在自己胸前的手,颤声问道:“哥哥,娘……娘真的……走了?”

      秦安含泪点头,但也劝道:“二弟,你不要太过伤心。娘的后事……还要你来主持。”他和程咬金,虽然名义上都是义子,但丧主只有秦琼能做。

      秦琼回头看看床上的母亲,眼神从呆滞渐渐恢复了几分清明,慢慢从秦安怀里挣扎起来,在秦安和罗焕的扶持下对着床铺跪好,叩下头去,喃喃道:“娘,前路……迢迢,您……一路……平安。”他这一拜,秦安程咬金和罗焕也都在他身后跪拜下去,泣道:“母亲/干娘/老夫人一路平安。”

      罗焕进门之前,已经派人去隔壁给自己父母报信。罗松夫妇也早知秦母就是今日之事,闻讯便带着罗家几个孩子赶了过来。但为怕惊吓了孩子们,暂且将他们留在屋外和罗通单天长一起等候,自己夫妇两人进去帮忙。

      秦家也已将棺椁和灵堂一应应用之物早就准备停当,只待一声令下就可成服。罗松夫妇进门,便可帮秦母整理遗容,入棺小殓。

      他们一进门,还未开口,刚刚被程咬金扶起来的秦琼已经迎面跪倒,磕下头去。这个报丧头罗松夫妇是要受的,待他磕完,罗松才赶紧弯腰扶他起来,一边道:“二弟,节哀顺变吧。”他年纪较秦琼略长,也一向称呼秦琼为“二弟”。此时见秦琼神情哀戚,几无人色,眼白通红,却没有眼泪流出,心里也暗暗吃惊,扶着他双臂不敢放开。

      秦琼此时,眼前已一片昏黑,唯有心头还有一丝清明,记得要为母亲发丧。秦安程咬金,于母亲均有义子之分,不必言谢,但罗松与罗成却是异母兄弟,跟自己的母亲只是名义上的亲戚,虽然关系甚好,也还记得要向对方道谢,道:“有劳……”一句话未曾说完,一口热血竟然冲口而出,溅了自己和罗松一身,人也随即晕死过去,幸好被罗松抓住,才没有跌倒。

      程咬金也早防着他支持不住,一个箭步冲上前来,帮忙抱住他的身体。秦安还要唤他,程咬金却道:“便让二哥歇息片刻。我们……先去安排就是。”罗松也赞成这安排,程咬金将秦琼送回自己房中,派了罗家一个儿子和下人一起看守,自己这才回秦母房中,和秦安罗松一起将秦母送入棺中,阖府挂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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