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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秘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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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春时节,处处皆是鲜嫩的娇艳色泽,天空是温润的薄青色,青瓷水莲翩跹成柔絮纤婉的云烟,袅袅柳烟泛动湖畔流丽水漪,深绿的藤萝小心翼翼地遮掩着花朵细碎的艳姿,娇俏的蜂蝶毫不羞怯地扶摇娇影,恰作了这温柔图卷上一寸点墨注脚。
“吱呀。”
朱红华美的楼院随了小城的苏醒一起醒来,胭脂色海棠木门缓缓开启,渐次显现出朱楼深阁隐秘的富丽堂皇来。天色尚是熹微,天青色中仍晕着薄薄一重烟紫色霞光,早起的作坊利索地架起炉火,热起饼铛,麻利地揉起面粉烘今日第一炉胡饼。空气中满是清润麦香和甜腻芝麻香气,各家商铺也忙忙碌碌开门迎客,毫不在意收拾店铺飞起的灰尘肆意飞扬在初春尚含酣慵之意的阳光里,交错出小小舞姿。
整个小镇都默契陷入忙碌而愉快的劳作,以此对付每一个大致相同的日子。毕竟,这种重复的单一是他们祖祖辈辈习惯的。
“看到没?那宅子又开门了!”在劳作的间隙捉住机会聚在一起的女人们闲适地剥着花生,以极大的热情闲言碎语来打发时间——这是她们苍白生活难得的娱乐。
“是啊。那什么……‘雾影春阙’,天天无客上门,又不是商铺,日日门户大开,不怕招贼吗?”一个妇人捡了一枚椒盐花生,好奇地问。
“人家怕什么?贼能偷去多少?——人家那么富,偷上些也是不痛不痒。”另一妇人哧了一声,又勾勾手示意众人过来,神秘兮兮地掩了嘴:“说到这个,我可是亲眼见了……啧啧,那可真是……”
眼见众妇人都双眼放光,她才满意一笑:“我那次亲眼看到的……雾影春阙那日开门,有人就往出搬什么,放到了马车上。啧啧,那马车也是华贵地紧,马是纯白的,一根杂毛都没有,跑出去,风一样,刚出声就远了……里面还出来个漂亮不得了的姑娘,一笑花儿都没颜色了,上了马车,也走了……我趁这机会往里瞄了一眼……哎呦呦,那可是连皇宫都比不上!”
座中立刻有人不屑冷哼:“三婶子你见过皇宫吗就瞎说,那么小一个宅子还能比得上皇宫?别是你编出来骗我们的吧!”
三婶立刻就拉长了脸:“说你笨也不冤枉你……人家雾影春阙可是黄金铺地,白玉为阶的,皇宫能有那排场?!而且看人家那门帘,可纯纯都是鸽蛋大的珍珠呢!”
所有人都沉默了下去,一个两个皆是神往之色。片刻才有一个妇人羡慕低语:“要是我家有人家一半富就好了……”
此言一出,立刻有人讥讽地笑:“哎呀,我看你就是再卖半辈子豆腐也买不起那儿的一块砖!”语毕便是一阵哄堂大笑。
妇人不以为意,倒是又想起一事:“不知道那‘雾影春阙’的主人是谁啊?”
“人家可真真是风流才俊,可惜,就是有夫人了!”一个妇人横了一句。
“怎么,人家若无夫人你还计划叫人家看上你?”先前出语的妇人也刺了回去。
被斥了的妇人也不以为意,倒遗憾叹气:“那可得我再年轻个二十岁!”
众妇人都笑了起来,笑过之后,也只得各自回去操持活计。毕竟,那才是她们的生活,是足够的真实。
没有人看到,她们言语间的主角,那朱红色的大宅子,早不期然,迎来了客人……
一柄十八骨紫竹素伞,澄洁如雪的底子上疏疏绘了几枝净水梨花,明明一色纯白,那一树梨花却意外逼真,完全未被埋没入霜雪素色,纤润花瓣似还微微颤动,滚着些许圆润清露,触手处似有冷香迤逦而开。
伞下,现出一只绝美的手来。
烟笼春柳的娇娜,玉润春山的婉约,秀颀玉指削排冷玉,素手欺霜赛雪。腕上一双碧玉手钏,凝脂春水的碧色更显素手玉色盈环,随着些微动作碰出悦耳清响。
只是一只手,已让人离不开眼去。
再看,纤婉身形裹着月白曲裾,流泻行云流水般清艳线条,裙袂飘然若举,容颜含着秀致画意,眉目笼着盈盈月色。似乎身子颇为虚弱,阳春三月也裹着雪白狐裘,垂下繁复罗纱。令她丽色如被重重锦绣束缚在了网中。
女子执了那枚寒玉挽珠簪,含笑看向身畔男子,眉目一弯,那男子已温柔接过话来:“喜欢吗?”不待她回答,又顾自转向老板:“包起来。”
上好的寒水冰玉,琢一枚玉珠已是极贵,何况如此一支完整玉簪。这人出手当真豪阔。那老板一边包好玉簪一边心下忖度。那撑伞女子难得的天人之姿,男子高挑颀长如修竹古剑,宽大斗篷严实遮住全身,偶一现身的一角也是上好的浣花锦,却面覆木制面具,粗犷地琢出华丽狰狞的古旧图腾,只得见男子一双亮得摄人的凤眸和线条清冽的下颌。
男子笑意慵懒,华丽悠然间却隐含妖红之意,眸中波澜冷锐,虽一闪而逝,却冷厉惊心。
男子懒懒收回目光,恢复漫不经心。伸手揽住女子削肩,轻轻一笑:“娘子,回去吧。”
抬头望向不远处醒目非凡的朱红大宅,形状优美的唇畔笑意愈深。
“似乎,来了个很不乖的客人呢……”
随风微扬的墨色斗篷下,摇曳出一抹胜血红衣……
……
又是一日清晨。
早早赶来的人们将偌大青台围得水泄不通,个个翘首以盼今日《偃师传》的新段子。人头攒动之间,互通着明朗而毫不掩饰的喜悦。一片热切的谈论之间,青空默然笼了笼帷帽轻纱,长长轻纱倾泻淡薄流影,疏疏曳下其下青莲裙裾。纱下一点嫣红,颦着冷寂弧度。
总算循了气息寻到临城,却不料临城的水比她想象深得多。昨日明里暗里探查数次,十八珠仍指向不同方向。她游走人间这么多年,还第一次碰到如此情形。眼下一时寻不到,她也不预空手而去,便停在了这里,慢慢寻找。
况且,她唇边渐次蜿蜒开笑意。
如此费心引她前来的人,必然也不会比她更沉得住气。
她不急,她可还有无尽耐心慢慢等那人浮出水面。
突兀一响,似是惊堂醒木拍在案上,青帷微动,一个长身玉立的身影袖手而出,清朗仪容优雅从容,引台下不少少女瞬间面色羞红。
及时到来的清响刹那唤回众人心神,不过一瞬,台下众人已默契停了喧嚣齐齐望向青台。
眼见台下安静下来,萧九郎满意地一笑,旋即开始了今日的《偃师传》,时而严肃时而冷寂时而轻松时而阴冷,倒真把台下观众齐齐引入了那个光怪陆离、缠绵悱恻的世界。
不得不承认,这位名唤萧九郎的说书人,的确有着与名望相匹配的实力。
“只见那一片漆黑之中,渐而浮现出了一抹红色衫子,在暗夜里生生的诡异迫人……那浮出的影子一袭红衣,刺绣精致,却泛着奇异暗红,竟仿佛,鲜血染就。那人未挽发,长长的发如墨铺陈红衣,泛着惊心动魄的美丽。他额发极长,唇边笑意漫不经心,线条优美的唇却挑着锋利的弧度:‘又作废了呢……’意态疏懒的叹息迤逦着惊心的妖娆,却于字里行间的转折萦绕着彻骨冷意……”
“这骨傀,还真是麻烦呢……”
“男子修长指间握了一柄锋利银匕,古朴花蔓纹理间泛着冷锐雪光,恰似削下了一弯冰冷月光。男子红衣之下,还散着若干如雪丝线,与,冰冷而光滑,雪白到近乎不详的白骨!”
“啊……”
萧九郎清朗声音略略低沉下来,几个胆小少女甚至攥着彼此手臂小声尖叫了出来,反观其他人,也皆是屏息凝神,完全陷入了《偃师传》奇异的故事,迷失在了萧九郎娓娓的叙述之中。
独有一人是清醒的。
青空死死颦了眉,长长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蜿蜒出妖冶殷红。太过用力,连指节都近乎发白。她却不顾,死死盯着青台上清瘦人影,面色雪白,一双眸子亮得怕人,眉目焕动冷锐雪光。
骨傀,红裳。
没想到,竟是故人。
狠狠闭上眼睛,用力将昔日面具红裳的身影掷出脑海,长长叹出一声。努力压下心头奇异激荡,手指越收越紧,面色也越来越冷。
心头仿佛燃起灼灼业火,烧得五脏六腑皆是火烫。青空深吸口气,方才心神激荡已褪去无踪,再睁眼时,已是无懈可击的一片冷寂。
奇异的执念,诡异的小城,莫名的说书人,还有一个故人的故事……这可真是一次有趣的“生意”啊……还真像是对她的挑衅啊——不过,以为她会怕吗?自从选择踏上这条路,早就什么都不怕了……
“我最尊贵的客人啊,你愿意与我交易,是我无上荣幸。但,你准备好代价了吗……红衣偃师面覆古朴木面具,古老图腾蜿蜒在色泽苍沉的面具上,狰狞地盘结出古朴兽纹。未被遮住的唇勾着妖娆笑意,隐隐含着端然的冷厉与漠然:‘世上可没有不付代价便占便宜的好事呢……’听闻此言的商人浑身一僵,圆滚滚的身躯滚下好几重汗,一时间几乎话也说不出。这神秘莫测的偃师大人,可不是他区区一个登州富商能得罪得起的。‘想好了吗?’偃师依旧一派闲适,只是面具下眸色越沉,唇边始终勾着兴味十足的笑意,那种眼神、笑意,就仿佛,好整以暇的猎手看着已入彀中逃脱不得的猎物……那圆胖商人又抹了把额上冷汗,咬了咬牙,视死如归地喊了一声:‘偃师大人!’偃师加深了唇畔笑意,闲闲开口:‘可想好了?’商人咬牙点头,一张团团面上渐渐浮出决绝而诡秘的神色:‘无论什么代价……只求偃师大人允我所愿!’”
“他的话语一字一顿的执着,隐隐含着掩饰不住的惶急和惊惧,薄薄的一层冰下几欲脱出的带着清晰恶意的神色……偃师只是疏懒地笑,眉目中漠然讽意。这种神情啊,实在太熟悉了……惊惧之中的希望,绝望之中不顾一切的喜悦,如逆水的人死死攥住水中的浮木,可悲地幻想着可以逃脱生天,去夺回自己的一切,却不知道,那块浮木,根本只是鳄鱼的伪装……不过,那与他有什么关系呢?他只是游戏人间的偃师,喜怒自主,由心而定,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不顾一切,随心所欲……这才该是偃师。他低声一笑,伸手一引:‘走吧。’看到那只绝美的手慵懒指向富丽堂皇的黑暗深处,富商立刻激动地站了起来,双眸中迸出灼灼火焰来。他走得太急,已来不及听到身后那神秘的红衣偃师冷淡叹息:‘可千万莫要后悔呢……’”
《偃师传》渐至高潮,恰顿在一叠精彩的转折之处。众人正屏息等待接下来情节,萧九郎却突兀停了下来,报之以歉然苦笑:“对不住了诸位,今日偃师传便讲到这里,诸位明日请早吧。”清秀面上浮着歉然的薄薄笑影,通身温润文秀的气度,却怎么也令人生不起气来。虽然失望,众人也不得不悻悻然各自散去,一面叹息一面期待明日的故事。
青台上又只剩萧九郎伶仃一人,他并不以为意,只顾自细细收拾东西,似乎并未察觉台下一道清冷目光始终牢牢锁着自己。
青空抬手拢了拢面前轻纱,惊鸿一瞥间的指节肌肤皓凝霜雪,莹润如玉。她唇畔笼着极淡笑意,笑影却丝毫未映入初雪凉烟的眸子,只衬得她面色雪白,神色郁凝千里冰霜。
赶在萧九郎察觉之前,青空若无其事收回了目光。素手笼过白纱,竟不再理萧九郎,顾自向着栖身的客栈走去。一只手,有意无意越过重重青莲广袖,轻轻笼上了腕间冰蓝十八珠。
纤指微动,幻着流萤光弧的指尖在小小一方暗色里一笔一画勾勒出远古苍老的图腾……隐约幽咽的水意晕开氤氲流转的光弧,以巨笔狂草般飒然姿态涂抹流烟冷寂的痕迹,诡秘纹路铺展流动,交汇成沉然而清艳的风致,形容模糊却绝不可能错认的水蓝色幻影渐次生长,逐渐扶摇出翩跹的花影,在云烟涌动中逐步凝结出琢玉般优美形容——纤长优雅的莲花玉瓣,旋即片片绽开,直到幻影莲花完全成型。花朵薄脆似经不起丝毫风烟,十八片花瓣姿态端雅,却在纤婉瓣尖跃动盈盈珠光……
一声清脆薄响,用力力气才绽开的花朵瞬间精疲力竭般凋萎,十八枚珠子也颓然黯了光彩,褪为一串颜色优美的普通手珠。
青空却未为之遗憾,清冷容颜反而显出浅淡喜色。虽然费了些心思动用十八珠,但好歹有了眉目……
朱唇略略勾起,是一个清晰笑意。
“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