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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工布新年 ...

  •   从云端到路上
      从纠缠到离散
      有缘太短暂
      比无缘还惨
      从昨天到今天
      从今天到明天
      时间原来是欺骗

      ——许茹芸 《日光机场》

      郭行云以为,珠珠意外闯入他病房的那一天,就该是他和郭湄的最后一次见面。此后的日子,即使每天每夜他们都呼吸着同一座城市的空气,他依然觉得自己和郭湄之间,已是他无能为力的遥远。

      可是一声怒气冲冲的呵斥,一块磨得细细的酥油糌粑,一碗两个人分食的古突汤,就让他迷失在重逢的幻象里。他竟然问她为什么不告诉他,简直愚蠢至极,郭湄只消反问一句“告诉你又能怎么样”,他就是自讨没趣,自取其辱。

      一张结婚证,的确是让他退场最干脆的办法。

      然而郭湄并没这么说,她只是木然地,僵硬地坐着,好久好久才给出一个似是而非的回答,“怀谨哥对我很好。”

      是啊,父亲意外身亡,美满家庭一夕破碎的时候,许怀谨在她身边;爷爷突然现身,浪漫恋情一朝幻灭的时候,还是许怀谨在她身边。他是她情窦初开时的春闺梦里人,伴她度过了人生中最艰难的两段岁月,他们彼此扶持,彼此需要,对郭湄来说,郭行云万万不可能了,她何不做一个对自己最有利的选择。而自己,横跨整个中国到西藏来看她,难道还想挽回什么?郭行云在心里苦笑,要没有那帮偷猎分子,他早已带着照片踏上归程,一个人悄悄地来,悄悄地走,她过得安稳幸福,他也就别无所求。

      新年钟声越来越近,夜空中焰火也越来越盛,映红了两张怅然的脸庞,短暂静默过后,还是郭行云先打破困局,“你们还打算回厦门吗?”他问。

      “我没想法,怀谨哥去哪我去哪。”

      嫁鸡随鸡,很好,郭行云扯出一抹笑,“去温哥华看过你爷爷吗?”

      “没有,阿妈和路保仔在那边,用不着我。”

      相比提起许怀谨时的柔和,郭湄提及自家祖父时的语气很生硬,郭行云有些犹豫,沉吟片刻还是决定要说就说到底,“我在温哥华联系了你爷爷住处的华人医院,设法弄到了他的血样,鉴定结果,是累积亲权指数超过一万,所以……父亲遗嘱里的那部分股份,应该交还给他了。”

      “没必要,他那么大岁数,不愁吃穿,要那么多钱干什么。”

      “他岁数大了,你和霞婶都还年轻。”

      “我们也不需要,又不懂做生意,何必给郭氏添乱。”

      “不懂没关系,等着分红就行。”

      “都说了我们不需要!”

      “湄湄——”

      “郭行云!是不是真的要我叫你一声小叔公你才满意!”

      一朵烟花倏忽爆开,他终于看见郭湄袖口下颤抖的手掌,眼睛里闪烁的星芒。

      “郭老师,你就那么想昭告天下我爷爷是你大哥?你就那么想让所有人知道我们以前是什么关系,现在又是什么关系?你有没有想过爷爷要怎么面对你,阿妈要怎么面对你,我又要怎么面对你!你知道我用了多大勇气才敢告诉蓝蓝和怀谨哥,告诉他们你是我爷爷的亲弟弟!我不想说,我一点都不想说,这么荒唐可笑的事情,我恨不得世界上没一个人知道!可我不能不说,只有他们能帮我,不告诉他们,我会死在林芝根本就回不了厦门的!”

      郭湄还在语无伦次,郭行云早已心如刀绞。收到鉴定结果的那一刻起,他就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想象,那短暂而漫长的三个月里,郭湄是如何独自承受这残酷消息,甚至还在他面前若无其事,强颜欢笑。她还那么年轻那么稚嫩,却骗过了他,枉他自诩走过的桥多过她走过的路,吃过的盐多过她吃过的米,事实上,亲眼见到崩溃落泪的郭湄,他才真正知道,比起现实加诸于她的折磨,他之前的想象,还及不上万一。

      “湄湄,对不起。”他走到她身边,蹲下来握住她的指尖,“我和你一样,不想有一天站在人前变成和你差了几个辈分的亲戚,你和爷爷继承的股份可以通过信托基金管理,谁也不用出面,没有人会知道,我也不在乎完不完成遗嘱了,我只想让你们过得好一点。”

      郭湄凉凉地笑起来,“好一点?凭什么?凭我们血管里流着一样的血?你是不是觉得父亲抛妻弃子对不起我们,父债子还,所以要补偿我们?不用,真的不用。”她猛地抽回手指站起身,“郭老师,你知道我爷爷和郭良才从小一起玩到大吗?你知道黄氏一直都清楚郭金水才是她的亲生儿子吗?我们猜的没错,她把郭良才送到厦门又跑回来,就为了再瞧一眼自己的骨肉,她把我爷爷的身世统统告诉给了我太嬷,然后才去自首!爷爷是国军参谋长的儿子,太嬷知道,爷爷知道,甚至我阿嬷也知道!黄氏死后,爷爷偷偷去厦门看过黄老太太,那是他的亲外祖母,她带着郭良才,过得很苦,爷爷没有认他们;文.革开始,黄老太太去世,郭良才去世,陈奶奶带着郭伯伯熬日子,他也没有认他们;文.革结束,再不会被批.斗被迫害了,他还是没认他们,倒是卖了所有家产偷渡去香港,就为了找黄家,找几十年前就逃离大陆的,据说很有钱很有钱的黄家!”

      郭行云扶着椅背站起来,定定望着郭湄萧瑟的背影,这是他不曾听过的故事,不美好,不动人,却是活生生赤.裸裸的历史。

      “爷爷临走前交代阿嬷,要记住郭良才、陈宝珍的名字,也许有一天,黄家会去找他们,可他才是黄家真正的外孙!所以阿嬷会和爸爸到厦门,看到郭良才的名字,捡到陈奶奶的耳环,会叫爸爸亲自送上门,爸爸才认识了郭伯伯,进了鸿运,做了别人的替死鬼!我总算明白了,为什么爸爸去世,阿嬷会说是她害了爸爸,她对不起他,原来根本没有巧合,一切都是注定,是注定的!他们不想受郭彤的连累,又想要黄家的钱,我理解,我都理解,可他们为什么不说,为什么不告诉爸爸,不告诉阿妈不告诉我,我们早就该相认的,我早就该叫你一声小叔公,那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好的坏的高兴的难过的统统都没有了!他们为什么不说!为什么会这样!我们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郭湄伏在栏杆上,瘦削的肩膀剧烈颤抖着,声声抽泣都被澎湃的炮仗淹没。郭行云跨出一步,将她紧紧拥进怀里。郭湄浑身一僵,随即挣扎起来,“放手!你放手……”

      “你再动,我伤口就要裂了。”他在她耳边低语,郭湄立刻不动了,双手抵在他肩上,不敢碰到他伤处,可是才一低头,滂沱泪水又打湿了他的胸口。

      郭行云抬起手,一下一下轻抚她已经及肩的头发,直到郭湄恢复平静了,才温声说道,“几十年前的事,就不要去想了,爷爷和阿嬷也不是为自己,湄湄,别恨他们。”

      郭湄静静地伏在他肩头,既不答应也不反驳。郭行云知道她无法释怀,否则也不会两年都不去温哥华探望爷爷。无论当年郭金水的逃港目的为何,最终都影响了三代人的命运,便是郭行云自己也很难认同他当年的选择。可这能怪他么,今天台南厦门东山三个郭家的爱恨纠结,与其归咎于郭金水,是不是更应该质询郭彤,而质询郭彤,是不是还要叩问那场战争,那段政治,那些裹挟着所有人身不由己往前走的,时代的漩涡。

      三十六年的生命,这竟是郭行云最无力,最无奈也最无助的时刻。

      “郭老师,郭氏的股份,我真的不想要,我知道你想让我们过得好一点,可是那些钱不会让我们过得更好。”郭湄仰起脸,才止住哭泣的眼睛泪光宛然,“你什么都不要做了,就到此为止,好不好?”

      相视良久,郭行云才缓缓点头,“好,都依你。”

      “谢谢。”

      她还在他怀里,可他们之间,已经变得这样客气了。郭行云闭上眼睛,突然收紧臂弯,脸颊贴上她的额角,“湄湄,告诉我,你有没有后悔过。”

      “没有。从来没有。”

      “可是我后悔了。”

      郭湄一下子哽咽了,“为什么?”

      还能为什么?如果可以,他真希望自己不曾在独自漫步酒吧街的时候推开原乡的大门,为一首多年前的老歌驻足,不曾在珍珠湾御园的门口叫住她,问她愿不愿意给自己当助手,更不曾选在那个台风天上岛,风雨之夜把她留在了自己身边。不经意的一眼,牵起了海峡两岸的情缘,两年相伴时光,终跨不过血脉筑成的高墙。他以为自己倾尽全力去爱了,带给她的却是切肤入髓的伤害,如果可以,他宁愿自己根本没有认识过郭湄。

      可世事没有如果,他能回答她的,唯有一声藏在心里的叹息,一个更加用力的拥抱。当她细弱的啜泣传进他耳朵,冰凉的脸颊贴上他胸膛,伤口仿佛从肌肤一直蔓延到心底,撕扯断裂,痛过当初子弹穿胸的时刻。

      “湄湄,好了,不哭了。”

      一句话却让郭湄哭得更凶了。他恍然想起多年前那个晚春深夜,他在西藏,电话里第一次叫她湄湄,说的正是一模一样的一句。时光流转至今,他还是劝不了她,让她流泪的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

      他只能低下头,细细吻掉她眼角泪珠,她的脸这么凉,她的泪这么烫,一颗一颗,在这繁花似锦的除夕夜里绝望地流淌。他知道这样不行,可他控制不了自己顺着水痕一路向下吻去,直至她微微颤栗的唇角,和他的只差一毫厘。

      “湄湄……”他重重地喘息着,两个人的呼吸交缠连错,每一颗细胞似乎都在叫嚣,郭行云,她是你的,她是你唯一想结发为妻相伴一生的女孩,你怎么可以停下来,你怎么做得到放手任她离开。

      “对不起!”郭湄突然侧过脸躲开了他,含泪的微笑疏离而残忍,“很晚了,我该走了,怀谨哥还在等我。”

      病房楼下便是停车带,男人的身影隐没在黑暗中,只有一点烟头的微光半明半昧。夜奔一个半小时从米林赶到八一镇,许怀谨当然会陪着她来,带着她走。她终究是要走的,她终究不是他的,郭行云慢慢松手,就像松开一只再也不会回来的风筝。

      似乎过了很长的时间,郭湄的身影才在病房楼下重新出现,许怀谨从阴影里快步走到她身边,大概发现她在哭,伸手替她抹了抹眼泪,然后揽着她的肩膀走向停在一旁的牧马人。车门打开,郭湄背朝着病房大楼站了很久,最后还是径直上了车,没有回头。

      汽车轰鸣着驶出了地区医院,不知何时爆竹声也稀疏了,世界终于恢复安静。郭行云习惯性地掏烟,却什么都没掏着,这才想起来,烟盒和打火机都被郭湄没收了。他坐回椅子,拈起郭湄捏好的酥油糌粑,一块一块放进嘴里。糌粑又腻又甜,并不十分对他的口味,可他吃得很慢很仔细,仿佛品尝着一生难遇的美味,直到一盘糌粑都吃完了,郭行云才抬起头,本该繁星点点的夜空,他眼前一片模糊,什么都看不见。

      第二天,梅朵亲自来给郭行云拆线,然后开医嘱和药方,开出院通知单,又帮他办完了一应出院手续。对这位医术医德兼备的藏族女医生,郭行云怀有很深的感激,她又是郭湄的密友,珠珠的监护人,一份小小的礼物,郭行云认为十分必要。

      梅朵却怎么都不敢收,她对珠宝毫无研究,可郭行云的身价她还是比别人知道得多一些,这条看似拙旧的绿松手链,实际价格应该不会太低吧?

      “也是别人送给我的,真不值什么钱。”郭行云坚持要她收下,“让珠珠戴着玩吧,可以保平安。”

      梅朵最终代外甥女收下了那条波斯绿松。她也不知道为什么珠珠和郭行云会这么投缘,只见过一面,小女孩就经常提起这个病房里碰到的阿库拉,就像当初谁抱她都哭,只有郭湄笨拙的臂膀能让她笑一样。也许人与人之间,真是冥冥中注定的吧。

      只是这份难以解释的缘分,落到小护士们眼里,就成了最好的八卦主题。郭行云在护士台等药的时候就听到她们一边拿眼角余光瞄他,一边用藏语悄悄议论。

      “他用的好多东西都是梅朵医生自己去商场买的哩。”
      “听说在加护病房梅朵医生常给他炖汤呢。”
      “那许医生怎么办?梅朵以前对许医生都没那么好哦。”
      “你们都猜错啦,梅朵说郭先生是她朋友的朋友,受人之托才这么关照的。”
      “这么说梅朵和许医生,嗯,还是……”
      “许医生也老大不小了,你说梅朵的心思他到底知不知道呀?”
      “应该是知道的吧,郭湄和梅朵那么好,还能不告诉他?……”

      奔四的大老爷们郭行云,第一次在女人堆里听八卦听得出了神。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4章 工布新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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