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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山高水长 ...

  •   我若不曾爱过你
      甘会这呢伤悲
      思念的风微微啊吹
      自透早吹到暗暝

      我若不曾爱过你
      甘会彼呢欢喜
      少年的面憨憨啊笑
      自彼时笑到这时

      ——动力火车 《我若不曾爱过你》

      之后的两个星期,郭湄果然没再踏足地区医院外科病房。梅朵说郭行云恢复得很快,小护士们都抢着值他病房的班,一个比一个照顾得仔细,郭湄给她们的煲汤食谱,她们学得比岗位考核还要认真。

      郭湄对此深信不疑,一旦脱离了重病号状态,这个男人有十足本钱让小护士们主动把服务水准上调n个级别,所以,她真是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也没有立场去担心了。

      时间一晃而过,转眼就到了工布新年。藏历九月三十的晚上,郭湄和许怀谨一起在米林县梅朵的老家过除夕。窗户换上了新布帘,屋顶插上了新经幡,院子、房梁和厨房都画满了象征吉祥如意的卍字,少了珠珠的爸爸妈妈,多了郭湄和许怀谨,虽然失去亲人的悲伤还没有完全退去,至少在这个大年夜里,这个家是喜庆热闹的。

      吃过年夜饭,珠珠系上了郭湄给她织的新围巾,围巾两端各钉了整整一排毛球,小女孩儿很高兴,一会儿抓抓这颗,一会儿抓抓那颗,叽叽呱呱说着大人们听不懂的话。郭湄和梅朵在厨房里洗碗,见许怀谨进来便问他珠珠都在说什么,许怀谨颇有些郁闷,“我逗她,让她把围巾送给我,她居然不肯。”

      “珠珠念叨半个月了,当然舍不得,我跟她要她也没给。”梅朵笑道。许怀谨更不忿了,“那她一口一个阿库拉是什么意思,我还以为她优待我呢。”

      阿库拉是藏语的“叔叔”,郭湄心里一跳,下意识转头,目光正和梅朵撞上,两个人心照不宣地重新低头,谁也没作声。

      “怎么,除了我,珠珠还有别的阿库拉不成?”

      郭湄手下一抖,沾满泡沫的小碗滑脱了,磕在水槽里,发出清脆的响声。不不不,这句话不对,非常不对,她偷眼朝梅朵看去,就看到梅朵拨浪鼓似的摇头,“我什么都没说!”

      队友啊,这和说了有什么区别……

      “梅朵,你去陪珠珠吧,我来洗碗。”

      梅朵如获大赦,手都来不及擦就溜出去了。许怀谨站到郭湄身边,接过她抹了洗洁精的碗,拿到水龙头底下冲洗。两个人谁也没说话,厨房里只有碗碟轻碰的声响,终于所有杯盘都洗完了,许怀谨扯了手巾替她擦手的时候才漫不经心地开口,“别怀疑梅朵,她真的什么都没说。”

      郭湄猛地抬头,许怀谨弹了弹她脑门,“除了梅朵我就没别的眼线了?再说——他在地区医院大小也算个名人。”

      “我,我只见了一面,他转到普通病房,不小心碰到的。”

      “只见了一面,珠珠就跟他那么好?”

      “真的只有一面!他招小孩子喜欢!”郭湄小声又倔强地分辩,“以前我不会哄也不会抱珠珠,她不也老粘着我……”

      “珠珠是你看着出生的,他算什么?”

      “有人就是有孩子缘,怀谨哥你不要老针对他……”

      “我看他不顺眼。”

      “他没惹你……”

      “他把你害得那么惨!”

      “他不是故意的……”

      “他故意一个试试!”

      郭湄不说话了,闷头站在水槽边,双手机械地绞着手巾。许怀谨叹了口气,扯过手巾挂回去,“湄湄,你今晚一直都心不在焉。”

      “我没有。”

      “阿妈拉都看出来了,还问我你是不是不舒服。你说,我怎么回答?”

      “怀谨哥,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其实我心里都明白,老天注定的事,强求也没用……可今天是除夕,大家都开开心心热热闹闹的,他一个人在医院,没有家人没有朋友,也挺可怜的是不是……”

      “你还可怜他。”

      是啊,她还可怜他,难道最可怜的不是她自己么,两年前那个不堪回首的夏天,许怀谨带回林芝的,是怎样一个破碎残败的郭湄啊。他安排她到尼池小学做生活老师,又介绍梅朵一家人给她认识,没有尼池小学的孩子们,没有水晶一样可爱的珠珠,到今天,她还会是当年那个槁木死灰般的郭湄。

      珠珠第一次叫她阿妈拉的时候,她的心疼得都要碎了。

      这样的她,哪里还有力气可怜别人,更何况那不是别人,那是她曾经用尽了全身力气爱过的男人。

      曾经,爱过。

      “对不起怀谨哥,答应过你的事我都记得,我只是……听说他很快就要出院了……”

      他会回台湾,也许再也不会到林芝来,也许下一次见面他已经娇妻在怀,全然忘记在某一年的初冬,他曾为一个负心的女孩儿远走西藏,为一张她和别人的照片奋不顾身。“你以后,不用再来”,米林县那一个小时原是他对她的告别,郭行云,他终于要放下了,这不正是她一心所盼么,她是不是该大方地,欣慰地去跟他说一声山高水长,珍重万千。

      “你没有对不起我,倒是该跟梅朵她们道个歉。”许怀谨忽然说。

      郭湄疑惑地抬起脸,只见许怀谨食指勾着车钥匙,在她眼前悠悠晃动,“大年夜提前退场,不该说句对不起么?”

      “我,我这就去!”

      米林县到八一镇不过七十公里,郭湄赶到地区医院的时候,钟声没有敲响,除夕尚未过去,小小城市还喧腾一片,唯有医院病房像从现实世界抽离了出来似的,竟比平时更加安静。这不奇怪,工布新年是整个林芝地区最重要的节日,但凡还能动弹的病人都回家和亲人团聚了,还留在医院的只有两种人,下不了床的,没有家的。

      郭行云无家可归,但他能下床,于是郭湄推门进来看到的,就只有一张空荡荡的病床,一间沁着微微寒意的房间,以及阳台的靠背椅上,一个懒懒抽烟的背影。

      “郭行云你知不知道自己肺上还有个洞啊!”

      郭行云闻声回头,满眼的意外和迷惑,还有一点点的惊喜,细小微弱,可能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却刺痛了郭湄的眼睛。她定了定神走过去,摘掉他夹在指间的烟,四下里找了找,只在阳台栏杆上看到半个剪开的易拉罐,里面躺着四五只燃尽的烟头。

      病房不提供烟灰缸,这家伙就自力更生了,郭湄很生气,“抽这么多,还要不要你的肺了?!”

      “总共也就这几根,我还没……”

      郭行云只说了半句,便在郭湄的怒目而视中很知趣地闭了嘴。人人打扮一新的除夕夜,他穿着病号服,外套只扣了最下面两颗扣子,脚上蹬着塑料拖鞋,超期没打理的头发长长的,整个人又开始进入阶段性流浪汉的状态。三个星期的治疗,他还没完全养回原来的气色,原先十分的潇洒不羁便有七分成了憔悴落寞,还有三分藏在满不在乎的眼神里面,被她一瞪,缩了回去,无辜得让郭湄接下去的十七八句责备都再也不能出口。

      “今天过年,我给你带了点吃的。”郭湄把带来塑料袋和保温盒放在阳台小桌上,“这是我自己炒的糌粑,要就着酥油吃,这是梅朵妈妈炸的卡赛,特别甜,这是人参果,这个叫古突,过年一定要吃的,路上泡久了,可能有点糊,你别介意啊……”

      “你赶时间吗?”郭行云忽然打断她,“不急着回去,就一起吃吧。”

      郭湄端着保温盒的手在半空中定住了,过了会儿才说,“不了,我带的不多,也就够你一个人吃的。”

      “可我这儿有很多,三个人都吃不完。”

      郭湄顺着他抬起的下巴看过去,床头柜上果然也摆满了塑料袋和保温盒,“都,是,护,士,送,的?”

      郭行云笑了,“一个人吃没意思,你不来,我都准备倒了。”

      不知道是想尝一尝小护士们的手艺了,还是被那句“一个人吃没意思”击中了,虽然上一次见面时他的话让她心里难过了很久,也打定主意放下东西就走,郭湄犹豫再三,还是坐了下来。

      郭湄爱吃,吃好吃的,是他们相识之初就开始的持续不断的重要活动。天知道她有多怀念亲营湾的夫妻船,点着渔火满载着小管漂回岸边,多怀念九龙江里的鲈鱼,鱼脸上最嫩的一块肉有人跟她抢着吃,多怀念零下二十五度的哈尔滨,她就像那支马迭尔雪糕在他的辗转深吻中融成了奶与蜜。她最怀念敦化南路一段236巷的小餐厅,那双按惯了快门的手掂起锅来竟然那么漂亮,他还答应她,寄给她的亚参酱,马拉盏,都要好好收着,等他回来做娘惹大餐。

      可是娘惹大餐还不知在哪里,他们就走到了分享一碗古突汤都需要借口的距离。

      “我做的怎么样?”郭湄等他每样都吃了一些才期待地问。

      “你想听实话?”

      “当然!”

      “梅朵妈妈不算,你可以排——第四。”

      “……”她刚才数过,一共是三个护士送了吃的过来!自己手艺真那么差?煲了一星期的汤他怎么顿顿喝得一滴不剩?郭湄鼓着腮帮子瞪视他,半晌泄气地解释,“我又没机会练手。”

      在学校里她吃食堂,回八一镇梅朵负责厨房,去米林县则有许怀谨,除了郭行云,郭湄从未动过为谁洗手作羹汤的心思。隐秘的柔肠百结,他却仿佛完全不能理解。

      “一辈子有人给你做饭也是福气。”郭行云只淡淡应了一句。他意有所指,渐渐触及一个危险的话题,郭湄没有接话,望着天边不断腾起的烟花发了半天呆,转头问他,“这两年你过得怎么样。”

      “你想听实话?”

      又来了,郭湄挑眉,“你说吧,这次我有心理准备。”

      郭行云笑起来,“没那么糟糕,忙一点而已,我不打算续约,Maeda就往死里用我,两年做了十一个专题。”

      “那么辛苦!幸好合约履行完了。”

      “嗯,也可以处理一下我大哥的事了。”

      郭湄呼吸一滞,失了言语。

      “这两年太忙,又没人帮忙,寻人的事就耽搁下来。八月份彻底忙完,我回了趟东山,给父亲和黄氏整修了一下墓碑,还去拜访了茂阿公。”郭行云慢慢说着,语气异常平静,“没想到大哥没找到,听说了霞婶移民去加拿大的消息。我很奇怪,郭老四告诉我,霞婶的公公,你的爷爷郭金水,还活着,就在加拿大。”

      郭湄紧紧抓着椅面,心跳得越来越快。

      “老人家身体很差,阿嬷去世,他都没能赶回来。而你刚辞职离开厦门,霞婶就去温哥华照顾他了。他还有个叫路保仔的契兄弟,是他在北美漂泊三十年唯一的亲人,那天在福泽园,和许怀谨坐在在一辆车里的,就是替他参加阿嬷骨灰安放仪式的路保仔,湄湄,我说的对不对。”

      分毫不离,完全正确,撞见突然出现的郭行云时,她第一反应就是去看那辆车,她以为郭行云不可能半天就从青森赶到厦门,不可能赶上阿嬷的骨灰安放仪式,也就不会和路保仔碰面,不会知道她逃港三十几年杳无音讯,人人都以为早已死在海上的爷爷郭金水尚在人间。

      她拜托郭蓝替她圆谎,只要郭蓝不说,阿谦不说,怀谨哥不说,以郭行云的骄傲,这个秘密可以一直保守下去,就算将来的某一天终于守不住了,也许那时他早将她遗忘,至少提起来,也不会有多少遗憾或悲伤。

      可一个人的生死,怎可能那样轻易地抹去,阿嬷去世了,阿妈出国了,她来到藏区,这个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怎能指望郭行云一无所知。她甚至该感谢Maeda毫不留情地给他派任务,她才有这两年的平静,再见时,才能彼此笑着问一句,这两年过得好吗。

      郭湄深深呼吸着除夕夜硝烟和消毒水混杂的空气,许久许久才反问他,“你还知道什么。”

      “离开东山,我就直接去了温哥华。”

      郭湄猛地回头,“你见到我爷爷了?”

      “见了,他不认识我,以为我只是个问路的,可我认识他,一眼就能认出他。”郭行云轻轻笑了,“我到他那个岁数,都不可能有他那么像我父亲。”

      他笑得很温和,很平淡,烟花下的黑眸幽深如海,却藏着她从未见过甚至不能想象的凄厉。

      “湄湄,你明明可以告诉我,为什么非要嫁给许怀谨?”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3章 山高水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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