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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永远多远 ...

  •   如果我付出能给你幸福
      能否让我同住
      其实爱是不好走的路
      谁不是千辛万苦
      带着伤投入
      含着泪顽固
      不肯后退一步

      ——熊天平 《I Wish》

      对这场两个人的战役,郭行云表明了态度,每天却只和其他老师一样备课上课,不见什么过分的举动。达玛兼教两科,精力主要投在数学上,郭行云一周只有六节课,有大把时间收集资料,设计教案;尼池小学的学生多是牧民子弟,经济条件并不好,他自掏腰包买了很多教具、挂图、绘画和泥塑材料;一些学生路远,周末也不回家,他便带他们到学校后面的尼洋河边写生——如此做法,没几天,大郭老师的美术课便成为全校孩子最喜欢的课程。

      郭行云愿意怎么打发时间,怎么花钱,郭湄管不着,唯一别扭的是,作为生活老师,学生出校门的时候她得跟着。生活老师并不只有她一个,但郭湄知道自己不可能时时处处躲着他——不到二百个学生的乡下学校,十几个老师,一座三层小楼,根本就是避无可避。她都懒得去想他是不是专门挑她当值的周末组织外出,他出招,她接着就是。

      林芝素称西藏江南,时值深冬,尼洋河畔也只蒙了薄薄一层雪,对岸沐浴着阳光的高山顶上,针叶林依旧郁郁苍苍。七八个孩子散布在开阔的河边草地,一人撮了一堆枯草垫在屁股底下,摆好画架,画布,水彩颜料,调色盘,叽叽喳喳,挥笔作画。画什么无所谓,好不好不要紧,大郭老师任他们自由发挥,自己则拿着相机干回了老本行。尼洋河源自米拉山西侧的错木梁拉,蜿蜒到此已快要汇入雅鲁藏布江,河水平缓,河面宽阔,漂浮的冰块在通透如水晶一般的蓝天下幻化着缤纷光芒。郭湄远望那个端着相机的熟悉身影,忽然有种错觉,嶙石野径,冬柏流凌,在林芝的第三个冬天,她好像第一次看见了这个季节的色彩,听见了它的声音。

      孩子们坐不住,画了不多久便纷纷爬起来找大郭老师,有几个胆大的还跟他讨相机玩。郭湄相信郭行云一定没说过它的价值,否则没一个孩子敢把父母劳作十年的收入放在手里翻来覆去地把弄。郭行云一一看了他们的画作,画得认真的,就可以试拍两张照片,他还给每个人记了序号,下次去镇上冲洗出来,让他们带回家给阿爸阿妈欣赏。

      这也许是他们一生中的第一张单反作品。

      画了画,拍了照片,放孩子们自由活动的时候,郭行云向她走来,“一动不动的,冷不冷?”

      阳光正好,怎么会冷,郭湄摇头,“有没有发现好苗子?”

      “数量太少,每个人换几个角度拍上十张,大概能看出来。”他在她身边的另一块石头上坐下,顺手把相机递给她。郭湄接过来,像从前那样从后往前翻,小孩子的试验之作当然粗陋得很,再往前是他的作品,拍的却不是风景而是孩子们自己。镜头是摄影师的眼睛,照片是摄影师的世界,那一张张单纯笑脸、稚气表情,抓住的都是孩子们最美丽的瞬间。郭湄一直觉得郭行云有孩子缘,从东东到珠珠,再到尼池小学的一百多个学生,男孩女孩大朋友小朋友,几乎全会都在最短时间里粘上他,现在看来,也许这不是天赋而是天性,不是孩子喜欢他,而是他喜欢孩子。

      一念及此,心头微微刺痛,郭湄放下了相机。

      “怎么了?”

      “没什么。”郭湄笑了笑,转瞬的黯然躲不过他的眼睛,“你对他们太好了。”

      “这不是应该的?”

      “你总有一天会走。”

      郭行云目光一凝,“你一直待在这里,他们也总有一天会走。”

      郭湄无言以对,不过一个掩饰失神的借口,她当然没想过那么多。

      “谁也不能永远陪着另一个人,人和人之间本来就只是一段际遇,时间有限,吝啬不起。”他忽然转头望着她,“当然,有一种关系除外。”

      这世间能执手说永远的,不是父母,不是兄弟,不是儿女,只能是相伴到老的夫妻。

      这是他们只差一步就会实现,最后一步却变成深渊的关系。郭湄垂下眼眸,视线落在那双抚摸过她发梢和脸颊的双手,戒指在左,是第一次吻她的郭行云,戒指在右,是向她求婚的郭行云,现在十指上已经什么都没有了,陨铁戒指不知被他藏去哪个角落。

      大概再也不会见天日了。

      郭湄抬头,用力压下浮乱的思绪,“你说得对,我替孩子们谢谢你。”

      “谢我?”郭行云笑意深深,“你不会比我待更久,要谢我还轮不到你。”

      这不是郭湄能继续的话题了。她跳下石头,匆匆跑向岸边追逐嬉戏的孩子们,冬日午后的阳光洒在她身前,温暖明亮,却比不过背后那两道黑色的,灼痛她的目光。

      参加周末写生的孩子们很快拿到了他们的作品,而尼池小学的老师们也终于意识到,次仁校长说大郭老师“挺会照相”,原来是真的。虽然他们中的大部分对什么国家地理、什么荷赛奖,什么Maeda工作室都一无所知,但这一点儿也不妨碍年轻女老师们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再把他拉到尼洋河边给自己拍一些美美的“艺术照”。要知道整个林芝地区也没几家像样的照相馆,而拍一套风景写真,那可是很贵很贵的,水平还没他高。

      这项女老师雀跃参加,男老师好奇偷窥的活动,全校只有一个人敬而远之,那就是郭湄。没人知道大郭老师手里存着无数张小郭老师的照片,大家都把郭湄的与众不同解释为审美疲劳——他们是老乡,兴许在小郭老师的家乡,这样的男人遍地都是吧!

      而在这儿,用丁老师的话说,兼具汉族男人儒雅和藏族男人硬朗的英俊男士可并不多见。

      2013年的最后一个周六,丁老师不太自然地叫住了刚出办公室的郭湄,“小郭老师待会儿是不是要去八一镇?一起吧?我要去买点衣服。”

      “是啊。”不值班的周末她会去看望梅朵和珠珠,不过今天她的小花冠送去保养了,“我得坐公交车去,不能送你了。”

      “没关系没关系。”丁老师声音往上扬了扬,“我就是缺个伴,一起去镇上坐公交也好啊!”

      郭湄严重怀疑她早就打听好自己今天没法开车了——丁老师话音才落,郭行云就从窗边办公桌前抬起头来,隔着半开的玻璃窗问道,“你们要去八一镇?”

      “对,大郭老师你顺路的话,能不能带我们一程?到镇上公交车站就行!”

      郭湄抿着嘴朝丁老师瞥了一眼,郭行云在尼池村所属的镇上租房住,每天开车往返于住处和学校,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丁老师想坐他的顺风车又不好意思,便把她给拉上了,真是要命……正想着怎么摆脱这两人,就见郭行云合上书站起来,“我直接送你们去八一镇吧。”

      丁老师红着脸笑,“那多麻烦大郭老师呀……”

      “不麻烦,我本来也要去一趟地区医院。”

      郭湄骤然扭头,“你怎么了?!”

      “我没事,梅朵……医生让我复查一下。”

      郭湄松了口气,又有点后悔自己问得太急,郭行云还没怎么样,倒把旁边的丁老师给吓了一跳。她生怕郭湄不配合,在郭行云看不见的窗台下面拼命拽郭湄的手,就这样一直把郭湄拽上了车。郭湄当然不会跟她抢副驾,自己主动坐到后排——郭行云在的时候,她坐副驾,他不在的时候,她就自己开车,她是如此熟悉这辆车的前半部分,而今却坐在自己几乎从未坐过的后座,看着前排两个人的互动,感觉自己像个过客。

      “大郭老师这车是闽牌啊。”

      “嗯,福建开过来的。”

      “要开多久?”

      “五天吧。”

      “那么辛苦!”丁老师惊叹,“为什么不在林芝租个车,或者拉萨也可以,我们这里租车很便宜。”

      “开惯了,不想换。”

      “念旧?”

      “算是吧。”

      “大郭老师还这么年轻,就开始念旧啦。”

      郭湄默默瞥了丁老师后脑勺一眼,话题的发展全在意料之内,她简直能同步问出丁老师的下一句问话,“大郭老师属什么的?”

      藏民没有生日的概念,询问年纪也只说属相,丁老师入乡随俗,郭行云亦答得爽快,“属蛇。”

      “这么小?!”丁老师又惊了,“我以为你怎么也有二十八三十呢……啊不不不,对不起我是说你看起来还挺成熟的……”

      一直在后排做布景板的郭湄忍不住笑了。藏区日晒强烈空气干燥,长居于此的人皮肤都不太好,二十多岁的小伙子放到内地可能比三十岁男士还显老。丁老师是土生汉人,判断失误很正常,只不过四年前被人鄙视像她爹的那个胡子大叔也有今天,流年暗换,时光和他们开了个多么大的玩笑。

      郭湄垂眉翘了翘嘴角,再抬头,不小心在后视镜里和他的目光不期而遇。像是尽数瞧见了她的忍俊不禁,镜中的眼睛也弯出了两道愉悦的弧度,轻盈,迅速,那是他们之间的秘密,近在咫尺的丁老师也不能觉察。

      郭湄忽然觉得恐慌,他们明明是相爱又分手的昔日恋人,一场孽缘早已把她烧成了灰烬,为什么相视那一瞬,还有火星溅落,滚烫而疼痛,心动亦心惊。

      灰灰的森林人很快开到八一镇,郭行云等丁老师下了车,从车门上的置物盒里拎出一只提袋,“给珠珠的生日礼物。”

      郭湄打开一看,居然是保鲜膜包好的一块块五颜六色的面团,“这是——”

      “橡皮泥,天然食用色素,蒸过了,可以吃。”

      “你上次不是已经送过了……”

      “那是出院谢礼。”他从后视镜里看着她,“本来要给梅朵,你在就你带回去吧。记得存在冰箱里,保持干净的话可以玩一年,珠珠要是喜欢,我明年再做。”

      交接完礼物,两个人就分道扬镳了,郭行云甚至没有提一句和珠珠见面的要求,然而郭湄不得不承认,人和人之间的气场是无法用科学原理解释的。珠珠对这套自制橡皮泥爱不释手,还要郭湄陪她一起玩。看着珠珠兴高采烈创造力无限的模样,她不禁怀疑那句“明年再做”或许会是真的。

      可即使是真的又如何?最艰难的时刻都熬过来了,一点点的温情虚幻,她看得破。

      “所以,你现在是什么打算?”

      郭湄从沉思中惊醒,下意识地重复自己刚听到的问题,“什么打算?”

      许怀谨耸耸肩,下巴往那一堆已经被捏成奇形怪状的橡皮泥上抬了抬。

      “两年前什么打算,现在就还什么打算。”

      “真的?”

      “不然呢?!”

      “别激动,我是说……两年前他什么都不知道,现在……”

      “难道现在他就什么都知道了?”

      “你应该告诉他。”

      “许怀谨,你到底站在哪一边?”

      “你们不是敌人。”

      “是他不肯跟我做亲人。”

      “扪心自问,你又真心实意肯叫他一声小叔公了?”

      郭湄语塞,过了一会儿才小声抗议,“怀谨哥,你以前最讨厌他。”

      “我现在也不是帮他说话。只是那天他来找我,我说我们早就离婚的时候,他的表情……”许怀谨一声叹息,“如果有一天有人告诉我降香其实还活着,我想,我大概也是那个样子吧。”

      许多年高原阳光晒出的黑脸庞上,流露出很久不曾出现过的,只属于那个女孩的柔软神色。

      “怀谨哥,你和降香姐……跟我们不一样。”

      “对,所以我很讨厌郭行云,但也很羡慕他。”

      沈降香永远只能留在记忆里了,郭湄却还可以日日说笑于郭行云身边。活着,就还有希望,还有寄托。

      可是怀谨哥不会知道,希望破灭,世界骤暗的那一刻,她宁可自己从来没有见过光明,甚至惟愿被诅咒的自己不曾存在过。

      老贵说东山岛上的老屋整修好了,要她过去算修缮费的时候,年轻的郭湄无论如何都想不到,老贵交到她手上的,据他说是从老屋后院墙根下挖出来的小铁盒里,竟会有一枚半只手掌大的翡翠贻贝,年代久远,壳面都磨损了,薄薄的珍珠层还倔强地泛着淡淡的粉红色。

      靠着残存的一丝理智,郭湄没把它远远扔进台湾海峡的茫茫波涛。可她也没有更多勇气去问阿嬷,问阿妈,问任何一个可能知道贝壳来历的人了。她像犯了毒瘾又无处宣泄的疯子不顾一切地冲到新加坡,来到郭行云身边,扑进他怀里,贪婪地汲取他的温暖,索要他的宠爱,好像这样就能忘掉那些可怕的猜想和假设。

      可是心魔已生,她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推演最坏的结果,于是她违心地重提他和蒋袖心的旧事,违心地说什么故剑情深,试探若她终将离场,有没有另一个女孩和平取代自己的可能——她的演技拙劣得可以,他却更加被爱情蒙蔽,满腹心事,欲语还休,在他眼里都成了小女孩的不自信,不放心。

      于是,他摘下了自己手上的戒指,套在她中指上,虔诚许下婚姻的承诺。

      他说戒指戴上了就不许摘,他想和她生两个孩子,他要带她出去环游世界,他叫她多吃饭,少操心,因为太瘦了穿婚纱不好看。他以一个男人所能做到的极致的耐心和温柔进入她的身体,再念着她的名字将自己毫无保留地释放。

      他给的所有疼痛和快乐都烙在她发肤之上,刻入灵魂之间,她一度充满了天真的幻想,以为他们是可以地老天荒的。

      直到她回到厦门,阿嬷看着那枚粉红色的贝壳茫然地问,金水,是金水回来了吗?他找到他亲娘了吗?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6章 永远多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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