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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番外二 ...

  •   世上不知有多少人羡慕小罗通。

      论身家,才只十岁的孩子便承袭了越国公的位置,爵禄封邑仪仗排场一样不少、一点不差;论本事,文有丞相英国公、武有家传亮银枪,只要小儿郎肯学,哪一面都能保个惊才绝艳;就算论样貌,玉雕粉琢一般的五官配上嫩竹幼松一样的身姿,以后定是个皎如玉树的人物。这样一个少年,只要不走了邪路,绝对是鹏程万里、锦上添花的前程和未来。

      可罗通最羡慕单天长。因为单天长比他自在、比他轻松,比他多了一份……宠溺。

      他也是受宠的。长安城里的伯伯们,都拿他眼珠子一般地疼着、护着,自己家的儿女们且都靠后。不论罗通跟谁家里哪个年纪相仿的小弟兄有了点龃龉,也不论对错,先挨骂的永远是那些伯伯家的孩子。在不知情的小人眼里,说这是因为他罗通现在就是国公、而那些至多不过是个世子,可罗通知道,那是因为他们宠他。

      可这份宠爱,让罗通感激的同时,也颇有点不自在——有长辈帮着拉偏架,就难免会有胜之不武的感觉。是以次数一多,罗通就不大好意思跟那些小弟兄吵架了。

      而单天长,经常会有跟大大小小的孩子在地上翻滚互殴的机会。大人们见了,要么视而不见、要么淡定旁观,甚而还有出主意支招的。至于到底是为了什么打起来的,倒似乎很少有人关心。

      罗通很是羡慕他们拍一拍身上的灰尘,就又能玩到一起的“反复无常”。

      其实那时候的罗通就朦朦胧胧地明白,伯伯们对自己的偏疼,实际上也是对负担了太多与年纪不相称的责任和期待的自己的一种怜惜。而他身上的责任,是同着越国公的爵位一起承接过来的。

      那一年,在小罗通的记忆里分外清晰。自家的几个兄弟,除了大哥罗焕,轮流被父亲派去回旧居养病的表叔身边侍奉,仿佛在查考着什么。其实说起侍疾,年纪大些的哥哥还能为表叔端一碗汤药,陪着吃一顿茶饭;他们几个小的不过是去坐一坐、说说话,又或者在屋子里自己玩自己的,笑也罢、闹也罢,向日里严厉的父亲和那个乍看起来蛮凶的四叔也不来管束。

      就这么过了一阵子,忽然一日,表叔、四叔和父亲三个人一本正经地把罗通叫了去,告诉他要将他过继到先叔父名下、承继越国公爵位的决定。

      久病的表叔坐在正面,自己的生父和四叔都陪坐在侧,小小的罗通站在表叔身边,被一只微凉的大手拉住了一双小手,耳边听着表叔的温言解说:“你们兄弟几个都好,不过年纪大的,袭了爵位,只怕连公事可以一并袭了。越国公府再出一个少年才俊,彼此都不放心。年纪太小的,你爹娘舍不得过继出去,我……我们也怕教导不周,有个闪失。”表叔的手骨节分明,虽只轻轻搭在罗通的手上,也有种沉重的感觉,“允孝你的年纪合适,身体也强健,性情聪明却又不狷急外露,最重要的,是相貌端正,看起来是个有福……有寿的孩子,所以定了你来过继,你可愿意?”

      罗通早慧,但也不能全懂这么长的一番话。不过他明白这种事长辈定了,问他一句愿不愿意不过是走个过场,只能乖乖点头。平心而论,除了有些舍不得爹娘兄弟,他也没什么不愿意的。

      越国公罗成是怎么去的,罗家人懂了人事的便都知道。虽然天子给了荣宠恩典,但罗家人心里都憋着一口气,知道这事不算完。他们罗家的爵位不能绝嗣,更不能落在别人手里。这些孩子谁承袭了越国公的位子,只怕便得由谁去给这场官司一个了结。

      罗通不知道里面的这些弯弯绕绕,可“报仇”两个字他还是懂的。虽然不清楚到底要怎么谋划、怎么动作,但明白爹和表叔选了自己,那是对自己的看重。罗通挺了挺身子,脆生生地答应:“孩儿愿意!”

      表叔的大手就落在自己头上,摸了摸他的头发,又沉甸甸地压到肩膀上。这么久以来,罗通看惯了他温厚的微笑、也看惯了他沉默的病容,却是第一次看见表叔脸上有了明亮果决的神色。不过,也只夸赞了自己一句“好孩子”,便收回手去掩住口唇,压不住地轻咳起来,一面又用另一只手轻轻把自己推离几步。

      那只沉甸甸的手,代表的是落在他头上、肩上的责任;而那只轻轻推开自己的手,却是对他的关心和爱护,生怕他小小年纪、过了自己的病气。

      罗通怎么也忘不了决定自己命运的时刻,发生的这一幕情景。到了长安,他的伯伯从大伯一直排到四十几,但只有远在老家的生父和护国公府里的二伯,他是一直只叫做“伯父”的。他叫做“父亲”的人,他几乎从来没见过;他本应该叫“父亲”的人,后来叫了“伯父”。那另外一个从来、也永远不能叫“父亲”的人,却似乎在他生命中,承担了大部分父亲的责任,即使在那人膝下,还有一个比他更受宠溺的孩子。

      自从袭了这个位置、接了这份责任,罗通便要对得起这份信任和期望。所以他要学习的东西很多、很多:文的有四书五经、诗赋策论,大伯的治国之道、三伯的见微知著……四伯还想教他插科打诨,见人说人话、见鬼学鬼叫,被伯父拦着说这个可以以后再学。武艺方面,罗家的五钩神飞亮银枪横扫整个大唐,也还有尉迟伯伯、小伯伯侯君集排着队问他学不学钢鞭、学不学轻功。又是四伯嚷着说“我老程也有三斧子半呢”。这次是被齐伯父打断:“学完我的纸锤再说如何?”

      罗通先被这些伯伯逗得想笑,仔细想想,又吓得想哭:这么多东西,只怕自己一辈子都学不完吧。伯父安抚地把他揽在膝前,笑着告诉他:“伯伯们在逗你。”却又轻轻叹息一声,“不过,你要学的也不少。还有你叔……你爹的兵书战策,也叫三伯教给你吧。”

      “小小年纪,就要背负这么多……”伯父的声音被掩盖在伯伯们的笑语下面,罗通竖着耳朵才听见。但他马上就想起了在家里的时候压在自己肩上的手,挺起胸脯回头向伯父答应:“通儿能学。”

      于是日子就在这么“学啊学”中过着。虽然说后来没等到自己长大,朝堂上就风云突变,秦王千岁变成了天子,用不着自己再一刀一枪地去讨那个公道,但三伯一句“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四伯一句“本事大说话才有人听”,外加生父信里的交代“不能堕了罗家和你父亲的声威”,还是把一副沉沉的担子放在他肩膀上压着。

      伯父这时候看他的眼光里就少了急切和哀痛,多了些期许,常常拉了他的手摸摸指间掌上的薄趼,又捏捏他的肩膀,温声告诫:“身子骨还嫩,千万别过了力。一辈子长着呢,什么东西慢慢学、慢慢做,都来得及。”却也只是教他“慢慢”地学,没有说可以不学。

      而单天长,似乎就可以不学。虽然他也是看见什么都急吼吼地要学要学的性格,但似乎到底学不学,是由着他自己的。哪怕学了几天厌烦了,不学了就是,没有责任压着一定要学。

      这份轻松,到底是罗通羡慕不来的。

      罗通认识单天长挺早的,是实实在在的总角之交。当初表叔回山东养病的时候,就贴身带着个小娃子,那就是单天长。四叔告诉他们兄弟,那是他们五叔的儿子、表叔的义子,还排了排岁数,特意指着罗通说:“比你小一岁,比你弟弟大一岁。”可罗通觉得他明明和跟自己差两岁的弟弟差不多大小,而且蔫蔫的不爱说话、也不爱玩,多半都依依地站在表叔身后或者坐在他的床角,手里也老是拽着表叔的衣角什么的,显得比看着还小,所以罗通那时候不怎么熟悉他。

      不过那也看得出单天长的待遇和他们兄弟是不同的。比如不管是父亲还是四叔,跟单天长说话的时候都是柔声慢语的,根本不像跟自己兄弟们说话那么严肃或者咋咋呼呼。父亲的态度他明白:单天长不是自己家的儿子,不能去管教人家。可四叔的大嗓门明明是孩子们都喜欢的,为什么要对着单天长特意压低放缓了些呢?

      后来行了过继之礼,虽然一墙之隔,也将他送过伯父府里教养。两个小娃娃食同桌、寝同榻,早起梳洗了一同去给伯父请安,一个梳双抓髻、一个梳歪桃儿;场院里一同跟着四伯扎根基,一个练马步、一个练拳脚,成了比亲兄弟还亲近的同伴。

      走得近了,罗通对单天长好的坏的看法都多起来。好的比如,他知道四伯为什么要哄着单天长了:天长小小的年纪,已经经历了太多波折——母丧、被掳为人质、义父垂危,从一个惊吓到另一个惊吓,胆子都细了,所以要仔细养着。再比如,虽然单天长爱哭,可他的眼泪可是治伯父病的良药,当初就是他把伯父从鬼门关上哭活过来的,所以罗通再看见他哭,就偷偷塞给他一块糖糕奖励一下。

      坏的就是……小孩子偏食不可以纵容啊!罗通原在家里,兄弟一溜儿排下来,父亲最讨厌的就是溺爱孩子。学文习武,哪样天分差就多练那样;吃饭穿衣,挑剔哪样就专门给你哪样,有喜好可以、矫情不用不行。所以罗家的孩子没有敢偏食的。

      可是单天长他挑食。比如,他不吃醋。加在菜里还罢了,他看不出也没吃出啥毛病来。若是吃面或者包子馄饨,一定拗着不许放醋。这要是在原来的自家,父亲早一碗醋倒了下去,喝令着“吃!看吃了能死吗”了。

      可伯父和四伯看着单天长在椅上扭来扭去,把加了醋的一碗面偷偷慢慢地往桌子中间推,一面用恰好能被他们刚刚听见的声音嘀咕:“天长不吃……不吃……酸”,只微微诧异地对视一眼。四伯更是笑问:“天长儿,你可是老西儿出身,会不吃醋?”

      单天长的小脸儿皱得像个蘸了醋的包子:“酸,不吃。”眼睛忽闪忽闪,仿佛再要他吃,他又要哭起来。

      四伯先软了下来:“不吃就不吃吧。”伸手就要去端被推出去的那碗面,却被伯父轻轻拦住。

      “放的不多,不酸的。”伯父端过面来,尝了一口汤,又放回单天长面前,“小孩子不能挑食,会长不高。”

      罗通斜眼瞟了一眼单天长和自己差不多的头顶,低头狠狠咬了一口面条。单天长行为幼稚、爱哭,唯独这身高……真不用为他操心。

      单天长开始用鼻子抽气儿,把水光往眼睛里汇集过去,攥着筷子委委屈屈地去戳盘成一团的面条,好像里面加的不是醋,而是毒药一般。让桌上其余的三个人都有点“在欺负小孩子”的错觉。

      伯父微微皱了眉心,叹了口气,伸过手来抚了抚单天长的肩背:“算了,别哭。换一碗吧,不搁醋。”把那碗面换到自己面前,挑了一绺细细吃着。又对着单天长摇了摇头,无可奈何地笑笑:“子不肖父啊……”

      有下人端了一碗新面来放在单天长面前。单天长却眼巴巴地看着伯父,怯生生地叫着:“干爹……”声音已经带了哭腔。

      四伯连忙哄他:“没事没事。天长啊,你干爹没生气。你快吃吧,这碗没搁醋,一滴也没搁。”

      单天长收不住委屈,“哇”地一声哭了出来:“酸……”眼泪直掉到面碗里。

      罗通赶紧撂下筷子,垂手站在旁边。四伯一把抱起单天长:“好好的这是怎么了?别哭别哭,咱不吃了。”一边哄着他一边往外走。

      伯父也奇怪地看着门外:“这孩子是怎么了?”看见桌旁肃立的罗通,道,“无妨,通儿,你吃你的。”自己终是放下了筷子,靠在椅背上纳闷。

      罗通三口两口默默吃完,起身告退。还未出门,四伯大踏步走进来,双手一拍,道:“我就知道,这里边准有事儿。”罗通赶紧转身站在角落里。

      伯父抬头,看向四伯:“有什么事儿?”两人似乎都没注意罗通还在房里。

      四伯在桌旁坐下,咧着嘴笑:“你猜天长这孩子为什么这样?我找了伺候他的老妈子问了,说当初老兄弟和这孩子在潼关,每天吃饭喝汤,只要能搁,都给这孩子倒一半碗的醋,没几天就酸得这孩子闻见醋味儿就跑。就是……就是咱们当初征襄阳的那时候……”笑着笑着,咧开的嘴角由上翘变成了下弯,满嘴的胡子也都抖动着耷拉了下去。

      伯父愣了一愣,目光落在跟前的面碗里,一亮一暗,失声笑了出来:“罗成啊罗成……”他似乎是呛了一口气,伏在桌上不住咳了起来,一边仍笑得肩膀乱颤,不住地摇头念叨:“罗成啊……罗成……”

      四伯起身,轻轻拍着伯父的后背:“别笑了,二哥,嘘,别笑……”

      罗通听见提到自己“父亲”的名讳,似乎又是在笑他做过什么不厚道的事情,赶紧溜了出去。

      只是从此以后,单天长不吃醋的毛病再也没人指摘过,一直由着他去了。

      这是……溺爱啊。罗通腹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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