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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故土难回 ...

  •   我已是满怀疲惫
      眼里是酸楚的泪
      那故乡的风和故乡的云
      为我抹去创痕

      我曾经豪情万丈
      归来却空空的行囊
      那故乡的风和故乡的云
      为我抚平创伤

      ——费翔 《故乡的云》

      郭湄手忙脚乱下车的时候,情况是这样的:右脚凉鞋匆忙中没扣好,刚走了两步带子就拖在地上,白色牛仔裤胯部有一块明显土渍,衬衣下摆也有一道浅浅的污迹,精神状态虽然不错,满眼里将掩未掩的却都是惊惶。

      所以郭行云看郭蓝、许怀谦及后面一群中老年人不同程度的质疑眼神,一点都不意外。他站到郭湄身边,正准备自我介绍,忽然从人堆里留意到一个银发雍容的老太太,不怒自威的气质和母亲曲扬十分神似,听郭湄说今晚本是郭许两家作为男女方家长的第一次正式会面,那么——这位就应该是郭良才的遗孀,他的嫂子陈宝珍,而她身边站着的中年男女,就是郭建华、凌爱军夫妇,亦即他的侄子与侄媳了。

      毫无铺垫,全家乍然相见,郭行云有点不自在了,一下子竟找不到合适的开场白。倒是郭蓝抢先问出来,“你们不是说去同安采访个老太太吗,怎么搞成这样?”

      “我不小心摔了一跤……”郭湄赶紧蹲下身把凉鞋系好,“你们怎么会在这儿?”

      “吃完饭奶奶说不想坐车想走走,大家就一起散步出来了。你摔到哪里没有?有没有受伤?”郭蓝上下打量了郭湄一圈,回头对郭行云怒目而视,“喂你怎么搞的,湄湄一跟你出去就搞得一身狼狈!”

      郭湄独自行动惨被狗咬那次似乎不能算在他头上,但此时此地不是分辩的场合,郭行云赶紧向一行人诚恳致歉,“是我的错,没保护好湄湄,请诸位包涵。”

      许太太便笑起来,“这位是——”

      “我的老师。”
      “湄湄朋友。”

      姐妹两个同时回答,给出一对相差颇大的答案,长辈们还有点迷糊,那边许怀谦已经拉开郭蓝,“别多嘴。”

      “他算哪门子老师……”

      “蓝蓝!”

      以许怀谦的表现,显然也是认识郭行云的,而三个孩子对他的态度又各不相同,家长们看郭行云的目光便愈发复杂。郭行云自己是无所谓,但不能不顾及郭湄面子,只好拿出名片递给陈宝珍,“我在厦大摄协做过一段时间顾问,忝为人师,陈总叫我阿云就好。”

      在场的都是人精,本来叫湄湄就已经够亲昵,陈总两字出口,谁都听出他对郭家极为熟悉,陈宝珍扫了眼名片笑道,“原来是本家。”

      郭行云亦笑对老夫人依然明亮的双眸,“不止是本家。”

      “哦?”

      “先父郭彤,也是东山铜陵人,和湄湄是老乡,只可惜民国二十一年参军以后就再没回过老家。”

      陈宝珍的微笑不变,眼神在刹那间略略凝起。

      这就叫拣日不如撞日,既然天注定他们在繁华街头巧遇,那么,就让这迟到的重逢,尽可能自然地启幕吧。

      第二天上午,陈宝珍亲自致电郭行云,约他见面一叙。电话里的陈老太太少了昨日的威严,多了几分无奈,“湄湄这孩子,问她什么都不肯说,只叫我来找你。”

      “她还小,有些事为尊者讳,不方便由她来说。”不过就像半年前在茂阿公家那样,郭行云还是坚持带上郭湄,“湄湄不是外人。”

      陈宝珍朗笑,“湄湄是不是外人,轮不到你来说。”

      郭行云脸上便有些讪讪,是啊,人家看着她出生看着她长大,当孙女一般疼了二十几年,而他说白了,除了一个连郭蓝都不承认的老师名头,又算是她的谁呢……幸好隔着电话没人看到,郭行云掩饰地轻咳一声,低头检视行事历——在陈宝珍告诉他的,其实早已稔熟于心的珍珠湾地址之下,不知什么时候,竟多了两个随手写出的湄字。

      “这是家父刚到台湾时在眷村的照片,这是六二年离开眷村前照的,这是他在台南的第一间办公室。”珍珠湾御园,陈宝珍的书房里,郭行云将翻拍的照片一张张指给老人家看,“这是民国六十四年,我父母的结婚照。”

      一直低首不语的陈宝珍至此方才抬头,望了望郭行云,又复望回照片上两鬓斑白的新郎,徐娘半老的新娘,郭行云明白她意思,轻声解释道,“父亲一直等到蒋.介石去世,才迎娶母亲。”

      委员长病故的噩耗传来,眷村老兵抱头痛哭,翘首以盼三十年的反攻之路成为一场泡影,承诺没有兑现,故乡从此永别,他们是再也回不去的异乡客,那留在海峡另一侧的父母妻儿,今生今世只能于梦中再见。

      每每看到那些照片,郭行云都会猜测父亲当年,恐怕再没有一个新郎像他那样怀着矛盾、歉疚、痛苦和沉重的回忆与遗憾踏进喜堂,母亲为他毫无保留地献出了整个青春,换来的只是一段她不能不甘、不能妒忌、因为还惨不过另一个女人的、不完整的缘分。

      “无论如何,令尊令堂有了你,也算不幸中的万幸。”毕竟是他的成长安慰了郭彤最后的人生,也是他在几乎看不到希望的情况下完成了郭彤的遗愿,陈宝珍端详着郭行云,言语中并不掩饰赞许,然而转眼看到乖坐一旁的郭湄,又冷了脸色,“只是委屈了我们湄湄,跟着你东奔西跑,吃了多少苦。”

      郭行云辩无可辩,只能再度报以歉疚的微笑,郭湄忙挨到陈宝珍身边挽住她胳膊,“有吃有喝有玩,不苦不苦,以后我跑新闻,不会比这更轻松。倒是奶奶您,要是当初多给蓝蓝和我说说当年的故事,我们也可以早一点发现大家原来是一家人。”

      陈宝珍听罢,笑着拍了拍郭湄的手,目光停在那一沓照片上,半晌方道,“你以为我不想说么?有些事,连蓝蓝爸爸都不知道,我又怎么会告诉你们?”

      郭湄连忙伶俐改口,“是我不好,奶奶不说一定有奶奶的道理,反正也没有耽误什么,缘分天注定,是一家人总会团聚的。”

      “是啊,一家人,总会团聚的,只是你郭爷爷看不到了……”陈宝珍叹道,“当初要是抢救及时,太嬷还有救,结果人没了,他们还说是她自己活该。你郭爷爷气不过,去红.卫兵司令部讨说法,去时还好端端的,抬回来已经断了气,满头满脸的血啊,浑身没有一块骨头是完好的。红.卫兵说他冲击司令部,袭击革命战士,完全是自取灭亡的行为……到底出了什么事,谁也说不清楚了,可我知道,你郭爷爷就因为当年是从东山逃出来的,有个不能见光的父亲,一辈子规规矩矩小心做人,谁也不敢得罪,连句重话都不会跟人讲,就这么手无寸铁地去,说他先跟人动手,我是一点都不信……”

      不信又有什么办法呢,郭良才不过是千千万万无辜冤魂中的一个,而孤儿寡母的陈宝珍就和当年孤儿寡母的黄招娣一样,除了含恨缄默,别无他法。为了儿子的平安成长,她不能喊冤,不能诉苦,甚至不敢告诉儿子他父亲是怎么死的,就怕给孩子年幼的心灵带来任何阴影,一直到现在,郭建华都还以为,父亲是在给太嬷办丧事的路上意外身亡的。

      半个世纪的风风雨雨,有多少生命被时代无情碾过,从黄老太太到黄招娣,到郭良才,郭行云不得不庆幸父亲不曾亲耳听到亲人们冤屈惨烈的结局,而他自己,也有幸在耳闻陈宝珍叙述之前,先看到了一个困境中挣扎崛起的家庭,郭良才固然死得冤枉,陈宝珍却以常人难以做到的坚韧顽强带大了儿子,并和儿子一起白手起家成就了今天的鸿运。

      这也许是唯一能告慰老父在天之灵的消息。

      “我听说八十年代以后,很多人都平反了,不知道良才大哥的案子……”郭行云谨慎地问。

      “傻孩子,平反也要有得可平反,当年我们人微言轻,打死就打死了,难道还给你个判决书,下个红头文件?档案里都没记载,去哪里平反?”陈宝珍嘴角露出淡淡嘲讽,“真要算旧账,就该去找当年司令部里那些红.卫兵,我也不是没找过,那些人的名字我从来没忘记,有一些到现在,还常常能在厦门新闻里看到……”

      郭湄惊抬头,她还小,也许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真真切切地体认,政治沉浮对一个人,一个家庭的切肤影响。

      “二十年前,我也想过把从前的冤案从头到尾告诉你郭伯伯,谁能想到,你凌阿姨的恩师,悉心栽培带她出仕的领导,就是那些红.卫兵里最积极的一个。你郭伯伯也认识她,尊称她老师,年年过节都不忘一份重礼,却根本不知道自己父亲就是死在她手里。

      “你要问我恨不恨她,我恨,可除了恨呢,她对你凌阿姨有恩,也就是对我们郭家有恩。鸿运到今天,你知道我给多少人送过礼,陪过笑,称兄道弟,甚至互相握着对方的把柄,算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这里面又有多少人在你郭爷爷的事情上逃脱不了干系,我怎么追究,我拿什么代价去追究呢?这问题我想了二十年都没有结论,大概,这辈子也不会有结论了。”

      那样不堪回首的往事,回首时也只是一丝惆怅,三分叹惋,当初的慷慨激昂,悲怆呼号早已远去,七十年人世艰难,岁月磨砺,都沉淀在了古稀老人平静的华发与皱纹里。

      “湄湄啊,你会不会觉得奶奶懦弱,没血性,一心掉在钱眼里,对不起你郭爷爷,对不起太嬷……”

      “不不不,怎么会呢!”郭湄连连摇头,紧握着陈宝珍的手急切否认,“您把一切恩恩怨怨都埋起来,不过是为了郭伯伯、凌阿姨、蓝蓝和郭茗能开开心心过日子,可我知道,心里积着苦又不能说,是个什么滋味,您今天都说出来,以后就不用再想了,我也保证不会说出去的。”说着看了一眼郭行云,“郭老师也会保密的。”

      “我知道,我相信你们。”陈宝珍一只手握着郭湄,一只手握住了郭行云,“这些年我也在想,我老了,日子不多了,良才的案子是随我入土,还是闭眼之前告诉蓝蓝他们……现在好了,我也不操心了,等这帮人都作了古,人死灯灭没处寻的时候,你再告诉蓝蓝,我不要他们记恨谁,只是不想你郭爷爷最后死得不明不白,连自己的子孙后代都不知道原委。”

      郭湄答应了,微红着眼眶,努力消化着姗姗来迟的真相。郭行云知道,走进这间书房之前,她和自己都想不到,原本只是对证一段失散多年的血缘,到最后会有一件如此沉重的任务,压到她尚且单薄的肩上。

      幸好还有他,他们都还年轻,有足够的时间共守一个秘密,直到那个时代的余韵彻底绝响。

      “陈总,我还有个问题。”郭行云等郭湄情绪平复后才重启对话,“黄老太太不让人抄走的盒子,现在还在吗?”

      什么样的宝贝会引发两条人命,郭湄也很好奇,雾蒙蒙的眼睛闻言变得清亮。陈宝珍没回答,起身走到书房一角的保险柜前,输入密码,从柜子最下层取出一只紫红色的方木盒,用抽屉里的一柄小钥匙开了,递到郭行云和郭湄跟前。

      “都以为盒子里有什么价值连城的传家宝,其实只是个贝壳。”陈宝珍笑道。

      盒底躺着一枚半个手掌大的翡翠贻贝,比起文雅学名,也许另一个名字——淡菜,更为东南沿海的百姓所熟识。这贻贝至少有六十年历史,黛色的外表面上,层层纹路已摸不出多少凹凸,内表面原本温润明亮的珍珠质也早就黯淡无光,苍白珠层透着若有若无的淡蓝色调,乍一看,像凝成了一颗水滴的月亮。

      “这是你郭爷爷的父亲留给他的唯一一件东西,他从东山逃出来的时候什么都没带,只带了这个,他阿妈说,将来父子相认就靠它了。太嬷知道它重要,拿了自己最好的嫁妆盒子装它。”

      郭行云将贻贝托在掌心,轻轻抚过贝沿光滑舒展的轮廓,“民国二十一年,父亲带黄氏离开厦门以后,曾经回过一次东山,在岛上住了几天,他跟我说,当时他穷得买不起首饰,就满岛去寻,寻了一对很漂亮的贝壳送给黄氏,权当定情信物。参军前黄氏把贝壳拆开,夫妻俩各拿一只,聊作念想。”

      他打开随身带来的笔记本电脑,“贝壳易碎,我父亲手上那只也存在保险箱里了,我没有带来,这是一比一的照片。”

      一样的尺码,一样的黛绿,一样褪了色的珠层,一样记载着岁月风尘的壳纹,郭湄把贝壳按在屏幕前,厦门的实物,台南的照片,隔着二百公里海峡,六十年光阴,一厘一厘地重合。

      “郭老师,这太奇妙了,你竟然没告诉我还有这么个东西!”

      郭行云揉揉她头发,没有说话。

      不知道该说什么,郭彤黄氏夫妇和郭良才都已作古,他是这世上唯一亲手抚摸过两片贻贝的人,再没有人会怀疑,也只有他才知道,这两片各自为主人珍藏数十年的贝壳,到底是不是一九三二年夏天,铜陵海滩上的那一对。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2章 故土难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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