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故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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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红色的大宅，富丽堂皇到近乎仙庭龙宫，却只随意地门户大开，毫不在意甚至放任自流的姿态自然吸引了一大批梁上君子。入夜之后，“雾影春阙”可以说是极热闹的。
只是，惯于关心自己的临城人，忘记了，那些进去“雾影春阙”的人，从未出来过……
就如，入彀的猎物，从逃不出蜘蛛华美的罗网……
很显然，那不速之客并不知晓这些。
那少女不过双九年华，身姿娇小，容色娇俏。看似锦衣玉食娇养出的大家小姐，细致地挽了游仙鬓，一丝不苟地系着贴银蝴蝶花样的齐胸襦裙，淡淡蓝色令她好似一泓清澈涧泉，眉目风致楚楚。
她神色焦急，混合着掩饰不住的惶急与忧悒，盈盈双眸涌着水光，似欲喷薄而出却又强自压下哀色。她已走到雾影春阙门口，却怯怯不敢移步，似乎畏惧着什么，几度抬足上前，又生生顿住了步子。却也不甘如此离去，只有一遍一遍在华美大宅门口徘徊。
眼看时间渐渐流逝，而她奇异的踌躇已引起路人侧目，性子颇为羞怯的她早已面色羞红。可再想一想，他还在苦苦支撑着，等着自己为他带来唯一生机……她不由愈狠地咬住了唇。纤秀十指间一方绢帕被攥得一团褶皱，上面隐约字迹也混沌一片无从分辨……她终于咬了咬牙，视死如归地踏入了雾影春阙大门。
一踏入大门，她不由怔住了。
放眼望去，遍体朱红的大宅华美惊心，装饰陈设更是华贵非凡。外表看去玲珑的宅子内里却是别有洞天，深院藏花，处处娇艳，重重婉转。浓绿翠竹漫不经心掩映着杏花凝粉妍色，不时于几丛浓绿叶间探出一枝艳霞灿烂的花朵。丛生的蔷薇灿烈地开了满架，过于冶艳的朱红中和了翠竹郁郁的青色，反而褪变为一种纤婉的浅绯，意外娇艳。
漫目碎红如小小火焰一朵一朵绽放在精致过分、几可入画的深宅图卷中，细细织就，应和着红色楼台，倒更像几欲焚尽整座宅邸的红莲业火……
原以为这雾影春阙少不得该是什么奇诡可怖的地狱险境，却不料竟是如此人间仙境，极大的落差不由令少女目瞪口呆。张口结舌半天，才敢试探般地迈出步子。
远看只知风姿华艳，近看，才知晓此地豪奢。金铺地，玉为阶，艳姿丰沛的各色花朵剪影下的一条素净青径竟完全上好翡翠铺成，细碎花瓣坠落小径，残姿娇艳依旧，似还凝着寂然优美的风致。
这，仿佛就是画中仙境、云上仙阁了啊！
可惜，她还尚未明白，所谓的仙境，不过是完美的伪装。
少女一边感叹，一边急促几步迎向烟柳深处的宅院，带着满腔希望，飞蛾扑火般迎向了那个秘密……
不知穿过了几重花烟云树，就在她不由抱怨这宅子到底有多大的时候，信手拨开的一架紫藤萝后的风致令她怔在了当场。
别出心裁的朱红楼阁耀目如大团大团灼灼火焰，长长的抄手游廊宛然胭脂长带低环小楼，秀致的山墙影壁少见地琢了花团锦簇，一路分花拂柳，直穿过垂花门，才堪堪窥见正厅。
但她的目光却落在了东南西北四厢上。四个侧院各不相连，依稀是相同楼阁，各自以翡翠青径连缀。四院皆是院门大开，按理说隔了这么远，她该是看不清侧院景色的。
她的心跳得厉害，似乎预示着她灼灼的急迫、激动、与喜悦……
她不仅看到了，还看清了，四厢中花木扶疏的朱红小楼，精致到了不详。那楼阁，只有西阁楼上了锁。巨大乌沉的一把暗纹铜锁，锁在华美逼人的楼阁之上，如同触手可及的秘密，伸长了无数触角，以优美劝诱的姿态，发出甜美馥郁的神秘邀约……
——来啊，来啊……
少女似乎被这甜美的邀约摄住了心神，娇俏面上浮出恍惚笑意，似乎，也如这宅子一般妖红……
看上去巨大的铜锁并未真正锁住小楼，反倒只漫不经心做了个形式。因此，纤弱的少女也很轻易推开了那扇意味着神秘与甜美秘密的大门。
然后，少女猛然睁大了眼睛，一声尖叫爆发出来，只不过半声便生生断了，像是被什么拦腰斩断……
阴暗幽深的房间，薄薄一线阳光透进来，没有冲去这诡异阴森，反更显毛骨悚然。
一片漆黑之中，立满了“人”。
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各自不同的表情，有喜有怒，有哀有乐，真实得惊心动魄。有的衣饰华美，有的粗衣布衫，衣袂翩翩，姿容妍丽，更令人惊惧的是，这些真实到可怖的“人”面上还存留着不忍猝睹的惊恐，却无一例外齐齐咧开了雕琢精致的唇，勾勒出薄薄的诡异笑容……
其中，有一个圆胖商人，团团面，衣饰华美，一裹圆滚滚狐裘几乎装不下他的身子。他歪着头看她，扬一个诡异的笑容。
木头的唇雕琢的完美惊心，看不出材质的身躯完美一如人类肌肤，却泛着近乎不详的惨白光芒，微微开启的下颚随着字句的吞吐不断开合，隐约可见木头移位带来的漆黑空洞，宛如地狱巨兽永不餍足的巨口，等待吮吸无知之人献上的供奉……
“你，也终于来了啊……”
……
又是近乎相同的一日。
青台一如既往被围得水泄不通，青空虽已找到了什么，却仍是准时前来，隐匿于人群之中听着故事的后续。只是与周遭民众的期待与欣喜相比，她面上那漫不经心的笑意有着微妙的不和谐，微挑的唇角分明是兴味盎然的冷意。
如今，她也只有等了。
随意抬头一望，竟看到第一日青台的旧识。那文雅青年携了自己美丽妻子亲昵低语，那幼童一手牵着母亲衣角，一手举着糖葫芦奋力往人群前挤，夫妻二人忙忙拉着他，阻止他的失礼动作，又不迭向被冲撞到的人抱歉。
青空淡淡看着那三人，只是冷淡。她从来不是善心的人，也不打算锲而不舍给自己找麻烦……连来到人间做起如此生意不过为了夜朝。
狠狠咬了唇，压制住胸口澎湃而来的感情……
那生生在自己面前坠下的血衣人影……
无论她多么奋力地伸出手来，却捉不住哪怕一角血红衣袖……
不过须臾，她从恍惚里醒来，再抬头，那狐裘美人已走到了青台之前，眉目温柔地看着夫君和孩儿。
她细细打量那美人，眉心不由越颦越紧。
分明，该是熟悉的。可，偏又是凡人。
沉思了半晌，青空眉目微沉，拢在袖中的十指画起了搜寻的莲印。
本来只是抱着侥幸的心思，却不料……莲花乍开便陨，残余的光芒却袅袅曳向那狐裘美人……青空面色大变，而后难得地怔忪了。
下意识去寻，才看到那美人不知何时早随着散去的人群离开了，连带着她夫君和孩儿，几个转折，便消逝在了人海中。
今日开讲以来，青空顾自思索自己之事，倒不料萧九郎今日故事早已结束，不过片刻，喧嚷青台已是冷冷清清，只余下伶仃的萧九郎，连同怔怔立着的青空。
好久，青空才叹息般舒了口气，一贯冷寂的神色也泛出幽幽苦笑。
“果然，是故人……”
她走得急了，未发现身后那清朗温雅的萧九郎，凝视着她青色的背影，于一个低首的姿态下，缓缓展开一抹妖红笑意……
……
青空抬头瞥一眼窗外，似乎青台之上慷慨讲叙的说书人话音还缭绕耳畔，已是弦月高悬的子夜了。月色清朗，反衬得夜色如墨。
这样的夜色，是该配得起那些怪谈的吧。
失笑于心中一闪而逝的心绪，青空只是扫了一眼，又顾自坐了下来，全部心神悠然地放在了面前青碧酒汁上，随着指尖几许流转，淋漓清碧肆意泼洒着朗润淡香。
一缕淡香幽幽升起，无色的云烟渐渐馥郁开来。
香气极淡，又携卷于风中，如此隐秘得不可思议，寻常人定然难以察觉，但……
青空面不改色端起酒杯，看似漫不经心动作，广袖中却渐次飘摇出幽咽冷香，无声无息压下了那一抹无色馥郁。
香烟散去，青空仍维持着执杯的姿态，眉心紧颦，神色隐隐挣扎着复杂精心的涟漪，手指却是冷定，杯中酒汁连波纹也不起。
许久，才有一声冷淡话音截断无边静寂。
“不请自来，非为佳客。”
“若非如此，如何得见？”
这声音说的懒懒，却华丽近乎惊心，一字一句雾绕萦回，生生地撩人绮思。青空却听出了其间一抹妖红冷意。
簌簌一声清响，隐隐风声方起又止。不必去看，她也猜出那人……慵懒地歪在屋脊，如血华裳散开，暗夜之中也是冶艳惊心，极长墨发漫不经心散落旁侧，修长十指按在眉心，指下，是古朴的木面具，细细地雕了繁复图腾……青空骤然狠狠闭眼，朱唇咬出一丝血腥。
“目的。”
那人没有应答，却是悠然一笑：“故人相逢，你可真是冷淡啊。”
裙袂轻拂，青空指间酒盏“咄”一声击出窗棂，如明火遇宣纸在坚硬木料上灼出洞来，仍去势不减，直直呼啸向红衣人。红衣人低低一笑，身形一动，灼灼红衣宛然炽烈业火携卷着风声飞掠而至，长长墨发踏着皎洁月光拖出冷寂的暗色流影。
满意地斜坐在细窄窗棂上，红衣人面具下眉目闪过餍足的笑影，指尖还随意勾着方才被青空击出的酒盏，自在的姿势带着毫不掩饰的衅意。
“可惜，可惜，你这性子可真不可爱啊。”
一击不中，青空仍容色淡淡，冷视者面前红衣面具人，薄唇勾着冷寂弧度：“你费尽心思引我前来，难道只为了故人重逢，互诉衷肠？”
面具人未答话，酒盏在他指尖流转不休，酒汁却丝毫未移。许久，才淡淡开口：“不愧是青空。”
语意渐冷，他却妖娆一笑，身形微动，冰冷的木质面具靠近了青空冷寂侧脸，笑意从容中话语含着清晰恶意：“那么，冰雪聪明的你，是不是也该猜出了我的目的呢？”
青空反应极快，几乎是他刚一靠近，便凝出了战斗的姿势，皎洁指尖瞬间凝出一抹幽蓝色光焰，渐次结成一柄冰冷玉质的锋锐短匕，反手毫不犹豫刺向红衣人古朴面具。
劲风骤起，渐而转厉，男子就势挥出长袖卷起短匕向外一带，借这一缓立掌如刀，直直击在匕上。青空神色不变，看他来势汹汹，索性松手弃匕，抓着他些微一愣的机会向后斜斜一退，十指化光为刃，一柄短匕长长挑过偃师未及收回的小臂，一路血花飞溅。
臂上划出长长伤口，面具人毫不在意地退回屋脊，隔了半扇残窗与青空遥遥对望，袍袖翻飞，臂上朱红衣料已渐次凝出幽冷暗红，破开的衣料间透出常年不见天日而白得耀眼的肌肤……他只是漫不经心地笑，修长十指随意划过伤口，以陶醉的姿态将指尖淋漓鲜血吮尽，犹带血痕的唇边勾起一个餍足的笑意。
“啧啧……还真是一点也没变啊。明明什么都不是了……”
以闲适的姿态吞吐薄冰般的恶语，面具人满意地看着青空神色越来越沉，笑意越发冶艳迫人：“果然不愧是天人，即便是堕落了……魂魄的滋味也这么好呢……”
是啊。她永远不会忘记，夜朝，那一袭血衣在她面前生生坠落，一路蔓延血色桃花，然后……
“闭嘴！”
青空死死咬牙，眉目焕动冰雪锋光，锋锐玉匕一路洞穿面具人抵挡的手，以不容置疑的状态逼在面具人喉间，速度快到只余一串残影，死亡之翼巨大的黑影已严密笼了下来。
“你没资格提他！”
偃师双眸幽黑，却是笑了：“呵……所以，我才会召唤你来。”
较于青空毫不掩饰的愤怒，面具人冷静得可怕，冶艳笑意也是处处凝霜。
“我要你为我做一件事。你，会得到你想要的。”
青空手上一紧，短匕逼近半分，又从他被洞穿的手掌里扬起一串淋漓血花，静下来的声音冷得惊心。
“我凭什么相信你？”
面具人死死盯住她的眼睛，唇角凝一个冰冷笑影，然后，一字一顿。
“你，别无选择。”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故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