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偃师》迟栖烟小号

7、故人

　　仿佛一瞬被抽干所有生气，师宴面容骤然苍白下来，开阖的唇绝望颤抖着，从内部开始的崩坏摧毁他一切挣扎。
　　然而那似已衰亡的面上笑意却是颇为古怪，一半痛苦非常，一半却在苍白中夹了灼灼冷厉，妖娆描画出一个分外可怖的讽嘲笑意。
　　青空面无表情抽回手，宛如彻底唤醒了什么，青莲之焰转瞬暴涨，刹那以不容置疑姿态绵延作光墙，牢牢将师宴锁困其中。
　　汹涌清光涌动无声尖啸，师宴苍白面容于间半明半昧，属于人类男子的躯体摇曳虚影渐次消逝，再度清晰的自身躯以倾颓姿态一点点还原为干枯朽木。
　　雕琢精致的唇口、四肢、关节，分明以看不见的灵力丝线巧妙联结成酷似人类的身躯，苍白到不详的色泽似经了无名火焰的烧灼，攀附上无边扭曲的斑驳焦痕。
　　几乎转瞬，人类姿态已消逝无踪，只余一具朽败不堪的骨傀。
　　青莲之焰歆享了甘美的献祭，餍足地熄灭在青空指尖。焰光暗下，才看出那纤白指间缠绕的一缕灵力丝线。
　　不，该是两缕，完全相同的丝线。
　　这样的丝线，只有控偶的术士才会用。
　　青空定定看那丝线许久，才乍然将那丝线紧攥掌心。
　　这两缕丝线同出一源，来历却分明不同。一缕，是他于客栈中与那个”师宴”交手时暗中所截，一缕，却是方才自萧九郎身上所取。
　　师宴，果不愧“多智近妖”。
　　她自见到偃师起便一直存疑，那日“师宴”寻她来救阿妩，青空便留了心思。
　　再完美的傀儡，也不可能完全行动自如，势必均有地方由偃师控制，而那里，必然有线缚。
　　她暗中试探得那深夜来访的确是师宴本人，翌日施固魂术再见师宴，她便暗中布了结界，以风刃削下他臂上一缕丝线。
　　灵力丝线不比寻常，对施术精度要求很高，耗时颇长。之后几日她留心萧九郎，果然见他右臂无力垂下，总也不复灵活。
　　果然是逼出来了。
　　“与你为敌，果然麻烦异常。”
　　悠然华丽的声音响起，游丝样牵绕的妖娆。
　　简陋的客栈景物如水漪幻象渐次涟起，重重波光摇曳间褪却墨色渐隐的图卷，恍若无形巨笔银钩铁画，从景物消逝的空洞里铺上极致奢靡的工笔富丽。
　　似隐于时光深处的大宅通体朱红，花柳交拂，漫不经心铺出无边艳色任君采撷，端掩在业火莲色间的古旧匾额，俨然一个梦魇般的邀请……
　　雾影春阙。
　　师宴悠然勾着唇，唇边笑意分明敷衍，却总令人疑心暗藏冷意，此刻掩在“偃面”之下，更显某种诡秘。
　　“寒舍粗陋，可愿移步一观？”
　　青空看他，忽而，也勾起了唇。
　　“敢不从命？”
　　……
　　“这般手笔，若尚是粗陋，世间，可真无什么可称华丽了。”
　　拂开面前一架花蔓，逗弄着翡翠叶间玲珑的玉石蔷薇，青空扫一眼翡翠青径，神色闲适甚至享受，仿佛完全察觉不到这暗流涌动的杀伐冷意，竟真如来此做客，欣赏主人豪奢陈列并附以或真或假的溢美之辞迎合主人的心满意足。
　　师宴似也无知觉，容色隐隐带了几分矜持自得与遇到内行的欣喜:“是啊，那些凡人的手笔，俗人的想象，又怎么比得上这里呢？那些所谓的人间美景，娇花啼莺，又有几个经得过时间呢？”
　　“当死亡之翼拢下，那些所谓的美好都会逝去……只有这里，没有脆弱的逝去，这里，便是永恒，连时间，也夺不走……”
　　面具下上挑的凤目带了惯有的讽嘲笑意，却也褪去古井幽寂冰霜冷然，转而燃起热烈到近乎执念的光焰。
　　“只有这‘永恒’，是属于我的，谁也夺不走的……”
　　“这姚黄魏紫……绝品的羊脂玉、紫水晶、琥珀蕊、翡翠叶……龙宫鲛珠，寒玉阶……”低声念出这珠玉琳琅的名目，青空皎洁指尖抚在暗色花瓣上，别是惊心的妖娆。
　　“都是珠玉琢成花木啊……当真精巧绝伦……永远，也不会凋谢……”半真半假一叹，青空悠然收手，眸中渐次浮出冰凌，“所以，阿妩也一样吧。”
　　“美丽，却又死亡的‘永恒’。”
　　盘旋的风声戛然而止。
　　师宴仍维持着方才姿势，十指间却多了一枚玉瓣。
　　青空指尖一朵蔷薇已残了一瓣。
　　看似无甚作用的动作却带了意外成效，师宴身形不动，宽大斗篷却渐次滑落，显露出掩映其下的墨发、蓝衣、红唇。
　　雾润春山，烟笼初柳，独揽了三江风烟，一枕惊华，端的是增之则媚减之嫌冷的容仪，纵然那微笑着的红唇永远僵冷，也无法折去上天恩赐的容华。
　　曾在萧九郎青帐下两度惊鸿一瞥的美人，或者说傀儡美人，温柔依偎在红衣偃师怀中，缱绻姿态却分明可怖。
　　美人全身关节间涌出无数灵力丝线密密麻麻操控在师宴指间，令这爱侣间的亲呢瞬间异化为猎食者将被重重束缚的猎物困在身侧永生挣脱不得……
　　青空似是遗憾地颦了眉，目光落在花间顾自端立的两个个傀儡，唇畔回归笑意。
　　是青台的那对父子，却少了一个故人呢……
　　师宴，你总不会忘了，有个词叫做欲盖弥彰吧。
　　“意外的敏锐呢。”
　　一片凝滞里，师宴小心替阿妩拢起耳畔发丝，神色温柔可融尽一季冰霜:“阿妩，别怕，没事了。”
　　这差别待遇却在青空身上充分验证，冰冷语气转变之快近乎不可思议。
　　“只是，对该留心的认真了而已。”青空面色不变。
　　“难怪，当初一战，只有你能伤我。”师宴倒大方点头应了，青空也露出回忆神色。
　　的确，最终是她重创了师宴，但在此之前，师宴也着实令天庭吃足了苦头。
　　她不否认，那时存了公报私仇的心思。
　　为了那人。
　　夜朝。
　　那日漫天碧血桃花，他血衣烈烈，生生在她面前坠落，那染血笑意依稀温柔如斯，而她却无能为力……
　　“卿卿……”
　　狠狠闭上眼睛命令自己不再想，可是却越发清晰地记起……她竟抑不住那眸中翻涌水色。
　　她知道师宴得了夜朝那两片魂魄碎片，否则也不会那么快布成血之魂城，可她迫了那么久，师宴却拼死不肯交出碎片，她也不敢逼太死，怕师宴玉石俱焚，绝望之下，只有将师宴打落幽冥。
　　只要师宴一死，他魂魄入了轮回，自然便困不住魂魄碎片，她便可去拿。
　　却未料，师宴竟决绝至斯，宁舍了轮回也要复活阿妩。
　　只是不料，这天意捉弄。
　　她紧紧望住他，神色缓缓沉下。
　　冷冷收回方才一丝柔软，青空再度睁眼，已是无坚不摧的冷厉。
　　都是同样的执著，同样万劫不复的决绝，都为同一理由承受了切骨之痛、逆天之劫，谁也不比谁可怜，谁也不比谁值得同情！
　　这是她的选择，便纵是粉身碎骨万劫不复也要走下去！
　　已有决断，再度开口，便直直削金断玉的冷厉:“最后一次，若再不拿出诚意来，这生意，便取消。”
　　“太过多疑，这可不是个好习惯啊。”师宴半真半假一笑，惋惜般一声叹息，语声却骤滞。
　　“最后一次。”
　　青莲业火燃在雪白指尖，意态萧然地绽开秀致花瓣，幽幽冷光晕她眉目一片斑驳暗影。
　　“我不喜重复。”
　　那朵青莲，顿在花间满面惊惶的的小男孩喉间，那个当日拿着冰糖葫芦撞上她的小孩子，无声吞吐灼灼的冷艳。
　　死寂般的安静。
　　“是我输了。”
　　一声分外平静的叹息。
　　随后那方才还满面惊惶将泣未泣的男孩从容以指尖对上青莲火焰，采撷般的一个用力，将莲火无声熄灭，十指翩飞间，有锐利冷光一闪。
　　终于逼出师宴本尊，青空也不急出招，悠然丢下灵力丝线，竟是从从容容坐了下来。
　　“怎么发现的？”师宴本尊接替了方才“师宴”傀儡的位置伸手环过阿妩。他如今身形幼小，抱着阿妩十分不伦不类，只是任谁看了他神色，也再无法生出嘲笑之心。
　　那是入骨入髓的爱恋，明知飞蛾扑火还是不顾一切的痴执缠绵……
　　多么多么像……
　　忽而觉出疲惫，青空以手覆面，久久才低低一叹:“寻常人家的孩童，怎么会十指带着偃师才用的‘十戒’？”
　　愣怔一瞬，师宴便只有苦笑。
　　那双孩童颇有些圆润的手，十指如圆润藕节可爱非凡，却被十指上冰冷指环折去孩童天真烂漫，转为颇为吊诡的冷淡，想必方才一闪而逝的冷光正出于此处。
　　“是我疏忽了。”
　　也不甚在意，师宴懒再做掩饰，解除术法恢复成人颀长身体，红莲长衣，面上依旧覆了偃面。
　　“如今，你是否也该说明了。”青空敲了敲玉栏，将话题引回来，“你煞费苦心引我前来，却又分魂傀儡转移我视线掩人耳目，几度试探……也该有个理由吧。”
　　“当然。是为了避过天界那些老家伙的耳目。”师宴低笑，修长十指绕了玉盏一遍遍描画却一口未动，神色温柔却好似含了什么，将一半暖意折成冷厉。
　　“天界？可他们眼见你堕入幽冥，笃定你必死无疑，早不再关注你了……怎么还会……”青空颦眉，面上浮出惑意。
　　“对，他们是早当我死了，也不再理会，就如高高在上的仙人从不关注卑微的沙尘……”偃师妖娆一笑，眉间暗色愈沉，隐约晕着灼烈恨意，“可你，却不同。即使堕落，即使背叛，依旧万众瞩目……与你牵扯，怎能不万分谨慎呢？”
　　“你……”
　　果然，觉出不对了。
　　一丝纤细痛意先从心口溢出，渐而延绵开来，分明痛楚，却只觉困倦，只希冀尽快堕入黑甜梦境。
　　酣慵水意柔肠百转锁困四肢，温柔间方显其下的黄蜂尾后针。青空悚然一惊，被那纤弱困缚抑住所有可能的挣扎，只来得及听见对面师宴幽幽呢喃……
　　“故人啊，我要的可从不是交易，而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