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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花灯 ...

  •   从客栈去往月潭,于东南走,过一浅涧石桥,远瞻月下,万点繁星攒动,碎了一潭暗萦月色的,便是了。
      月潭是活水,有支流与东面苍海遥遥相通。水潭浑圆天成,每年冬季,冰期前的满月之夜,皎月倒映潭中,盈盈白环,像夜里安静温婉的女子,美不胜收。更妙的是,每年此时,都可于潭中隐隐看见一栋繁复华美的宫殿轮廓,朦胧不清,隔了重重水层,只余绰约昏黄边缘,恍若天上月宫降临,于这十丈软红之地。当地人奉之为神灵,相信此时若在花灯里承载祈愿,落入潭中,便可藉由仙子传于天上。
      如花自然不可免俗地挑了一盏水红刻纸花灯,珍而重之地写下愿望,虔诚地点亮,膜拜再三,轻推入潭水中。
      水灯悠悠飘荡,窅然而去。
      朦胧晕黄的光,拢在水红色纱纸里,明灭间有了忐忑期待。很快就混在朵朵水灯里,星星点点,挤挤嚷嚷,向东入海。
      她久久凝视。
      那个愿望呵……
      忽而回神,骂一句,靠!老娘啥时候这么黛玉林啊!
      怎么会如此相信与寄托在一盏一铜板儿俩个的水灯上?怎会有如此脱离实际的浪漫主义情结?!
      不过想想就算了,阿甘和珍妮还整天拿着个许愿池说事呢,她偶尔天真烂漫个一下有哈密不可以?虔诚地放个水灯许个愿有哈密不可以?今个儿千金难买爷高兴口胡!
      ……唔,当然,这儿似乎还有一个不情不愿的爷呢。
      “小倦,你的……”如花朝身边一探爪,回头对上了个满脸嘎巴豆的男人,惊得她一哆嗦,赶紧推开。
      按住怦怦乱跳又失重的心,如花站起来环视一周。
      熙熙攘攘的人群,身影绰绰,笑颜暖暖,却没有一个谁是他。
      她踮起脚来四处跳着找人,突然后悔,不该和他分开过来的。
      临行前,他拉她入怀,声音温柔得不像话。说,妙妙先过去吧,还有些东西要整理一下,好了就去找你,好么。又低头细细亲吻她的额发。
      那时他笑得多宠溺,她99%的脑细胞当场就懵了,傻不啦叽地点头,就自己先过来了。
      后来路上那1%的脑细胞垂死挣扎了几次,想折返回去,又想他可能是突然开窍了,来一次电影里的你找我我找你,没事找抽型的向左走向右走走走走到腰酸背痛腿抽筋然后重逢的狗血场段……
      便作罢了。
      不过,狗血即经典啊!!
      想想看,两个人在夜色莽莽茫茫人海中相互找寻,身旁的欢声笑语入不了耳,彼此心急如焚,肝肠寸断,却又偏偏擦肩而过不自知。最后的最后,在这样的夜里,重逢于这星星点点,水灯悠悠,承载无数憧憬的月潭中。他涉水而来,紧紧相拥……
      那真是要多浪漫多浪漫,要多感人多感人,要多少点击率就多少点击率啊!
      如花擦去口水,抬手间压下心头隐隐的不安。
      不过经典归经典,真放自己身上,还是希望他快些找到她的,越快越好,最好一来到就立马找到……要多傻才会让他没事就来个肝肠寸断??如花四处打量着,准备找个制高点爬上去当活靶。
      在寒风里哆嗦着,站在木台上抱紧双臂,瑟瑟发抖,忍不住再骂一次:NND,怎么就傻了吧叽地分开过来了?!

      月朗风清夜,偏也有贼出没。
      “你真舍得。”南烟叹,带着滢星做贼似的从三楼窗户爬进来,打照面的第一句话,不无感慨。
      小倦静伫在窗边,黑发未束,宛转垂披肩下,融入夜色。漆黑的眼瞳像夜里覆了冰的深潭,映着月光,带了点幽紫幽蓝。
      南烟抚抚臂上立时爬起的鸡皮疙瘩,装没瞧见,自来熟地坐到桌边,就手拿起茶盏啜了一口。
      青瓷小盏里白云翻滚,青螺芽尖向水而立,袅娜舒展开来,满室清香袭人。
      茶是好茶。南烟微微睁大眼,直盯着手里的茶盏,讶异一闪而过。
      滢星趴在他肩上,探头也瞪着碧色茶汤里自己的倒影,不明所以。再看向南烟时,他神色如常,仿佛刚才都是幻像,只嘴角微弯,弯起一丝探究的意味。

      二更天,明月依然圆满,潭边依然热闹,他依然未出现。
      此时已是霜降之后,立冬之前,如花将衣襟拢了又拢,还是有夜风贴着脖颈钻进来,激得肌肤细细颤栗。她已经完成孟母三迁,从木台兜兜转转,来到水榭,还不断安慰自己,孟子都能转性了,更何况一只还算乖巧的小倦同学呢?
      水榭位于玲珑潭心,临水飞立,四周景色尽收眼底。她来回环顾着,甚至翻到低栏外,却始终没有看到一个熟悉的永远挺直的背影。
      就在如花扭着脖子旋到第一千八百度时,一阵眩晕,重心失衡,背后又被人群推搡了一把,顿时满潭水灯都在眼前急遽明亮起来……

      不速之客怡然翘腿而坐,端着茶盏,低头浅嗅,笑意愈来愈深。
      “好茶,好茶!”悠悠啜几口,啧啧嘴,不遗余力地称赞道,“未经窨花,茶汤却有浓郁的鲜花香,清芳已极。细品之下,又带有蜜糖香味,再三品,更隐蕴兰花,馥郁持久。”
      放下杯盏,看向窗边的少年,笑,“听闻慈桥庵上万仞悬崖,终年云雾缭绕,鸟兽无踪,也无甚植被,可石头缝里偏偏长出了茶树,贴壁而行,十年一茬,每六千株芽尖才可得一两新茶。即便是当今天子,恐怕也要天天拿了秤砣秤着省着喝。”
      “可惜啊,这极品的香魁岩茶,却不适合女子。”南烟又啜一口,满足地叹息,“女子体阴,饮此茶后,香郁肌理,会遍体生香。你现在把她推到人山人海的堆里——”他拉长尾音,斜起眼角睨他,似笑非笑,“就不怕有人闻香而心动么?”

      小倦翕动嘴唇,终于开口。
      “……人人都爱那香气,”他说得极慢,声音喑哑得像哭过一场,“可对闇狱里的人来说,这香气太过纯净,又终年沾染山谷灵气,会……受不了。”最后三字缥缈。
      受不了。从齿边滑开,弥于风中。
      他转过身,月下乌黑到泛蓝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看向不知哪里。
      看得南烟心里直发毛。
      一时间安静得能听见何处人群鼎声喧闹,乐声隐隐。
      遥远得像来自另一个世界。即使夜晚都温暖无忧。
      小倦的眼神渐迷离。
      南烟张张口,最终没说什么,只轻放下茶盏。
      这样的眼神,让他想起了十二年前的那个人。
      滢星的定力可就没这么好了,无聊地腾空,自行盘旋了几圈,终于宣告破功,附在南烟耳边轻声,“烟,给她下药的是他,把她推开的也是他,他为何这般不待见我们呢?”
      足够的轻,也足够的让谁听见。
      小倦不说话,抿紧了嘴角,心慢慢地潮湿起来。忽而微微一笑,在这夜色里莫名地凄凉。
      “药香只得三个时辰,闇狱现在近不了她的身,你带她走吧。”
      一切云淡风轻。

      带她走吧。他说得一副天公地道理所当然的样子。
      南烟相当无语,想掐着他高呼:拜托你当成宝贝的东西,对我来说是负担好不好?!
      他似乎全然不想这个包袱扔给他该是多大的麻烦。
      “你真舍得。”半晌,南烟严肃开口,重复了第一句话。“这样坚持的放弃,为着什么?她每次在你身边,都笑得那么开心。”
      小倦孑然而立,喉头艰涩滑动,却说不出一个字。

      笑就一定快乐么?也许只是在掩饰心中的恐慌罢了。
      这些天来,她笑得越灿烂,越没心没肺,其实心里越恐慌。
      他一直都知道的。
      于是愈加痛恨自己,这种时候,无法哄慰她,甚至连一句保证的话都给不了。
      纵然对她千般好,也掩饰不住矛盾的心。

      然而她的善解人意,每每解了他的困窘。
      还记得那一天,午后的阳光与凛冽的风,她站在身后,一声声唤他名字。
      如此的急切,如此的痛彻。
      是感受到他将要的辞行了吧?
      他当场崩溃,几乎要脱口而出,不走,永远不走。
      也仅仅是几乎。
      想留不能留,这样的夜里,这双手,又该拿什么保护她?
      小倦看着掌心纠结的纹路,慢慢揉碎一手月光。

      “缘起缘灭皆因爱,”南烟起身,幽幽开口,“有时,一面之缘和一生之缘,只在人一念之间。”
      小倦回神,缓缓摇头,脸隐在阴影里,“一念之差,可能就此毁了她。唯有这个,我赌不起。”
      夜风吹过,他侧脸看向窗外,纷飞的衣襟是黑蝶的翅膀,折了,仍猎猎作响,展翅欲飞。
      有些路,他一个人走,便足够了。

      *** ***

      很多事情,一说就破,一做就错,应对之策,唯有装傻。
      如花吐出雍塞在胸口的气,看泡沫一串串似珍珠般从耳边汩汩滑过,如是想。一个人想要明白自己的心事,原来还是要这个样子才行的。
      水灯在眼前猝然明亮之时,她不敢直视。刺目眩光下,满腹心事几乎无所遁形。于是下意识地抬手,遮住双眼。之后疾速跌落另一个世界里,只在身后留下一蓬温静如尘埃的细雨。
      谁在惊呼,谁在尖叫,月潭深沉,她一再下降。
      飘然翻转了半圈,睁着眼,静静看绉纱水红披帛逆水而上,团成一朵暗红,盛放。
      事隔多年,重温死亡的感觉,依旧这么熟悉。

      赌不起??南烟再次在心里悲愤地高呼:那你把她这样交给我就能放心了?!
      他要真这么带她回去,这一路上指不定怎么山险水恶着呢。万一她不小心翘在自己手里,十二坦那边早想抓着个把柄黑他一下不说,万一这厮还拖着口气半死不活的,那还不得上天入地寻他掐架?
      “我看还是告诉你吧,”南烟考虑再三,咳一声,异常严肃道,“十二坦那群老东西,其实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整一打老狐狸啊!阴险,狡猾,奸诈,算计,卑鄙,无耻……”
      “起码性命无虞。”小倦低声打断他,右手缓缓垂至身侧,收紧。
      她绝对不可以出事。绝对不可以。
      无论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两人默言,长久对峙。
      小倦不躲不闪地看着他,眼睛黑得掩尽一切心事。
      “我明白了。”南烟怅怅地出了一口气,有些郁闷,指尖小心挑起正趴在杯沿口研究那香茶的滢星,脚尖一点地,转身便要飞掠出窗外。
      正是这背门大开的一瞬间,身后疾风突至,直袭肩头。他心一凛,本能地侧身,银鞭暴长,破肘穿出。仓促间,也用足了七成的力道反击。
      那道冷冽寒风果然剑锋一转,却不是回挡,斜斜从他肩上虚空挑过,伴随一声破骨溅血鞭声。
      南烟脑子嗡一声的炸开,滢儿!!
      再回身相护时,差那一秒,已经晚了。
      小倦已将滢星反扣于掌中,映得左臂一汪鸽血红,右手间一柄弯刃白骨剑,月华下泛着妖艷森白的光。然而一切诡异都比不过他胸前正在爆开的一蓬血烟花,“哧”一声,顿时血腥之气弥散,几要溅了南烟满脸。
      南烟眸中顿时染血暴戾,一字一顿,“小倦,你在做什么!”
      “它要留下。”小倦抬手蹭去嘴角渗出的一缕黑色血迹,低声道,“妙妙没事,我自会放它离去。”
      “你以为我会答应么。”
      “不会。你和我彼此都不信任对方,唯有这样才会安心。”
      南烟盯着他那柄剑,怒极反笑,“满月夜,连噬魂剑都拿不出来的你,也配和我谈条件?”
      “不是谈,南烟。”他阖上眼,缓缓道。
      再睁开时,眸中盛开黑色的水仙花。
      “是你没得选择。”

      滢星忽而呈现惨青色,瑟瑟颤抖起来。
      “你竟然……下毒……”
      “我已提醒过你,香魁岩茶只对闇狱的人起作用。素滢虽为转世,只要能力还在,依旧难逃。”
      话音未落,南烟猛然一记长鞭疾扫而来,怒红了双眼,“畜牲!!”
      小倦不闪不躲,从肩头斜至腰间的一条血肉当即被扫飞,噗一声碎溅在墙上。
      “南烟,这一鞭是我欠你的。”他低声,咬牙点了几处穴位,勉强止住血势,“我并无意对它不利。”
      “烟,我没事……”滢星嗫嚅,还不曾见过他这般暴戾,忍不住有些战栗。
      “现在离天亮还有三个时辰,”小倦垂眼看向窗外,语气平静地陈述,“若我那时还活着,解药自然会给你,保它无事,若我死了……”他一顿,抬头看向天空,黑沉沉的眸子寂静而荒芜。

      同一时间,巫马镇正西二十里。
      萧索的竹林笔直地指向天空,风过飒飒作响。
      疾速的奔跑间,黑色树影被拉成诡异的弧线。枝桠后的满月不急不缓,掠过层层栅影,紧追着来人不放。
      华衣少年嘁了一声,忽然反身挥袖横扫,一柄青色小翎直袭而去。
      满月的空中,什么东西应声坠落,声音沉闷压抑。
      少年停步,顿觉世界清静不少,悠然理理衣裳,慢慢踱出竹林斑驳的落影。
      月光那么好,笼在十二岁男孩子单薄的身上,原只有身形抽拔到少年的高度。一双琥珀色的眸子,熠熠生辉。
      往回走了十余丈,一小丛竹子从尖端淋淋染红。竹下一人,被通体贯穿。
      少年停下来,用脚尖支起那人下颏。
      姣好的面容,眉心正中一支碧青小翎,血还在蜿蜒流下,死不瞑目。
      收回脚,他在旁边的枯叶上无聊地蹭了两下,正待离去,忽而被死人身上一件闪光的物什吸引住。
      少年委下身子,看清那是月华下刚刚死去的指甲。

      *** ***

      小倦逆着光,略显疲惫的身影站在微薄的月华下,静静等着南烟的答案。胸前接了两记破骨鞭,血肉模糊,炎炎灼痛,却比不过半月前收到那封密信时的痛苦。
      所有那些让他不能继续留在她身边的原因,让他不得不远离她的原因,跟随着这一纸轻薄的信一起到来。他抛开一切换来的短暂幸福,在月亮最圆满时走到了尽头。小倦低下头,微微苦笑。月圆人难圆。就是明白自己这些天来曾有过怎样的放纵沉沦,此时的月圆更像个讽刺。

      这一笑落在南烟眼里完全成了另一层意思。
      “天真!以为这样说,我就会信了你?”南烟眼尾扫过惨青的滢星,濒临失控边缘,根本无暇细想他刚才的话,只攥紧了手中银鞭,暗暗估计着胜算的把握。
      论实力,此时的他绝不是对手,更何况还着实地挨了两鞭,怕是早已伤及六腑五脏。
      南烟暗自提气,运足了十成十的力道。
      这个人终归是个祸孽,今夜就此除掉,也好。

      萧败的竹林,风过浅鸣,月华正盛。
      贝壳粉红的指甲,留得长,修得也精致。少年看了个仔细,眼神一黯,袖间滑出一柄弯月短匕,刀身雪亮的几次翻转间,将女子的指甲整个剥下。
      翻来覆去地对着月光研究了半天,眼里渐渐染了点嗜血的味道。他蹲下来,捏起女子纤巧的下颏,淡淡一笑,将指甲整个送入她涣散的眼里。
      片刻后,竹林下静静躺着一具通体贯穿,剜去两眼的女尸,腥气四散。远处山麓间,腐食的猎鹫两眼精光,盘旋扑下。

      月下溪边,少年细细洗净双手,有些微失神。之后缓缓的,从贴身衣物里掏出一绢明杏黄色丝绸,小心翼翼地放在唇边亲吻。
      展开来,是蝉翼般的浅粉色,月光下淡淡恬静。
      姐姐,真不想让他污了你。
      可是,他愧欠你的,总该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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