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5、闇狱 ...
-
菱月托着腮,乌黑的眼珠从左边眼尾,缓缓转到右边眼尾,再缓缓转回来。心中默默数着数,六百七十七,六百七十八,……
终于耐心耗尽,“哥,到底决定了没?”
叶承月继续来回踱着步,双手背在身后,扇柄轻敲着手臂,唉声叹气,“唉,还没。”
“想去看她就去呗,”菱月踢踢发酸的腿,喝口水润润嗓子,“婆婆妈妈,一点都不像个男人。”
叶承月瞪她一眼,“就你像。”佯装黯然,“怪不得现在都没男人上门提亲。唉——”夸张的叹气,特别加重了男字的音。
菱月听到这话一口水全数喷了出来。叶承月飞快地拿扇子遮住脸。
抖掉扇子上的水,他一脸的恨铁不成钢,“看看你看看你,这都什么样子?哪有点女儿家的矜持。”
菱月擦擦嘴,满不在乎,“你不就喜欢这样的。”
“我哪有!”立刻否认。再说人家不矜持,也比你不矜持得可爱。
她斜乜着他,似笑非笑。
“唉——”叶承月瘫在太师椅上,摇着扇子,把头发乱糟糟地全扇向一边。
“大夫不都说没大碍了么,只是一些皮外伤。”
“是啊。”他有气无力地应着,“不就她那什么弟弟,大前天一副要杀人的表情,”小腿抽了下筋,“昨天我亲自登门拜访,人家根本连正脸都懒得给我。”
“叶老爷,您也有吃闭门羹的时候啊。”菱月学他的腔调,“走,今个儿我陪您瞧瞧去,看是谁这么不识好歹。”
“……”叶承月微微苦笑。
如果那天他没有找到她的话,就不会……
不管怎样推脱,终是他害了她。
叶菱月不以为然。对于百里如花这个人,之前听到些传闻,但她没见过本人,所以也不曾放在心上过。
要不是她哥,最近为了她跟猴子似的上窜下蹦的,她才不会想见她。
只是那时的她并不知道,一时的好奇,将会赔上一生的命运。
*** ***
不记得什么时候吃过蚂蚁了,为什么五脏六腑里都有蚂蚁在疯狂地啃噬着她。
这种痛苦的感觉,难以用文字形容。如果非要用一个字来表达的话,那就是——
饿。
如花睁开眼,第一个感觉是,我家可真有钱,连青丝罗幔都是三层的。
等罗幔变成一层,她心里不由得有些失望,正想着当掉两层呢。
第二个感觉是,哪来的海藻。指尖动了动,柔滑顺直,是头发,用过飘柔了么。
一触到这些发丝,她便知道是谁了。
这头黑发,她洗过梳过摸过闻过……,好像就差吃了。
“小……倦。”一开口,她才发现嗓子干渴得难受,舔舔唇,连口水都没有。
小倦紧抱成一团,蜷缩在她身边,脑袋抵着她的侧腰。
他的头发凌乱地披散在床上,像张开的黑色羽翼。
听到她说话,小倦稍微动了动,更紧地贴向她腰间。
这样的姿势并没有让她觉得不舒服。温暖又安心的感觉,她无法抗拒。
指尖轻梳着他的发,享受这一刻的静谧。
玩了头发半天,他却没什么动静。
“睡着了么,”她摸了个枕头朝他脑袋下塞去,“别这样睡,会落枕的。”
小倦伸手抓过枕头,捏了捏,扔到一边,微微抬起头,俯枕到她肚子上。
还挺挑的。臭脾气。如花挣扎,无力地踢两下腿,“小倦别玩了。你很重。”
小倦抱住她的腰,脸压得更紧了,声音沙哑,“妙妙,别动。就一会。我心里难受。”
闷闷的声音透过衣服,呵得她肚子上一片软热。她这才感觉到他浑身都在细微颤抖着,只好抱住他的脑袋,轻声哄慰他。
不过,到底出了什么事?如花努力回想。
窗外小雨淅沥,打得芭蕉叶噼啪响。那个翻滚旋转的世界仿佛又出现在眼前。
没死,她扭扭身子,除了关节有些痛。
雨下个不停,单调的噼啪声,催得如花昏昏欲睡。小倦依然枕在她身上,呼吸一会浅快,一会深长,温热的鼻息呵得她痒丝丝的。
不过,还是重。以为自己还是小时候啊。她拍拍他,“小倦,我饿了。”
小倦最后用力箍紧她一下,放开她,抬起头来,头发垂下遮住眼睛,“好,就等你吃饭了。”起身离去,鞋也没穿。
厨房离的并不远,他却用了一盏茶的时间才回来。
她看见他端着饭菜进来,衣服,头发,脸上全被雨水打湿了。“怎么不撑伞?”
“撑了,”小倦扶她坐起来,“得先遮着饭。”
如花吃吃地笑,怎么傻得这么可爱,“用盘子扣在上面不就行了。”
他一顿,看着她,“我没想到这个。”
他也有犯傻的时候啊,机会难得,她本想再嘲笑他两下,却看到他的眼睛里外都红红的。
“怎么了怎么了?结膜炎了?”她焦急地捧着他的脸对光细瞧。
他的眼睛里全是红血丝,张牙舞爪,找不到一丝白的地方。
“多久了?痛么?有火烧感么?”标准的西医问法。
心里祈祷着别是角膜炎,否则会失明的。她伸手去翻他的眼皮。
小倦按住她的手,攥在手心里。这种时候,她不应该先担心他。
“你的伤,”他每个字都吐得异常艰难,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一样,“还痛么?”
“伤……?”如花这才发现自己右手裹得像粽子。肘部,膝部,和头上都缠着纱布条。
“快、镜子……把镜子拿给我。”病号抽气,想起这时该说的台词。
啪——铜镜掉在地上。
如花惊恐地捂住脸。
只差一个眼罩就可以直接去cos凌波丽了。
“谁、谁给我包的?!”面临爆发的边缘。
“城东的陶大夫。”
“那个无证赤脚医生……”她牙齿咬得咯咯响。包得这么难看,一般人还真难达到这种水平。
“快解下来,我自己包。”说完伸手扯着头上纱布。
“妙妙!”小倦忙捉住她的挥舞的爪子,“手上还有伤呢。等下次换药时我帮你包好不好?”
“你会?”她不信任地瘪瘪嘴。
他哄她,“当然会,你以前帮我包这么多次了。”
“竟然偷学我。”爪子伸到他鼻子前,“学费拿来。”
佯装严肃的表情,眼睛里却含有一丝狡黠的笑意。
对上她的脸,小倦竟觉得沉重无比和自责的心情有丝放松下来。
她在安慰他么,他看着她。都这种时候了还………真是傻瓜。
*** ***
两人对视良久。她的脸渐渐僵住。
“啊——痛啊!”如花突然瘫在床上,蹙眉闭眼,粽子手捂着心口。
“妙妙!妙妙!怎么了!”小倦抱着倒下的她,只觉心神俱碎,那一刻恨不得将自己千刀万剐。
“……”她无奈地看天。
“骗你的。笨。”伸手在他头上弹了个爆栗,自己明明演得这么假都信。本想活跃一下这笼罩着的悲伤气氛的,但是真吓到人就不好了。“有人说过我比小强还顽强,我是大强。别担心了。”
小倦身子震了震,依然搂着她,脸颊摩挲着她的左肩。
一股不祥的预感升上心头。这年头,狗咬人不算是新闻,人咬人才是新闻。
“别咬我。”她在他怀里蠕动挣扎。
他的臂膀有力,她挣脱不开。
真不该给你吃这么多饭的,力气是用在这里的么。如花悔不当初,“口下留人……要不你轻点成么。”
只是隔着衣服被轻咬了一下。
他放开她,声音有些微颤抖,“以后……别这样吓我了。”
“我没想要吓你,”有些心虚,她低下头,“我心痛么。我现在可是病号,你就知道在那傻看着我,也不知道好好服侍。我的手都成这样了,”可怜巴巴地举起粽子手,在他眼前晃两下,“我又快饿瘪了,你……还不快点喂我吃饭!”
这段话,语气由强渐弱,又由弱转强,一波三折,是百里小姐的必杀技。
先认错——讨好对方,再示弱——降低对方警戒心,最后尖锐地指出对方的致命弱点在对方措不及防时提出自己的要求!……基本上可以说是所向披靡无往而不利。
果然,小倦站起来去拿筷勺碗碟了。
瓦哈哈,你也有今天!如花半躺在床上,心里那个得意。
偶尔试试当丫鬟的感觉吧,当年她可是跟伺候皇帝似的喂他吃饭,风水轮流转,这次也终于轮到她享清福了。可得连本带利地讨回来。
对了,待会儿得吃一口,吐一口,说不好吃,让他急死。
嘿嘿嘿,真想看看小倦抓狂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如花没注意到自己已经露出奸佞小人的嘴脸了。
怎么这么慢,她随意朝他瞟了一眼,惊得下巴差点掉在床上。
“你、你、你干嘛脱衣服!”她语无伦次乱指着他。
“服侍你啊。”小倦一脸困惑。“你不是饿了么。”
汗!鼻血都喷出来。这种对话太不cj了。
“我、我、我只是要吃饭!”不是要吃你。如花捏住鼻子,你还未成年好不好。
不对!就是你成年了,我也不会吃掉你!
“我知道。”他脱去外衣,在脸上随意擦了两把,手一挥丢在地上,朝她走来。
“干、干、干什么?”如花手撑着身体哆哆嗦嗦向后退去。
还是……他想吃了她?
不要!她只是想看他抓狂的样子,可没说想看他兽性大发的样子啊!救命啊!摧花啦!
“妙妙,怎么了,”小倦捉住她的脚踝,“缩在床角怎么吃饭?”
“……我不吃了不吃了,”她说话间已经带上哭腔,“不是,我自己吃自己吃!”再不吃点东西蚂蚁都要从嘴巴里爬出来了。
“手上有伤怎么拿筷子,”他弯身把她抱出来,“佟婶熬了红豆粥,你最喜欢的。”
“就、就只吃粥?”
“还有烧鸡,你不是喜欢吃鸡翅么。还有蒸鱼。”
“就没了?”
小倦以为这些她吃不饱,“你想吃些什么?我去买。”
“不,够吃了。”如花舒了口气。“那你刚才为什么要脱衣服?”还这么帅气地擦脸再丢掉,完全是床戏前的标准动作。
“衣服湿,”他斜坐在她身后,将她半拢在怀里,一手举着粥碗,一手环过她拿着勺子,“你会不舒服。”
只是七个字,却让她的脸烧起来。
不经意间的温柔,细微处的关怀,这几年来一次次熨贴着她的心。
将来,这种温柔会时常陪伴着谁呢。
“以后谁能嫁给你真是好福气。”不知不觉就把心里话说出来了,语气有些酸。“我是说,喜欢你的女孩子一定很多。”欲盖弥彰,语气更酸了。
瓷勺叩到碗沿,清脆的回响。“哪有什么人会喜欢我。”他自嘲笑一笑,却很认真。
怎么这么自卑。她仰着脑袋往后顶他,“谁说的,我就……”
他逆着光看她。有些迷惘,有些期待,有些小心翼翼。
一时间气氛莫名暧昧。
那三个字在嘴里打了个转,被她硬生生再咽回去。
她是喜欢他的。甚至已经超出了一般的感情。
但那是男女之爱么,她不知道。
面对他时,从来没有过心跳加速,无法呼吸的感觉。
没有怦然的心动。没有甜蜜的羞涩。她不是没谈过恋爱的。
而且她心里,至今还无法完全放下另一个人。
该怎样说。说出来后又该怎样解释。
“我就发现隔壁刘婶家的小女儿最近一直盯着你看。还有东边王家的惜珊,西边蔚家的怜双,南边夏家的盼凝……”掰着手指头一个个数给他看。
刘芊柔,王惜珊,蔚怜双,夏盼凝……
NND,怎么人家的名字都这么好听,就她,百里如花,要多土有多土。
“知道了。吃粥吧。”小倦在心底微微叹气,说不上是失落还是庆幸。
“怎么了,有人喜欢你,你不高兴么?”
“……不,只是,”这样的自己,是没有去喜欢一个人的资格的。
他不再说话,只是专心地喂她吃饭。
连对你都无法……
*** ***
“小倦,我要吃烧鸡。”她回头冲他笑,指指剩下的半碗粥,“粥很好喝,你也尝点。”
他停下来看着她,漆黑的眼睛一瞬不瞬。
怎么了,粘到饭粒了?她对着他眼睛,左右打量着自己的倒影。没有啊,很干净。
“我要吃烧鸡。我要吃肉。”她咧开嘴笑,映在他乌黑瞳孔里的她也在笑,底下的手却暗暗拧了他一把。回神啦,别这么深情地看着她,她快饿死了。
“凉了,我去热一下。”
“凉什么凉,还冒热气呢。”她拉住他,“再说我最爱凉着吃。”
还算完好的左手攥着鸡腿,吃得满嘴油光,毫无形象可言,她一面把不吃的鸡皮鸡骨头吐到他手心里,一面口齿不清地夸赞,“好吃。这鸡真肥。”
小倦看着窝在怀里蠕动的茸茸的脑袋,有丝怔仲,这样的自己,刚才都在奢望些什么。
风卷残云般吞掉半只鸡,她继续进攻鱼。“黑鱼,刺少。你也来点?”
他摇头,“不了,专门烧给你吃的。”
“怎么,”她揶揄,“姐姐不帮你剥刺就不吃了?”
他笑,那时的自己,真是什么都不会,每次吃鱼时都在她先碗里细心地剔掉每根细刺,才敢给他吃。
“唉,真是的,人怎么可以不会吃鱼呢。”她示意他夹了一大块鱼,整个吞入嘴里,含糊不清的教他,“看,就像这样,用舌尖轻轻感受每根刺,然后用牙齿咬住刺,用舌头把肉刮下来。如果有难度,可以用手协助。最后,把肉再细细嚼一遍,确认没刺了,就可以咽下去了。”
吧唧了一会,张口吐出完整的鱼骨架,比猫舔得还干净。“怎么样,厉害吧?鱼肉全被我吃了。”一幅孩子献宝的表情。
“快吃啊,都教你了。”她推着他的手把鱼送到他面前,“这么看我干什么,不会想让我用嘴喂你吃吧。”
小倦的脸立马就红了,不自在地轻咳一声。
这么单纯的孩子,也不适合自己啊。如花靠在他怀里舔牙,自己想什么呢。
吃饱喝足,血液倒流向胃肠,脑子里一缺氧,便只想睡觉。她打个哈欠,留下小倦解决她的残羹冷肴,“我困了,先睡会。晚安。”
才刚躺下就被他拉起来,“妙妙,才早上。别睡好么。”
早上?她看看天,没有太阳,昏暗地分不出来时辰。“哦。早上好。再见。”躺下来又要睡。
“妙妙,别睡了。”他不放手,满是忧心。
她已经睡了快三天了。他守着她,明知她没事,却不敢深想。只要一想到她可能就这样不会再醒来,不会再睁开眼笑着叫他的名字,整颗心便是被生生剜去的痛,灵魂被抽空,那一刻他只觉得自己快发狂了,会毁了这所有的一切。
“妙妙,给我讲故事好么。”
故事?她斜睨他一眼,困倦地摆摆手,“你多大了,现在都该轮到你给我讲故事了。”
“那我给你讲故事,你不要睡好不好。”
“嗯,讲吧。”她翻身朝里。当催眠曲好了。
小倦抚着她离他最近的一缕发梢,沉默了良久。开口。
“从前,有一个地方,终年见不得阳光。那里的人,从来不知道光明是什么,能吃么,做什么用。他们出生在那里,生长在那里,出去时要戴着厚重的面具,完成任务后便回来。每天都要为了任何一块稀少的食物而互相厮杀抢斗……”
人们称之为。闇狱。
头发从他手里滑走,他的心一沉。自己终是抓不住那点光明,只余满手空气。
如花又翻回来,“小倦,这故事太悲了。”摩摩他的头,爬起来,“算了,还是我给你讲些好笑的听。”
“从前,有个人叫小菜,他在外面站了一夜,就馊了。”
“从前,有个人叫小饼,他在街上走着走着,就被人吃了。”
“从前,有个人叫小倦,他在山上跑着跑着说我好累啊跑不动了,就被我捡回来了。”
心情便这般被她轻易地左右着,随着她起起伏伏。
“……最后一个那是什么?”
“就是你啊。笨。”她笑嘻嘻地看他,“知道为什么叫你小倦吗?”
他摇头。倒是从来没问过。
“因为……”她卖弄着关子,似笑非笑地打量他,“你最懒呗。”
她打个滚,俯趴在床边,下巴枕在手臂上,翘起两条小腿,开始历数他的罪行。
“那时你整天都懒洋洋的,什么都不做。吃饭要人喂,喝水要人喂,穿衣要人伺候,还有刷牙洗脸洗头梳发,连洗澡都要我帮你。啧啧,可真懒。”一只手不够用了,又开始掰着他的手指头数着,“蔫了吧叽的好像对什么事都打不起精神,似乎对生活已经疲倦到了极点。”
“不,应该说是对这整个世界都感到厌倦了吧,”她继续诉说着她的感受,没注意到他的眼神已经渐渐加深。
“好像只想永远停下来休息。那时的你也不睡觉,就天天睁着眼等死。”她叹口气,“我那几个月都不怎么敢出远门,离家久一点就开始担心你会不会出什么事,饿啊渴啊什么的。你又不和我说话。”小怨妇似的剜他一眼。
“你那时就是那种脖上挂个饼都得饿死的人,不喂不吃,没故事也不吃。瘦的跟八仙猴子似的,也不知道爱惜身体。”她戳戳他的胸膛,现在结实很多,当然那都是她的功劳。“生命只有一次,多么可贵,你又不能像我这么幸运,死了还能……”
穿越一次重生。
他张大眼睛看她,她惊恐地捂住嘴。
“妙妙!在说些什么!”语气有些冲,他箍着她的肩。
“没什么,我是说临死前还能死里逃生!”她拍他的手,心里异常慌乱,“痛!”
“对不起。”他飞快地缩回手,比她还慌乱,想帮她揉揉,又怕再吓着她,手在空中里揉搓着一团空气。
刚才的他的确失控了。
他只是再也不能让任何人,把死亡和她联系到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