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9、外患 ...

  •   等到她和他再重新坐到同一张桌子前,已经是子时夜半了。
      两人都很有默契地绝口不提刚才的事,似乎什么都没发生过。
      只是洞开的门框,斜风送进的雨丝,脸上偶尔沾落的凉意,不断提醒着两人,刚才的一切并不是梦境。
      连咳嗽一声都会成为尴尬。

      如花默默摆着碗筷,不敢看他。小倦坐在桌前,低眉不知在想些什么。
      第一次两人吃饭时这么安静过。连蜡烛偶尔的爆芯声都清晰地直钻进心里。
      她抱着拌饭大碗,埋头苦吃,辣的脑门上直冒汗,也不敢抬头,生怕看见对面的他。

      直到对面轻轻推过来一杯水。
      水只漫到茶盏的四分之三。是他倒水的习惯。
      修长干净的手指略停顿了一下,缩回去。
      她停下扒饭,看着她左手边的茶盏。
      给她喝的?他怎么知道她想喝了。
      微微抬头看他,心里有些感激。
      “谢谢。”细若蚊蚋。
      终于能打破这古怪的氛围了。

      小倦轻笑,看着碗里的拌饭。
      红色的辣椒粉没拌开,刚才吃下一口,几乎全是辣椒粉块,从舌尖一直火热到心底。抬头看她,也满头是汗,还在拼命往嘴里塞,不知道喝点水。
      “怎么不吃点其它的菜?”他指指桌上琳琅满目的碗碟。
      “那是人家专门送给你吃的。”小声吱唔了一句,努力不让语气太酸。
      “谁?”
      “叶英印。”声音咬在嘴巴里嚼嚼,含糊不清。
      “……”他拿筷子点点碗,釉胎瓷碗叮叮响两声,“我吃这个就够了。那些菜你吃吧。”
      清脆的叮叮声一直在心里绕着圈儿打转。
      如花把脸埋在茶盏里,轻咬着杯沿,笑得傻气直冒。

      “人家特意送来给你的。”她还是口不对心地推辞两句。
      “这个就很好吃了,我喜欢吃这个。”他又夹了一口拌饭送到嘴里。
      这句话并不是谎言。的确很辣,却很好吃。
      “你又没尝过,怎么知道哪个更好。”话一出口她就悔青了肠子。这不是逼着他吃么。
      “妙妙,”他看着她,“你煮的饭,是我这辈子吃过的食物中最好吃的。”
      对于一个厨师来说,这无疑已经是最高的评价了。
      如花的傻气冒得遮掩不住。

      多年后每每想起他这句话,她都心酸不已。
      当时若是能早些参悟他这句话的深意,她问自己,结果是否就会有所不同。

      *** ***

      这件事就被两人这般故作不知的匆匆掩饰过去。
      彼此都不再提起,那个雨夜中的小小意外插曲,就在时间不断涌动的潮水中,打个旋,消逝了。

      她依然同他轻松的嘻戏笑闹。甚至变本加厉。
      他依然温柔地注视她,带些宠溺。只是在她转身时,心底更加茫然。

      夜深人静时,他何曾没有幻想过同她的未来。旋即自嘲喟叹,这样的自己,在她面前藏着肮脏的秘密不敢说。连片刻共处的时光,也仿佛是自己偷来的一样。
      只是世上从来都没有永远的秘密。
      等到她知道一切的时候,他将再无所盼,倾毁一旦。
      而那些永远无法向她诉说的心意,将会随着他一同化为尘土。

      *** ***

      赤露七年。秋末。

      秋,收获之季。
      冬天的蓄养,春季的蓬勃,夏日的繁盛,最终都会转为秋季的收获。
      植物是,灾难也是。这一年冬的酷寒,春的干旱,夏的洪涝,终于在秋天引发了战争。
      气候的异常剧变波及到了北方的狄。极北之地食物本就稀缺,狄南下掠夺膘马粮草,沉寂了十五年的战争再度爆发。
      赤露七年,注定是多灾之年。

      如花何其幸运,两世都出生在和平的国度和平的年代里。
      战争,是比冥王星还遥远的概念。
      但她却对战争畏惧无比。
      在电视上每每看到战争场面时她都会及时动动遥控器,换台。
      并非是由于女孩子的天性胆小。
      她曾在急诊室里轮转了三个月,那时正是S市治安不好的低谷期。每每夜半,送来的多是街尾火拼砍架后的伤者。那些锐器毫无章法地划开皮肉筋骨,不管部位,不管解剖层次,锋利地戳穿皮肤、脂肪、筋膜、肌肉,割断神经血管,大力的甚至切断骨头,翻出内脏。急诊手术室里,伤者凄厉的哀嚎惨叫声一直挥之不去,她帮他们清创缝合,脑子里嗡嗡作响。有些创面过大,断端的皮肤肌肉难以拉拢对和,便塞上盐水纱布,外面敷上绷带等待自己愈合。每次换药时,伤者不停地呻吟,明明是个活生生的人,却缺了一大块皮肤,露出红白相间的肌肉、骨骼,像极了解剖书上的无皮人。呻吟声生生刺入她心中,无比痛苦。
      从那时起,她憎恨暴徒,憎恨战争,憎恨所有随意伤人性命的人。

      所以,当北方传来战争的消息时,勾起了她一些回忆,如花吐了整整一晚上。
      “没事吧,妙妙?”小倦忧心仲仲。她从傍晚一直吐到现在,连口水都喝不下。
      “没事,没事。”她摆手示意他不用再帮她拍背了,接过他递来的水,狠狠漱口。
      嘴里的苦涩一直冲不净。如此珍贵的生命为何这般不被珍惜。
      吐到脱水,一时间有些低血容量的休克,她直起身时眼前一黑,若不是小倦及时扶住,刚才已经栽倒在地上。
      “这样不行,我去请大夫。”他好看的眉毛几乎要拧成一个结。
      “别去,看了也没用。”她靠在他身上,紧拽着他衣袖,“我躺会儿就好了。”
      天地轻轻旋转了半圈,她以为自己又晕了,却发现是小倦把自己抱了起来。
      靠在他怀里,只能看见他的肩膀、脖颈,和微微绷紧的下巴。
      “怎么了,不高兴了?”
      她看到他的喉结上下艰难地蠕动一下,过了一会才说,“没有。”

      *** ***

      半个月后。北方传来颛顼军队连连败退的消息,边关告急。
      距边境不足八百里的素沙镇,一时间也人人自危,惶惶不安。整个镇子笼罩在秋风的萧索中。路上的行人神色匆匆,见面时也只是彼此交换一个忧心的眼神。

      镇中的客栈人满为患,全是从更北方逃亡南下的人,在镇上落脚片刻,带来更多北境惨败的消息,说狄如何如何凶残嗜战,生灵如何如何涂炭,自己在逃亡的路上如何如何颠沛流离。
      他们走时,也带走了一批当地人。镇上已经有很多人收拾起了包裹,准备投奔南方的亲眷。

      素沙镇再不复往日的喧闹繁华。街上冷清惨淡,很多商铺都关起门,转运着货物。
      小倦走了大半个镇子,才抓到药。
      她的呕吐症愈加严重,身体急剧消瘦,昨晚沾了一下夜风,便发起烧来。他守在她身边,只恨不得能带她受过。
      对于战争,他突然间也开始厌恶起来。

      “妙妙,喝药了。”
      如花睁开沉重的眼皮,精神萎靡不堪,任他把自己扶起来。瓷勺送到嘴边,她抿了一口,苦得头皮发麻。
      “苦。”她忍不住皱着鼻子向他抱怨,侧头看见他的脸色比她还憔悴难看。
      “……的还行。”转过头去捧起碗来咕咚猛灌,赶紧喝完。
      最近都是小倦在照顾生病的她。
      她没食欲,他也吃的极少。
      夜里醒来,总看到他守在床边。
      吃不下药,他想方设法地变着花样哄她……
      不能再让他为自己担心了。

      碗刚放下来就有酸梅送到嘴边,“谢谢。”不客气含着,她冲他笑笑,不知道这个笑是不是比哭好看些,“知我者小倦也。”
      最近发现自己开始爱吃酸的东西,若不是如花对自己的品行坚信不疑,真要怀疑自己是不是怀孕了。
      靠在他怀里,像虫子一样拱来拱去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她开始同他闲唠嗑。
      说些什么轻松的话题呢。“你看我现在像不像孕吐?”刚说完就险些被酸梅噎死。
      自己平素口无遮拦惯了,面皮跟大象皮似的,可他的脸皮可薄着呢。这还不得把他羞晕过去。
      正想着怎么把这个话题糊弄过去,就听到他在后面说了句让她真的被酸梅噎到的话。
      “孕吐是什么?”
      “咳咳咳——”她倾身向前,呛得眼泪狂飙,吓得他手忙脚乱地帮她又抚背又顺气。
      “你、你真的不知道?”擦去泪水,捧过他的脸细看。
      他茫然点头,认真地看着她,脸上写着“我很cj,请勿污染”八个大字。
      “平时看你懂满多的。”她小声嘀咕一句,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

      唠嗑话题二号,似乎也不轻松。
      “唉,现在我好怀念小玺玺啊。”
      “那是谁?”
      “先帝天玺皇帝。他曾经把狄赶到陇岐极北千里,厉害吧?有他在咱们就不用怕了。”她说的眉眼飞扬。
      “妙妙……”小倦沉吟。
      “怎么啦?”
      “没什么。”
      “干嘛那么严肃的表情,”她摆弄着他的嘴角,“来,笑一个。”
      他笑一下,拉下她的手,让她躺回怀中,不再看自己的脸。

      那些话在心里打了个转,终是无法倾吐。
      应该如何告诉她。
      别怕,有我在。
      我,也会守护你的。

      “是不是战争结束,你的病就会好?”
      “结束了肯定会好,但是没结束我也能好啊。”她朝他动动手脚,乐呵呵的,“我现在不就活蹦乱跳的。”
      “我知道了。”
      “你知道你知道。”她仰起头用后脑勺顶他,“你知道现在自己该休息了么?眼睛红得跟兔子似的。”
      “有么?”他揉一下眼睛,只是有些酸涩而已。
      “没有。兔子哪能跟你比。”她歪着头看他,眉眼弯弯,“还是要姐姐哄着才肯睡么?”
      难得他没有脸红。小倦避开她的视线,侧头看着窗外。
      “佟伯佟婶三天后也要回南方乡下的老家了。我……去送他们一程。到时请菱月来照顾你两天。”

      菱月??
      怎么不是叶姑娘。
      如花咬牙,有些吃味。叫得可真亲密。他和她什么时候这么熟了,怎么就这么熟了呢。
      那她叫他什么。
      百里公子?
      还是,像她一样,叫他小倦。
      或者是,倦、阿倦、倦倦、亲爱的倦倦……

      不得不佩服那女人,追仔的手段真有一套。
      该大方时就落落大方,该羞涩时就娇柔羞涩,该现美貌时就现天仙美貌,该现厨艺时就现食神厨艺……该出手时就出手,出得快准狠稳。
      她这边战壕还没挖呢,她那边就这么千军万马浩浩荡荡地攻过来啦?

      如花“腾”地坐直身子。老娘有手有脚的要她照顾干嘛?
      “怎么了?”
      “我!”一对上他关注的眼神,那些恶狠狠拒绝的话就怎样都说不出口了,“我挖坑去。”颇有些泄气。

      *** ***

      三天后的傍晚。
      如花抖开一大块方正的印花粗棉布,铺在桌子上,开始帮他收拾远行的物品。
      来回三天,这么久。路上又不能洗衣服,那带六套衣服好了。如花翻着箱子想,发现他的衣服基本上都是暗色系的。白天一套,晚上一套。不,还是七套吧。一套备用,万一要有个什么意外的时候。
      食物么,兵荒马乱的,这还不得多带点。
      她开始塞大饼鸡蛋玉米红薯土豆枣子……带些水果吧,路上解解馋什么的。再带些炒瓜子,没事还能磕磕牙。
      嗯,路上住的客栈哪有什么消毒措施,一条被子万人盖的,脏死了。那就带条毯子吧,再多带几条毛巾,倒时还能当枕巾用。
      万一客栈住满了怎么办。野营物品也是必不可少的。
      哈哈,到时他一打开包袱,就会发现他姐姐我考虑的多么细心周全。
      出门在外,难免跌打损伤蚊虫咬伤,伤药总得随身备着。她打开橱子,这怎么有这么多瓶瓶罐罐,不管了,全带着好了,以防万一。
      路上累了怎么办,带个小凳子吧,随时都能坐下来歇歇。
      还有,万一天下雨,还得带把伞。
      这块布似乎不够大。换块更大的。
      一时间恨不得把整个屋子都搬到包袱里。

      小倦回来时,就看到一个比他还大的蓝布包袱横空出世了。如花正努力把包袱角系起来。
      对比一下两者的大小,她失望地发现要他把它背起来,基本上是件不可能的事儿。
      如花不情愿地解开包裹,“要不,你看看,拿掉点什么?”
      小倦看着堆成小山高的物品,脸上苦笑,心中却溢满温暖。
      东西虽多,却叠放得很是整齐。她甚至用线把瓶瓶罐罐拴在一起,一拎一串,叮叮当当的。数个油布小包袱,外面还注明着饼、枣、玉米……
      不过,还是狠心地都拿出来。

      “呜——那个别扔,晚上冷……”
      “呜——那个也别扔,路上脏……”
      “呜——你怎么能不带这个呢,蚊子咬……”全忘了秋末蚊子都冻死了。
      如花泪眼汪汪伏在他身上,摇着他胳膊作悲情戏。

      包袱如气球般急遽缩小,最后只留下一套衣物。小倦抚着衣角,片刻无语。
      回来时,身上这套必定沾满血腥。

      一柄黄色的油布伞缓缓伸到他鼻尖前。
      “带把伞吧。”她可怜兮兮地哀求。
      他接过伞,默默看着她。
      明黄色的伞,可否在心上撑开最后一方净土。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9章 外患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