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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天坛为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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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发誓不再说谎了
多爱你就会抱你多紧的
我的微笑都假了
灵魂像飘浮着
你在就好了
我发誓不让你等候
陪你做想做的无论什么
我越来越像贝壳
怕心被人触碰
你回来那就好了
能重来那就好了
——梁静茹 《会呼吸的痛》
郭蓝的决定宛如深水炸弹,将郭许两家炸得地覆天翻。事实上这是郭蓝的单方面分手,许怀谦并不同意,两边家长询问原因,两人除了“性格不合”又给不出更可靠的理由,这宗豪门情变便显得扑朔迷离,幸好请柬尚未发出,虽然城中许多人家都已经知道好日子大致在何时,但只要没正式下帖,两家就不至于颜面尽失。
那壁厢公关公司手忙脚乱地收拾烂摊子,这壁厢凌局长、许太太及霞婶轮番把郭湄叫去打听内情。郭湄哪里敢讲,万事都只能推说不知道,以一敌三穷于应付之时,正赶上报社将今年新晋员工送往北京进行例行培训。郭湄早就去过首都,刚入职时还深恨这培训无聊透顶,现在却巴不得肋生双翼,早早远离这是非之地。
于是金秋九月,郭湄逃难似地住进了培训地点天坛饭店。
台北一别,她就没再和郭行云见过面。她在京城打熬时间,他在安第斯高原寻访印加文化。郭行云隶属Maeda工作室的台北分社,主要活动区域在亚洲,并不常去欧美,此番是被老爷子临时派往秘鲁救场。上回他去日本也很突然,据说是原掌镜的老婆跟人跑了,这回则是摄影师本人在一次拍摄中坠崖负伤,接连两次意外,郭湄终于真真切切感觉到这一行的凶险,以前郭行云来无影去无踪,偶尔传过来一两条消息就是惊喜,现在许久也说不上一句话,倒让她牵肠挂肚,寝食不宁。
对着毫无动静的手机和MSN,她常常有和他说句话的冲动,可心里又始终记着那一晚曲扬的明示暗示,每次往对话框敲几句不痛不痒的问候,最后又都逐字删去。
真正是泪纵能干终有迹,语多难寄反无词。
想念是想念,郭湄还不至于见花落泪对月感怀,郭行云杳无音讯,她就安安静静过自己的小日子。培训课程并不很满,九月又是北京最美的季节,郭湄和同行结伴,这个周末爬长城,下个周末逛胡同,随手拍了很多照片,满心想着等回到厦门,挑些得意之作发给郭行云看,却不曾想某个周六清晨,一堆人在餐厅讨论今天又要去哪儿玩的时候,服务员突然进来请她示下,“郭小姐,有位郭先生找您,现在在大堂,您是让他等等,还是现在过去?”
郭湄立刻跳起来,撞桌子撞椅子地冲出去。这个郭行云,又玩这一套吗?又像以前那样满脸胡茬地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吗?这一回会给她带什么?秘鲁有什么特产来着,对,羊驼披肩,靠,不就是著名的草泥马吗……
到得饭店大堂,郭湄一声“郭老师”生生咽回喉咙里,沙发上那个一身衬衣西裤,翘着二郎腿,头发短得根根竖起的“小子”,不是郭蓝是谁?
“你Cosplay啊?!”郭湄一步步走过去,伸手先摸她头发,“剃得这么短,郭蓝你要造反吗?”
“造反不敢,逃亡而已。”郭蓝嫣然一笑,俨然一个粉妆玉砌的美少年,“亲爱的,我来投奔你了,但是你好像很失望啊,此郭先生非彼郭先生,是不是很想打人?”
“滚。”郭湄笑骂,脸颊迎着晨光霎时泛出红晕。
郭蓝此行没通知任何人,实在是因为退婚一事,郭大小姐被三堂会审狂轰滥炸了半个多月,实在不堪忍受,才起了逃亡之心。正好赶上九月,郭茗考入沪上名校,一家子浩浩荡荡送他报道,她就觑空溜了出来,那边祖母爹妈忙着打点郭茗,等回过神来,郭蓝早已不知所踪。
“老爸叫我闭门思过,我正好乐得不用上班。我买了北京当地卡,你别打我在厦门的号,来这里我就不刷卡了,就吃你的用你的,他们保管找不到我,找到了就是你通敌卖国,听见没有?!”
互相打掩护的事她们从小没少干,郭湄又比郭蓝额外乖巧些,以至于大人们到现在都不知道郭湄替郭蓝瞒了多少荒唐行径,这一趟北京之行,无非是再多一件,郭湄应下了,只是私心里也知道今时不同往日,瞒是瞒了,那也要看对谁。
郭湄打定主意,就跟同事们告了假,和郭蓝两人上街溜达。北京城是从小玩过了的,故宫颐和园也没什么好看,郭蓝做主去逛新广天地,郭湄吓得连喊不要,郭大小姐摆明是要刷她的卡,她那点工资别说买鞋买衣服了,败个施华洛世奇都只敢要最小号的。
“我就只看不买,行吧?卡在你手里,你不给,我还能明抢?”
郭湄只好捂着钱包随她进出各大奢侈品店。郭蓝父为巨贾,母为高官,举手投足自然而然一股超级主顾的风度,又着一身男装,携郭湄进店就像公子哥儿花钱博美人开心,张口就要看最贵最时新的款式,店员无不百般讨好千般奉承,可惜试戴试穿大半天,谁家也没留住这姐俩一分钱。
直到走进五层的Costa,郭湄才慷慨了一回,“来来来,本土豪准你点两杯咖啡,喝一杯倒一杯。”
郭蓝还真就点了两杯,一杯Espresso,一杯拿铁,两杯混一起来回倒了几次,“瞧,这就叫卡布奇诺。”
郭湄差点没把嘴里的热巧克力都喷出来,“你把我这杯加进去,是不是就叫摩卡了?”
姐妹俩在一干店员的侧目中大笑而去。
“你记不记得98年寒假我们第一次来北京,怀谨哥带我们去大栅栏那会儿?”
“什么大zha lan,那叫大shi lanr,你个没文化的。”郭湄啐道。怎么会不记得,那是她失去父亲的第二年,郭伯伯为让她开心,特意带她和郭湄到北京玩,许家兄弟随行。郭建华事务繁忙不能时时作陪,十八岁的许怀谨就当仁不让负起照顾弟弟妹妹的责任。在郭湄记忆中,那是个极冷极冷的天气,四个南方人穿着厚厚羽绒服,仍然冻得耳朵生疼。许怀谨怕大家走散,将她小手牢牢握在自己衣兜里,而许怀谦有样学样,也紧抓着郭蓝不放,两个小大人就这么带着两个小小孩,一路走,一路看,一路买。郭湄要吃糖葫芦,许怀谨就给姐妹俩一人买了一串,哪知道郭蓝走路不看路,一脚踢中块石头,整个儿往前栽过去,要不是许怀谦反应快死死拉住,那糖葫芦签子恐怕就要戳进小郭蓝的眼睛里去。
饶是这样,蓝蓝吹弹可破的小脸蛋还是给划出了一道血痕。
“你拿面巾纸一抹发现流血了,哭得那叫一个惨啊,我要是路人,我都要以为你是被拐卖的。”
“你还说,当时谁哭得比较惨?”
郭湄讷讷,那时她脑子里还深深烙刻着车祸现场的阴影,鲜血是她最害怕看到的东西,郭蓝一哭她也跟着哭,许家兄弟手忙脚乱地哄,天寒地冻的前门大栅栏,两个男孩脑门都渗出汗来。
郭湄只是怕血,倒还好哄,郭蓝最爱美,哭着说自己脸破了破相了,要变丑八怪了,小华小轩小飞都不会听她话了云云,怎样都安慰不住,许怀谨只好指天画地保证一定考上最好的医学院,将来给蓝蓝治得一丝儿都看不出来,许怀谦则信誓旦旦地承诺小华小轩小飞胆敢不继续围着她转,就揍到他们听话为止。
郭蓝抽抽搭搭地继续哭诉,“他们怕你揍才跟我好,我不要!”
“好好好,不要就不要,我们蓝蓝还不稀罕呢。”
“呜哇……那我没人要了……”
“有人要有人要,阿谦要你,好不好?”
“那你可答应了啊,要是我没人要了就找你就赖着你你不能嫌我丑不能不要啊……”
“你不哭了我就答应。”
“你答应了我就不哭。”
“……”
于是,十三岁的少年于众目睽睽的皇城根儿下面,和十岁的小女娃拉勾勾,承诺等她长大,一定娶她。
忽忽十多年过去,风流云散,物是人非。
可那句誓言还带着糖葫芦的粘腻腊月风的冰凉,清清楚楚地刻在每个人心上。
从新光天地出来,郭蓝就不怎么说话了,像把原本属于她的那些张扬锐利、意气风发统统扔在身后这座奢华大厦似的,整个人沉寂下来,捧着咖啡杯窝在出租车后座,任郭湄决定把她带去这城市的任何地方。
郭湄就把她带回了住地——旁边的天坛。
午后的天坛疏朗开阔,临近闭园,游客已经寥寥,长长的丹陛桥上,柏树影还比人影浓密许多。郭湄拉着郭蓝的手信步走向圜丘坛,“过来咱们散散心。”
这天坛她们早年都曾来过,只是那时年少不识愁滋味,多富丽堂皇的神殿也不过看个热闹。如今故地重游,一下添了许多感慨。郭湄知道郭蓝心里郁闷,刚到北京那几天,她何尝不烦?周围也没别的去处,天天一大早跑到天坛公园来。这里是中国最大的祭祀建筑群,辽阔渺远,天高无界,围着圜丘走几圈,看栏板和望柱的影子一点点变短,再跑到天心石上叫一声,听到扩大无数倍的回声,觉得蛮有成就感,再回去上课,心情就好多了。
是故带了郭蓝来,也想让她于此一吐胸中郁气。
“那是回音壁,你记不记得上回咱们来,因为人太多,根本什么都听不清楚?”郭湄站在皇穹宇前问郭蓝,郭蓝不说话,径自走到东配殿后面的磨砖对缝墙前,又朝郭湄挥了挥手,指指西配殿。
郭湄小跑着去了,不一会儿传来她被回音壁反射了许多次的声音,似是极轻极柔,传入耳却异常清晰,“蓝蓝。”
“湄湄。”
“蓝蓝。”
“湄湄。”
“蓝蓝。”
往复了许多许多次,突然,在她一声“湄湄”之后,那边没有了回音。
“湄湄?湄湄?”
“蓝蓝,是我。”
郭蓝于那一瞬间僵立墙下。
“蓝蓝,你不告诉我去哪里,不接电话,我知道你不想见我,没关系,我只想你听我说几句话。没有对你坦白过去,是我的错,但从毕业典礼那天到现在,两个月里我从来没有后悔过,到今天,此刻,我也依然希望能娶你为妻。第一次求婚太仓促,我很鲁莽,你也不是真的相信我,所以,能不能给我第二次机会,神明在上,天坛为证,蓝蓝,嫁给我。”
六百米回音壁,要经过多少次辗转反射,才能将这一段告白送进她耳朵,皇天后土,要怎样的挚诚虔敬,才敢在祈年殿前许下爱的誓言。
“阿谦,你不用这样,我说过了,一切责任在我,任何人有疑问,我来解释。”
“蓝蓝,我求婚,不是为了完成一个订婚典礼。”
“那我要求典礼下个月如期举行呢。”
“求之不得。”
“你知道我现在是什么样子吗?”
“知道。”
“我不会戴假发。”
“没关系,那我也不戴。”
郭蓝悚然一惊,“你怎么了?”
“你出来,到天心石上来。”
郭蓝心急,再顾不得之前的骄矜,拔腿往圜丘中心跑去。
许怀谦从另一个方向向她走来,身形依然,俊容依然,只是满头青丝尽去,惟余一颗大大的光头。
许家二公子年少风流,别说光头,寸头都没有留过,郭蓝望着梦里都想不到的尊容,忽而心酸,忽而甜蜜,羽睫盈动间,泪水含着笑容落将下来。
“你这是干嘛?”
“抓你回家。”许怀谦一直走到她面前,“这样我比你更显眼,他们会少骂你一点。”
“你怎么知道我把头发剪了?”
“湄湄给我发了张照片。”
所以他定了中午从高崎机场出发的机票,并在飞机起飞前短短一小时内找了家理发店剃头。如此俊俏的后生,如此乌黑浓密的头发,发型师一再确认,“真要剃光?全部剃光?一毫米都不留?”
他简直要跳起来吼了,老子马上要千里追妻,时间拖不起!
许怀谦简单汇报了行程,郭蓝远远地朝躲在回音壁下的郭湄瞪眼,“死丫头居然真的通敌卖国了……”
许怀谦笑着扳回她的脸,“她没敢联系我,联系的我大哥。”
再提起郭湄和许怀谨,他眸中一片清明宁定,只有郭蓝假小子似的倒影,郭蓝抹抹眼泪端详半晌,突然嗔他,“喂,你知不知道这样很丑啊?我剪短了叫中性风,你剃光了叫电灯泡!”
“电灯泡就电灯泡,你到底嫁不嫁?嫁不嫁?”
郭湄站得太远,听不清他们到底说什么,只能看到两个人越来越近,最后郭蓝低头捶了许怀谦一下,又被他强行捏起下巴,狠狠吻了下去。
午后阳光穿过云层,祈年殿的鎏金宝顶璀璨如霞,郭湄拿出相机,即时抓拍了一张照片发给许怀谨,“我看,你十月份那张机票不用退了。”
很快许怀谨回过来,“合作愉快!”
郭湄收起手机,深深呼吸着天坛公园里丁香树林的香气,忽然之间,她非常,非常地想念一个人。
“还活着吗?活着吱一声。”
秘鲁比中国晚13个小时,郭湄一直到临睡前才收到他姗姗而来的回音。
“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