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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大锅小锅 ...

  •   我们不知不觉
      变了
      懂了
      是苦涩
      才有获得
      忘记千辛万苦用力挣来的幸福
      记住我们以为不能承受的孤独
      频频回顾
      不是怀念
      不要眷顾

      ——熊天平 《我都在乎》

      过完工布新年,林芝越来越冷,尼洋河面漂起了冰凌,尼池小学的生活老师郭湄每天早晨又增加了一项工作,检查每个宿舍的煤球炉子是不是安全熄灭,煤灰也倒在了指定的地方。

      巡完十间宿舍,第一节课也就差不多开始了。有课的老师去上课,没课的老师纷纷回到办公室。郭湄看看对面的空桌,心里一阵叹息,自从上次去了趟医院,达玛的情况一直不稳定,拗不过丈夫坚持,只能回家休养。尼池小学规模不大,个个老师都身兼数职,她一请长假,一下空出一个数学老师和一个美术老师的岗位。数学课还能找其他的数学老师加班帮忙,美术课却是再也找不出第二个能胜任六个年级教学任务的老师了。

      就在她暂时发呆的那一分钟,次仁校长黑铁塔般的身影挪进了教师办公室,“从今天开始,这位郭行云老师将接替达玛老师给咱们学校上美术课,大家欢迎哈哈哈……”

      郭湄刚喝进嘴里的一口水极其不雅地喷了出来。

      这是闹哪样?被她一句“怀谨哥在等我”伤得失魂落魄的某人,以为天涯两端从此难再相见的某人,一转身,理了发,刮了胡子,白衬衣蓝开衫,斯斯文文清清爽爽站在屋子中央向大家团团鞠躬,还用藏语问好?

      “对了,我们这里也有个郭老师,两个郭老师哈哈哈……”次仁校长声若洪钟地大笑着,“这样吧,我们就用大郭老师、小郭老师来区分好了。大郭老师是台湾人,小郭老师是厦门人,海峡两岸,一衣带水,你们也算半个老乡了哈哈哈……”

      郭湄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次仁校长从人堆里拖了出来,提溜到郭行云跟前,“小郭老师是孩子们的生活老师,特别会照顾人。大郭老师你初来乍到,有什么需要尽管和小郭老师说,小郭老师会帮你解决的,都是一家人,大郭老师不要客气哈哈哈……”

      郭湄觉得头很痛,听着次仁校长大锅小锅说个不停就更痛,看到对面这个男人诚恳微笑一脸纯良的模样,简直痛到极点了。但是她完全没机会厘清真相。全校十几个老师分在两间办公室,郭行云刚和大家打完招呼就被带去另一间,那一间大部分是年轻女老师,直接把人给留下了,姑娘们迅速为他腾了一张靠窗的办公桌,擦桌子的,打开水的,关怀备至,根本没给郭湄留一点儿“照顾”的余地。

      第二节课后郭湄要检查课间操,第三节她自己有一堂音乐课,好不容易第四节有功夫了,跑去隔壁办公室一问,大郭老师上课去了。

      这人真当老师当上瘾了不成?!郭湄夹着教案、一副无事闲逛状溜达到四年级教室外面悄悄窥视。果然,曾经的厦门大学摄影协会顾问、《国家地理》特约摄影师、荷赛奖得主郭行云先生,此刻半卷着袖子,站在斑驳开裂的黑板和油漆剥落的讲台之间,对着三十双好奇圆睁的大眼睛,一板一眼讲着“圆点的魅力”。

      达玛老师走了,大郭老师来了,这并不是最重要的,和这破旧教室最格格不入的其实是黑板旁赫然立着的投影幕布,讲台上摆着的便携式投影仪,以及郭行云手里那支不停晃动的激光笔。

      “不只是小朋友才画圆点,事实上,有一批画家只用彩色圆点来堆砌他们想要表达的东西,比如,法国的修拉和西涅克,他们被称为点彩画派。这是点彩画派最经典的作品《大碗岛的星期天》,也是芝加哥艺术博物馆的镇馆之宝。”

      投影幕布很快换了画面,“这是局部,大家可以看出什么呢?”

      “全是圆点!”孩子们异口同声地叫。

      “还有吗?紫色的裙子在哪里?”

      孩子们拉长了脖子拼命看,离幕布最近的一个小女孩突然举手,“变成蓝点点和红点点了……”

      “对!这就是点彩画派的一个重要特点——他们只用几种原色来组成自然界千变万化的色彩。这个油画学派甚至启发了几十年后电视机显像管的发明。”郭行云转向刚才抢答的女孩,“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布赤。”小女孩羞涩地回答。

      “布赤,你回答得很好。”郭行云朝她竖起大拇指,“保持努力,下次继续!”

      小女孩脸蛋儿红了。

      教室后门外伫立的郭湄怔了。

      四年前,也是一个离他最近的女孩儿,迟到了,瞌睡了,被他接住差点磕到桌面的脸,然后,就是纠缠至今剪不断理还乱的缘。那时候她脸皮多厚啊,为了拉关系还求合影,求签字,认老乡,那些尴尬又谄媚的时刻,现在回想,分分秒秒都是不会再重来的奢侈。

      第一次在美术课上出现的投影仪和投影幕布,前所未有地吸引着孩子们的注意力,整个教室沉浸在热烈的教学互动中。达玛是个认真的老师,可经费匮乏,资源有限,不可能像郭行云一样自备全套教学设备给学生上鉴赏课,眼界和素养就更不能与他同日而语,也许——郭湄在心里安慰自己——不论他出于什么目的来到尼池小学,至少对学生而言,这并不是一件坏事,且放松,且宽心。

      “点彩画派对20世纪的音乐发展也有一定的影响,奥地利音乐家韦伯恩就应用点彩的方式作曲。”转身离去的时候,她突然听到大郭老师这么一句神来之笔,“至于韦伯恩究竟怎么用点彩方式作曲,我也不很清楚,同学们能不能帮我问问你们的小郭老师?”

      我靠,点彩作曲是个什么东西?韦伯恩又是哪朵奇葩?前原乡女驻唱、半路出家的音乐老师郭湄大惊失色,抱着教案落荒而逃。

      整个午餐时间,郭湄都处在心神不宁,食不知味的状态。作为生活老师,她要和孩子们一起吃饭,监督他们的用餐情况,餐后送他们回宿舍,然后才是她自己的休息时间。其时其他老师都午休去了,郭湄蹬蹬蹬跑到隔壁办公室,果然,第一天上班就广受师生欢迎的大郭老师一个人坐在办公桌前,似乎早就知道她会来。

      “你什么意思啊!”

      “什么什么意思?”

      “还装傻!你不是说出院就回台北的吗?!”

      “那是骗你的。”

      回答得太直白,郭湄噎得一口气差点没换过来,“干嘛骗我?”

      “你也骗了我一次,扯平了。”

      “我怎么骗你了?”

      郭行云站起来,手撑着桌面看向办公桌对面的她,“你和许怀谨早就离婚了,还在我面前扮什么夫妻?”

      “我……”

      “没冤枉你吧?”

      郭湄张口结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无法抵挡他咄咄的逼视,转身给许怀谨打电话,“你跟郭行云都说什么了?”

      许怀谨一愣,随即坦白交代,“我说我们去年初就离婚了。”

      “你!他问你就说吗?!”

      “你当他是傻子?万一问我要结婚证我上哪变一张给他看?”许怀谨无奈道,“当初我让你别那么着急……”

      “那还不是为你!”郭湄郁闷了。两年前的结婚证是领给郭行云、小林氏和许家二老看的,郭行云离开,小林氏去世,许家二老放他们回西藏,那一纸婚书便告功成身退。包括梅朵在内,在林芝的所有同事朋友都以为郭湄只是许怀谨的小妹妹,因为失恋才到西藏疗伤。而看出许怀谨对梅朵数年的一往情深并非毫无所动之后,郭湄便拉他偷偷回厦门办了离婚。无论是实质还是形式,她都不想做任何人的绊脚石,尽管她和许怀谨之间根本只是一场有名无实的婚姻。

      “算了,先不追究这个。他去找你,你干嘛不告诉我?”

      许怀谨咳嗽一声,“我被威胁了,敢通风报信,他就把我们离婚的事告诉我爸妈。”

      “……”太阴险了!郭湄扭头怒视郭行云,郭行云仿佛知道他们对话内容似的,泰然自若,一一接下,郭湄反被他看得心慌,回头低声问许怀谨,“你还说什么没有?”

      “他说光凭相貌你不可能认定你爷爷就是他大哥,问我你还发现了什么证据,我说当年郭彤留下的真贝壳在你手里。”

      “……还有吗?”

      “没有了。”

      “那个——”

      “真的没有了。你信不信得过我?”

      郭湄微松口气,怀谨哥不像背后那家伙,怀谨哥不会骗她。

      挂了电话,郭湄呆立了好一阵,勉强平复了心情才转身,“好吧郭老师,就算我们互相撒了个谎,现在呢?我和怀谨哥是不是夫妻,对你有区别吗?”

      “有。”郭行云极其认真地点头,“和我在一起,你不会有舆论压力。”

      “……你疯了?!”他在说什么?和他在一起,她不会有舆论压力?郭湄像看个陌生人一样看着面前屈身向着自己的男人。郭行云却只是沉默,眉峰平展,黑眸宁定,便如郭湄所说,像个固执而冷静的疯子。

      “郭老师,我们不可能的。”

      “理由。”

      “你妈妈,我妈妈,我爷爷……”

      “我来解决。”

      “怎么解决?”

      “一瞒到底。”

      “呵,一瞒到底?你能瞒多久?就算瞒得了别人,你能瞒过自己?!”

      “我没必要瞒自己,我不在乎。”

      “可是我在乎!”

      “所以我会站在这里。”

      “没用的,郭老师,你不要自欺欺人了,我是你大哥的亲孙女,蓝蓝、阿谦、怀谨哥,他们全都知道,你以为我们真的可以永远瞒下去?就算可以,我也不想一辈子担惊受怕,一辈子活在随时会千夫所指身败名裂的恐惧里!”

      “就是这些?”

      “这些还不够吗!”郭湄冷笑,真不愿在办公室里哭,可眼泪还是不争气地流了出来,“郭行云,你到底要怎么样才甘心!”

      “这和甘心无关。”郭行云牢牢锁定她的脸庞,“湄湄,我知道这很不容易,我也害怕过,犹豫过,这没什么,一辈子的事情,我不逼你。但是,我也不会放弃——我绝不放弃。”

      他的回答,像一柄利刃轻轻扎进她心里,刀尖上沾着蜜,沾着毒,一字一句都既甜又苦。极细的创面,极深的伤口,看起来风平浪静,揭开了血流成河。

      “小叔公,你不会成功的。”

      “那就试试看。”

      一双沉静如水的眼睛,写满了人挡杀人,佛挡杀佛的决心。

      她忽然想起三年前市一院的七楼病房,他在郭家祖孙三代面前许下的诺言。

      ——工作方面,我现在的合约两年后到期,届时不会再续约,也不会签其他图片社,以后就是自由身,什么时候外拍,去哪里外拍,湄湄说了算。

      ——至于家庭,家母年纪大了,也喜欢家里人多热闹,我正在跟她商量来大陆养老,今年春节,她就是在大陆过的。我也坦白和她说了,做这个决定有私心,希望她成全。

      ——我知道在您看来我不是湄湄的理想归宿,工作、家庭、年龄,都有很多问题。工作和家庭我正在努力解决,年龄差距我无法改变,只能尽我所能保护好这个身体,不让湄湄受累,将来,也不让她孤单太久。

      每个字,每句话,甚至当时他每一丝最细微的表情都历历在目,郭湄从不怀疑,造化若不弄人,她的阿云会为她践行这份为期终身的承诺。可现实哪来的假如,她只能是他的侄孙女,他的坚持在残酷的血缘面前,只是彼此都解不开的枷锁。

      “大郭老师,你果然在这里!”一个年轻女声突兀打破了室内的僵局,“听说你在校外租房住,是不是太远中午不好回去?”

      郭湄听出是教低年级语文的丁老师,她不想被人看到自己泪流满面的模样,只能扭头拼命擦脸。相比之下郭行云自然多了,打过招呼后答道,“我有车,不远,今天头天上班,想跟小郭老师多聊聊学校情况,就不回去了。”

      丁老师这才留意到一直在努力当壁花的郭湄,当然也看到了她的异样,“哎这是怎么了?聊什么还能聊哭了?”

      郭湄不好意思地抬头,“我没事儿,好久没听到乡音,想家了。”

      “唉,这就是大郭老师不对了,人家小姑娘好容易见着个老乡,还给你惹哭了。”

      “是我不好,我跟小郭老师道歉。”郭行云说完,又用藏语连说了两遍对不起,倒把丁老师的注意力吸引过去了,“大郭老师藏语很好啊,我看你和学生交流都没问题。”

      “以前在西藏待过一段时间,入乡随俗嘛,要不然……”郭行云有意无意地盯着郭湄说话,“给人骗了都不知道。”

      郭湄忍无可忍,红着眼就要走开,“你们聊吧,我先回去了。”

      “等一等!”

      郭湄站住,想到丁老师还在场,不情不愿地回头,“大郭老师还有什么事?”

      “以后,不许再叫我小叔公。”

      这一句,他用的是闽南语。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5章 大锅小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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