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心魔 ...
-
“阿妩……终于,完成了。”
偃师缓步走进秘密冰室,再无法抑制心中狂喜,冰冷的伪装被打碎,狂喜甚至令他浑身颤抖,他死死盯着再无法维持稳定的十指,双眸燃起灼灼业火。
他十指尖悬了无数冰清丝线,灵力幻化的细丝无边无际延展开来,直没入东南西北四厢的幽暗楼阁,那里,有无数契约困缚的灵魂等待着最后的献祭……
而阿妩,很快便可以回来了……
蓝衣狐裘的美人温柔地垂着羽睫安静坐在冰榻上,长发如墨缎流泻轻纱衣袂,春山烟笼,眉目一弯春水盈盈灼映桃花,无数丝线从全身关节束缚住她,宛然搁浅网中的可悲猎物。
指尖飞移,丝线舞动,如在无形虚空一寸寸开遍艳歌漏泄的莲花,随着绽放的淬毒花羽,延展出无穷无尽的丝网,紧紧将无数傀儡缚困在冰冷罗网中。
丝网生长飞快,淬毒的莲花不断于全中经历着瞬间的绽放与凋敝,每朵新生的妖异莲花开至极致之时,都会有绮丽至极的轻烟缭绕,辗转作光丝连在傀儡美人木躯上,浮幻的云烟
间,甚至能看着一闪而逝的透明脸庞。
那分明是人类的脸孔,无一不是痛苦怨恨至极到恨不能生啖其血肉,将之拖入地狱永生不解也不得抒解半分,涸辙之鲋般的唇无声吞吐凄毒诅咒,扭曲脸庞却倏忽被烟丝牵扯着不甘而无奈地消逝,化为烟光驯顺泌入傀儡美人身躯,所有怨毒挣扎也很快如烈日下露水被化无痕。
红衣偃师面无表情操纵又一张不甘面容永远消逝,饮血寒刃般眸光冷定看指尖翩飞丝线,唇边笑纹却染上冷峻刻痕:“献出魂魄,可是你们亲自订下的契约,怎么,如今却要反悔吗?”
他指上加力,又一张无色面孔扭曲着消逝,冶艳笑意覆着冰冷讽意,“想反悔,才已太晚了……谁叫,你们心中有着欲念,美梦成真,世上哪有那么好的事?实现愿望,又怎能不付代价呢?”
“怪,就怪,人类总是太贪心……”
华美声音意外冷厉,将这一小片凝滞的春光染遍冰雪缟素。
无数凄厉尖叫顺着纤细烟丝传递开怨愤不甘,冲天怨气进偃师手中操控的灵力丝线也剧烈颤抖起来。
偃师唇边笑意妖红,修长十指乍然冷厉收紧,纷乱的丝线收挽在他指尖,看不出用力迹象,牵丝般依附其上的去烟魂气却如被骤然蒸腾,透明脸孔怨毒浮出,大张的唇口无声惨叫一臾,却在那美丽偃师无情的操控下沿着灵力丝线收束的轨迹迅速崩解为冷淡晶烬,转瞬消逝无踪。
所有虚幻之灵皆带着他们可悲的挣扎永远陨灭,偃师面具下薄唇才蜿蜒出愈深的笑纹。
“这是你们的代价,我可容不得后悔。”
伸手操控着魂魄业已温养完全的傀儡美人,偃师第一次松气笑出来,五指结印,小心翼翼托着一抹云烟,闪烁的流岚光茫微弱,却拼尽全力流转不休,想必定是偃师恋人孱弱得过分的魂魄了。
偃师一直冷厉的容色只有对着“她”才有须臾温柔,眼看着那柔弱魂魄顺着他丝线牵引进入傀儡美人,那孱弱魂气也如得了滋养一路迅速凝起越深光茫,并随了不断涌动,渐次结为虚幻人形……
偃师看着这一切,神色亦悲亦喜,终究忍不住一道怅然叹息。
骤然,本已初具人形的魂魄似遭了什么攻击,光华一滞,而后迅速摇曳破碎,终而无可奈何地消逝无踪。
偃师只来得及捉住最后一缕云烟,苍玉碎屑般触感无声滑过指尖,再度凝滞,指尖只余一缕清风。
惨烈呼号分明压抑到了极致,直至道逼出哀绝如斯也不得抒解半分,凄厉撕扯心血肺腑。
无声的绝望里,只有宝相庄严的冰冷声音无情的宣告。
“大胆妖孽,妄图以活人魂魄行逆天之为,行此等大逆不道,还不速速束手就擒?”
……
茶凉了。
冷了的茶失却馥郁茶香,只余冷淡苦涩。
青空缓缓置下茶杯,冷寂容色却在看见那男子神情时有一瞬动摇。
他有心魔。
“如你所见,这是偃师门下‘偃面’。”
出语的年轻男子,可不正是那萧九郎?
只是这形容是萧九郎的,神色却完完全全成了冷厉,唇边一抹妖红笑意疏懒而又含着分明恶意,仿佛这躯体里原本清秀儒雅的说书人已然沉封冰下,现在占据这躯体的,只是不知何处而来的诡秘妖魔。
似乎已打破伪装,不屑再做徒劳掩饰,“萧九郎”闲适倚在岸边,一手把玩古朴面具,一手轻轻顿在案上,敲着断断续续的奇异调子,那漆黑双眸间,分明燃起灼灼业火。
“剩下的事,你便该知道了吧。”
是啊。那一日冲天怨气惊动天上,天帝当即调兵遣将前来围攻,偃师纵有通天彻地之能,也万万敌不过这些天兵天将,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的傀儡恋人被击得灰飞烟灭,他自己也深负重伤命悬一线,更被打落幽冥,不知所踪。
她原以为,这偃师早该死了的。
却未料,这事实曲折若此。
“你只知我为偃师,可知我也是有名字的?”偃师低低笑了半声,话音染上沉沉郁色,与一丝若有若无暖意。
“我叫师宴,原本只是个无父无母的小乞儿。后来偃门门主捡了我,我便随他去了偃门。”
说的是自己的事,可师宴神色冷淡,分明事不关己的漠然:“他捡我来本来只是拿我做尸傀原料,却未料我于此一道的才华。”
同门师兄弟无一人比得上这沉默寡言的小乞儿。他无双的才华,惊人的专注,早早在尘世中磨得冷硬非常的心,更是不受丝毫诱惑,简直,就是天生为偃师一门而生。
偃门门主捡了这便宜弟子,却也不吝倾囊相授,因而待到师宴十六岁,他已无甚可教他,真叫人欣喜又抑郁。于是他令师宴出师,游行天下以作历练。
十六岁少年拜别师门孑然一身离去,自此踏入江湖。
可入了江湖,才知晓人生。师宴越发觉出孤独,纵然他已傲立巅峰。
于是他有了大胆想法,造一个人来陪他。
于是有了阿妩。
千年灵木为躯,天蚕丝为发,发挽乌云,指排削玉……他几乎呕心沥血地雕刻,不惜赋予她最完美的一切,他几近严苛地琢磨着这臆想的恋人,温柔仿佛面对真正的心爱之人。
这名为阿妩的傀儡恋人伴他走过繁花似锦云卷云舒,欢喜着他的欢喜,寂寥着他的寂寥,像无声的真正的妻子。
后来的事,便渐渐脱离了轨道。
师宴的深情,或者说执念,当真令阿妩活了过来。阿妩由人偶化身精魅,从此成了真实的存在,且多年相伴,师宴与阿妩本就两心互许,如此一来,倒是皆大欢喜,索性依了人间礼仪成了亲。
但天意,从不如此仁慈。
人偶化生的精魅进入人间还与现世活人纠缠不清,此事终究被发现。一个颇有名气的云游道人无意来此,闻到浓烈妖气,大惊之下直接对阿妩出手意欲毁去,师宴拼死去拦却终究未拦下,阿妩精魄被击碎,师宴费去全部心力才留下气若游丝的一缕灵魄。
喜堂转瞬成灵堂。
哪能不怨呢?
“阿妩什么也没做过,她那么善良温柔,难道就因为她是妖魅,便必须得死吗?”师宴并不咬牙切齿的口气含着入骨的幽深冷意,青空清楚那恨意,却不知如何接口,只得沉默下去。
“呵……我不会放过他们的,这仇,我定要一点一点全报回来!可在此之前,我还要我的阿妩回来……他们,一个都跑不了!”师宴死死咬牙,刻骨恨意扭曲他清俊容颜,如地狱业火般灼灼欲焚尽一切。
青空动了动唇,还是没有说出来,只神色微有波澜。
然后师宴为救阿妩,逆天而行,开启了“血之魂城”,以数千人血肉魂魄为祭,夺取他人魂气滋养阿妩,令阿妩复活。
阿妩是人偶精魅所化,并无魂魄,一死便是永灭,何谈去寻找其他魂魄修补完好,只有用这法子抽取人类魂魄温养她那一缕灵魄。
于是师宴开了“雾影春阙”,以交换死去的人回来为理由骗得魂魄准备祭礼。这世上,总还会有人如此天真。
他很快便得以成功。
但千算万算,未算到那些魂魄怨气竟惊动九重天,马上便能成功的血之魂城被打散,阿妩再度受创,师宴自己也被打落幽冥,生死不知。
青空记得,因那日,便是她亲手将他打落幽冥。
从未想过,再相见,她已不再是仙,师宴却成了魔。
将己身献祭给魔成为魔的容器,以得到强大力量与不死之身,代价是成为魔的食物,永生永世承受无边痛楚……
她却未料到他的隐忍,承受了无边痛楚,他以隐忍姿态潜伏着,以无上耐心等待机会,再如猎食者一般扑上去蚕食自己的猎物……
她早领教过他的能力,却不由叹服,一个连魔也能吞噬的人,无疑是极端才怕的。
青空无声一叹,十指轻探上腕间十八珠。
旋即,她面色一变,眸间漾过奇异波动,转瞬湮灭在冷淡面容间。青空转了转冰蓝十八珠,淡淡挑眉:“你希望我做什么?”
师宴低低一笑,原本俊秀却清淡的五官如褪了油彩的画渐次消去寡淡苍白,清晰起艳冶如火中朱槿的风华,眉梢眼角挑着妖红冷意:“你不是已有答案了吗?”
指尖遥遥点在她心口,师宴道:“曾经的天人,你要做的,同我想做的,不是一样吗?如今我已明白告诉你,你要的东西就在我这里,你只要帮我做到我想做的,你便可得到你想要的。”
“很公平的交易,不是吗?”
师宴冶艳声音挑着细密讽意,字里行间却勾着隐约清晰的恶意,青空却只似浑然不觉,反是悠悠然挑出个笑来。
“是啊。”
末字才出,极轻一声响,在她清冽声音里该是微不可闻,落在师宴耳中却放大了千万倍,他艳丽面容上还余了片刻前冷厉恶意,夹杂在面上惊惶的不敢置信间,看去颇为讽刺。
属于女子的纤手洞穿了他的心脏,他几乎可以想见那只皓腕上灼灼的青莲色火焰已毫不留情焚起,很快便会以不容置疑的姿态一路毁灭一切,他肌肤里的柔软,他躯体里的所有生气……唇几度颤抖,却如涸辙之鲋无法连成哪怕最简单的音节。
青空维持着方才姿态,冷淡面容还余着方才半个嫣然笑意,诡异对比映她容色冷厉非常。
“可你,一点也不诚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