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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夜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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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
极静的夜,郁郁的夜色浓如酽墨,轻缓却不容置疑地笼过白日里还喧嚣得过分现今却静寂到诡异的长街短坊,把这些日里看熟稔的景色都于墨色里重新染成诡异陌生的暗影支离。
大片大片深暗幽影之中,独有一座宅子于深夜里看也是突兀地艳冶惊心。通体艳红的亭台楼阁跃动火一般荧荧的冶艳,猩红过分的红艳色泽白日看去也许是富丽堂皇、独具匠心的娇艳,可在这无形之中散发着诡异气氛的寅夜看来,却更如某种隐于传说深处的诡秘生物热情而危险的邀请……
朱红惊心的小楼中,隐隐现出一抹明晦不清的光芒来。虽是隐隐一跃,却不由得令人绷紧神经来。
近了看,那只是一盏小小灯烛,泛着摇摇欲坠的一豆青光。
小小阁楼布置却十分华美,堪比龙宫。九十九枚东珠串起帘幕,重重镂金鲛绡飘拂如空花幻梦,古旧紫檀木架一字排开,每一架上都供了几件不知名却绝对珍奇的宝物,足下玉阶寒凛凛,通透雪色看似普通,实则流光溢彩,不染纤尘,想必也是稀世珍宝。
只是这莫名的富贵,失了足以匹配的主人,不但不复华美之气,反而总渗着些令人胆寒的诡秘意味。
“唉——”
一声长长叹息响起,若有若无地勾着些慵懒的意味,不经意便是悠然华丽的妖娆。美则美矣,可这般听来,生生便是几欲吓破人胆的惊心。
随着声音响起,小小灯烛一黯,再亮起来竟多了两人,自然到仿佛就在阁中从未离开过。
莫名出现的二人皆是年少模样,红衣男子广袖宽袍,墨发未挽,直直铺落如血红裳,针脚精致的暗綉细密绣出层层叠叠奇异花纹,繁复的华美纹路看久了竟有溺水错觉。那男子通神气派冶艳悠然,极长额发掩去大半面容,大片大片暧昧不清下只显一弯线条优美的薄唇,隐隐含着漫不经心的妖红笑意。
却是慵懒的华丽。
男子修长十指正执了一管湘妃紫毫,姿态总含着些许漠然的漫不经心,此刻正饱蘸了浓墨,落在面前少女雾雨春山般纤眉上。
趺坐的少女也是一身红衣,重重叠叠的绯色裙袂花朵般散开,薄红的轻纱罗裙挽着妍丽的清艳缱绻意味,一丝不苟地系着胭脂色的襦裙、绯红色的披衫,转折微妙的颜色层层过度,宛然轻缓流动的胭脂河。
少女正仰起脸来等待那男子为之画眉,眉目含笑,朱唇含着欢欣的冶艳笑意,笔墨难以勾画的姿容完美无瑕,雪肤花貌,精致到只似一张工笔美人图。那尽态极妍的眼波,妍丽惊心的五官,都完美到了可怖。
重重绯色衣裾中的皓腕一动,素手皎如霜雪,缺少了几分柔若无骨,向前伸展的手势,僵硬而又带着奇异的流畅感,衬着那白得近乎不祥的肤色,宛如白骨般冰冷的光泽,一寸一寸,都提醒着人们所未及注意的毛骨悚然!
那细致秀巧的皓腕、纤指,那奇异的僵硬根本就因为那不是人类女子的柔夷,而是以小巧关节巧妙连起的木头!
察觉到了木头美人的动作,长发掩映下的人手中未动,冰冷朱唇却漫不经心勾起一抹质地锋锐、姿态却慵懒的冶艳笑意来,一路崩碎重重细致的冰凌,溅开无数星屑光尘交错的影子。
“别动啊……”
声音更加温柔,恍如真正情人间的甜蜜呢喃,却在末尾,牵出了几丝意味不明的冷淡来。
“画歪了,可就不好看了……”
……
“那么,请诸位明日再来吧。”
明朗的晴日,临城又是一番喧嚣景象。今年春日来得颇早,才不过二月已开始回暖,大街小巷深绯浅粉的杏花开的热闹娇艳,颇不负杏月之名。淋淋漓漓的娇艳色调漫不经心缀满小小的城镇,芬芳娇影馥郁满城,潦泼出大片大片甜美气息,婉转着漏泄不住的艳歌片段。
大大小小的店铺早早迎开铺子,惯于见机的小贩也不迭置下了或叫卖精致吃食或琳琅脂粉花面的摊子,等待一波又一波往来的娇客,一时间,小小临城人声鼎沸。
然而都耀眼不过城中碧台那青色帷帐,小小帷帐几乎被挤得水泄不通。
帷帐并不华美,苛刻来说甚至简陋,帐内台子也不过普通,何以吸引了如此之多观众?甚至盖过了城中颇富盛名的庆春班今日开锣的新戏?
“诸位明日请早吧,今日的戏目结束了。”
清亮的声音响起,含着浅淡笑意与无可奈何的憾色。随着声音的落下,密密匝匝的人群爆发出一阵小小的骚动,含着不甘的喧嚣错杂着响起。
“啊?又结束了?”
“我今日可是特意一早前来,就为了听这一出《偃师传》啊!”
“那也没办法啊……萧九郎的规矩你又不是不知道。一日只讲三个时辰,多一刻都不行。”
“唉,可惜了这么好的故事。”
“算了,明日再来吧。”
围得水泄不通的人群或是不甘或是遗憾,也有骂骂咧咧的,都或劝或拖地走了。方才还热闹非凡的青台很快只余下了孤零零的帷帐。那个叫做萧九郎的男子正在台上收拾东西。看他不过双十年纪,清瘦身形,样貌清俊,甚至也有不少女子冲着他一副好皮相而来。
单看他相貌,真难以想象这个被女孩子盯久了就会脸红的温润男子竟会是方才那个慷慨激昂、口若悬河的说书先生。
临城之人均知,这萧九郎一年前来到临城,因喜临城清静便留了下来,为谋生计于青台上搭起帷帐说书为生。他人虽温和,说书却是极好,寻常故事自他口中道出也总精彩几分。月前,他开了个新段子,讲一名偃师与其傀儡的故事,唤作《偃师传》。才一开讲便大受欢迎,他说书的青台日日爆满,整条街几乎被围得水泄不通。谁知如此情景,萧九郎却定了规矩,每日只讲三个时辰。实在叫人郁闷不已,但也只好日日前来,唯恐去得迟了再无好位子。
隐在人群中的青衣女子不动声色扶了扶纱笠,重重轻纱之下隐有一点嫣红,渐次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来。
好一个萧九郎!
当真是颇有心计。先立起名声站稳脚跟,再推出新戏吊人胃口,又就势定下什么每日只讲三个时辰的规矩引百姓日日前来。好奇心人皆有之,他巧妙吊住众人好奇,三个时辰显然讲不完,讲不完便得明日再来。听完久了,又不记得,只能再来……如此,便将百姓一直拖在了这青台,将萧九郎拖出了更高的名声。
好一副算计!
青衣女子正是青空,离开了小城,启程前往更远的地方。
纱下笑意更浓,纱后眸子也更沉。青空缓缓放下手,线条清冷的朱唇突兀描出一抹冷锐弧度来。
那又与她何干呢?
她要做的,只是寻找……找到那些执念,唤醒执念的主人,然后交易回她要的东西……
青衣扶摇起轻薄的流云之影,宛如飞烟流岚的青莲静色郁郁行遍重重裙袂,沉寂风姿宛如虚空一抹水色青莲,天青色水意飘渺轻拂,令青空明明行走在烟火尘寰中的身影清越如月中谪仙。
或者说,她本来就是……
青空微颦了眉,青色广袖微露一点皎洁指尖,正维持着一个沉寂的手印,清冷面上郁色却越来越沉。袖中隐隐迤逦出蓝芒,隐约可见一串冰蓝色十八珠手钏,奇异的是,那款款曳出蓝芒竟流转成了几股分开。
她本是循着这执念而来,一路行来,离得远了尚不觉,如今到了临城才觉出诡异之处。
这执念,竟是分散成几股的!
无声收了探知的法印,她眉颦更深。莫非是探错了?这小小临城竟有几个人想要交易?可明明她在城外几度暗探也只有一股执念。
莫非,这小小临城,还有什么古怪不成?
“哎呀,实在对不起!”
想得太过出神,不觉间便滞了好久。被不知何处跑出的小孩子一撞,竟未反应过来。那小孩子人虽小,力气却颇大,她毫不防备之下竟被撞到实处,心下一惊,立刻拧腰向后一跃,不防面上纱笠顺势歪到了地上。
青空心下一沉。
果然,原本各自行路的行人都停下来看她,连周遭商铺的小贩也都忘了看顾生意,只痴痴盯着她。一时间,小城静到了诡异。
心知不妙,青空立即伸手拾起了纱笠戴好,隔绝住探寻目光。饶是如此,仍有许多人眼神胶着在她身上。
青空容色非凡,在那里都是无出其右,何况在人间。她素来冷淡,本不欲显露真容,只是怕没有这张脸,那些人未必肯信她……哪知惹出如此麻烦。
虽说显露了容貌很是麻烦,不定天卫会顺藤摸瓜找到她,但若同时消去这么多人记忆,恐怕也会引来天卫。两相权衡取其轻,也只有不理了。
隐在袖中的手不觉已攥成拳,她暗叹一声,心中已有冷意。只是那小孩子无心之失,小小凡人,她也不能计较什么。
被她容光所摄,面前牵着小孩子的一双年轻夫妇一怔之下才回过神来,带了些讷讷歉意向她赔礼:“这位姑娘,实在不好意思,小儿年幼无礼,惊扰姑娘了……”
出语的是那年轻男子,约莫弱冠之年,清俊中略显文弱,衣饰颇为华美,广袖宽缓,仪态温文。他一手携了一个年轻女子,丽色无双,行来步步袅娜,婉静秀致。她身子似乎有些弱,阳春三月也裹着厚厚白裘,垂下繁复罗纱,直掩入堆云裙袂。虽是白纱遮面看不清形容,那烟笼春柳、雨润春山的韵致却宛若仙人,美至一声叹息。
没有妖灵气息,也不似修行中人,看来是凡人无疑了。
既只凡人,青空不能计较,但也不欲多做纠缠。十八珠光芒愈盛,却分明指向多个方向,此间之事,恐怕还要她亲自去查。
思及此,开口便有了三分冷意。
“孩童无心之失,哪能介意呢?”
“姑娘不介意便是。”
男子闻言松了口气,清隽面上浮出几丝欣喜,连忙将那小孩子一扯,虎了脸对他一喝:“还不快向这位姐姐赔礼?”
那孩童不过四五岁,长相随了父母,生得粉雕玉琢,粉团一样小人,略有些圆润的小身子看去不显笨拙,倒是圆滚滚的可爱。双眼笑如弯月,声音糯糯可人:“对不起,姐姐!”
虽说他郑重地道了歉,又是那般可爱孩子,她委实不该再说什么。可……她看着青色裙摆上红艳艳的糖葫芦痕迹,第一次深感无力……
眼见她面色凝滞,意识到自己又犯了错,那小孩子委屈地扁了嘴,双眼泪水便要喷薄而出。青空连忙补救般地去劝,总算止住小家伙眼泪,她才有机会低头理理已污的裙摆。
她却未及看到,她低头的瞬间,那年轻男子眸中一抹锋利冷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