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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 ...

  •   (五)

      渭水大刑,杀人七百余,天地色变,山河俱寂。

      嬴韶跟着嬴渠梁去了现场。

      七百余颗血淋淋的头颅落在地上,嬴韶在那一刻,觉得一腔的算计心思倏忽远去,苍凉和血腥包裹着,灵魂变得沉默而肃穆。而老氏族,也都沉寂了下来,短时间内,不敢做声。法令的推出,变得顺理了。

      只是,老氏族依旧不甘心。第二批法令,废封地,行县制,农人耕地积极性大涨,秋收之时,一个好年景。

      孟西白三族为首,将多余的封地献给太子赢驷,秋收纳粮之时,赢驷封地内上缴的粮食,无故变成了沙石。

      法不诛心,故而卫鞅明知孟西白三族在郿县私斗中撇不清干系,却碍于没有证据而作罢。嬴韶和卫鞅不同,她守法,却不介意在法外,做出一些布置。守株待兔,果然查到一些蛛丝马迹,只是嬴韶没想到,三族这次,将事情闹得如此大,竟敢将太子,算计了进去。

      太子伤人,幸而势态得到了制止,嬴韶亲自赶到现场。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嬴韶先将赢驷带走了。

      受伤的十数人被送走医治,伤情最重的里正,经过三日三夜的救治,也醒了过来。太子伤人,村民不依,定要官府给个说法。这一次,孟西白三族的首尾,被嬴韶抓得清清楚楚,没有一丝一毫遗漏。

      嬴虔和公孙贾身为太子傅,教导无方,分别笞三百,杖五十;孟西白三族族长,换粮为沙石,剥夺其官职、爵位,发往西边为苦役;太子虽未成年,然而性情狂躁,行止放肆,被嬴渠梁剥夺太子之位。赢驷只是胡女所生,能当上太子,皆赖一个长字,他是嬴渠梁的第一个儿子,却不是唯一的儿子。

      “姑姑,驷儿错了,真的错了。”赢驷跪下,哭着恳求。他只是冲动,却并不愚蠢。他知道废除太子之位意味着什么,而从嬴韶将他拉开,他渐渐冷静下来之后,便意识到这件事情,内有蹊跷。若是嬴韶没有拉开自己,任事情发展下去,那后果——赢驷想想,不寒而栗。

      “你先在牢中待着,哪儿都不要去,好好想想自己错在哪儿,日后该怎么做!”嬴韶沉下声,她虽知道孟西白三族不会善罢甘休,但却没想到,竟然算计到了太子头上,若非自己及时得到消息——

      “来人,备车,去上大夫甘龙府上!”

      ————————————————————————————————————

      “老师。”嬴韶长拜。

      甘龙在十年前,就已经能被称作老甘龙了。他不是老秦人,而是山东六国的儒生。当初入秦,秦国还是出子继位,及至后来迎回献公、嬴渠梁继位,算算,有几十年了,也说得上,三朝元老。

      嬴韶幼年即遭逢灾难,嬴师隰和骊姜听嬴韶想要读书识字,便让她随上大夫甘龙修学,整整十余年,故而,虽不似左司空杜挚,无正式师徒名分,但甘龙的确算是嬴韶的师长了。在嬴韶看来,甘龙的确是一位值得敬佩的人物。历经三朝而不倒,帮助献公中兴秦国,门生故旧遍及朝野。

      “公主请起,老夫当不得如此大礼。”

      甘龙披头散发,卧在病榻之上,自从孟西白三族族长被发配后,他就病了,一直未能上朝。

      嬴韶看得出来,甘龙的病,七分是装的,但有三分,也是真的:“学生冒昧前来,倒是打扰老师了,老师一定要保重身体。”这番话,七分真心,三分虚应。

      “老师恐怕早就猜到学生今日的来意了吧。”嬴韶跪坐在甘龙的病榻前,伸手将他的靠枕推了推,让甘龙能坐起身来。

      “当不得公主的老师。”甘龙双目微合,白发凌乱,有气无力的说道,“老夫一生修行王道治国,以辅佐秦公恢复穆公霸业为己任,而公主修习的,分明是法家之学,老夫恐怕教不出这等学生。”

      “老师勿恼。”嬴韶罕见的好脾气,问道:“老师知道,学生是什么时候,开始接触法家学说的吗?”

      “哦,这老夫还真不明白,公主随老夫修学这么多年,老夫从未见你读过一本法家著作。”甘龙似有所动,双眼睁开一丝缝隙:“那卫鞅本就是法家士子,和慎道、申不害等都有迹可循,唯有公主,在老夫眼皮底下,却没有半分破绽,厉害啊。”

      “本就没有的事,哪有什么破绽。”嬴韶苦笑一声:“正统的法家著作,阿父在世时,学生当真是一点没读过,但要说法家的学说,从,从王道之治在秦国失败开始,从,嬴韶发现,儒家学说对如今的秦国而言,就是一堆废纸开始!”她的语气由原本的缓和,越发急促,最后几乎是掷地有声!

      “你——”

      “我明白,这次我抓住孟西白三族,来了个杀鸡儆猴,老师你心里不是没有想法。不只老师,便是左司空、甘成、以及一大批的老氏族,都有想法。卫鞅已经成了众人的眼中钉,而赢氏一族,我、君上、大哥乃至母后,在氏族心里,怕也痛恨已极。”

      “糊涂,糊涂至极!”甘龙手砰的拍在床上:“纵容卫鞅这般行为,与自掘坟墓何异!”他大口喘气,脸色涨得通红,对嬴韶说道:“秦国这是在玩火,氏族乃是秦国的根本,君上不说捡拔勋臣子弟,反倒废除奴隶、一体国人,还收归了不少氏族的封地,这,这是丧失臣心啊!穆公之时,百里奚以王道治国,灭戎狄,开地千里,正是靠着勋臣氏族的拼死效力。君上既要恢复穆公霸业,任用卫鞅这等酷吏,有何益处!”

      嬴韶静静听着这位三朝元老的肺腑之言,半响不说话,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开口,不是说话,而是唱歌:

      交交黄鸟,止于棘。谁从穆公子车奄息。

      维此奄息,百夫之特。临其穴,惴惴其栗。

      彼苍者天,歼我良人。如可赎兮,人百其身!

      交交黄鸟,止于桑。谁从穆公子车仲行。

      维此仲行,百夫之防。临其穴,惴惴其栗。

      彼苍者天,歼我良人。如可赎兮,人百其身!

      交交黄鸟,止于楚。谁从穆公子车鍼虎。

      维此鍼虎,百夫之御。临其穴,惴惴其栗。

      彼苍者天,歼我良人。如可赎兮,人百其身!

      这歌,正是秦国流传已久的《黄鸟》,唱的正是穆公时,子车三雄殉葬之事。嬴韶的歌声算不上动听,但这歌嘶哑惨淡已极,并不需要唱功。

      甘龙的情绪似乎也平复下来,他闭目听着嬴韶唱歌,歌声徐徐,旋律低沉黯然。嬴韶一曲唱完,抬头看去,老甘龙皱褶紧闭的眼眶里,不知什么时候,似乎泛起了水汽。

      “《黄鸟》,好一曲《黄鸟》啊!”甘龙颤声说道,“一首歌,尽到殉葬之惨烈。子车三雄皆为氏族良臣,正因为如此,老夫当年才上书先君,力主废除人殉,这些氏族俊杰,不应当因为殉葬而死。”

      “老师上书废除殉葬,乃是仁德与智慧之举,”嬴韶又深深一拜,这才说道:“只是今日,学生唱这一曲黄鸟,不为子车三雄。”

      “不为子车三雄?”

      “学生不为子车三雄,只为那一百七十四名奴隶。”嬴韶接着说:“而又岂止学生,《黄鸟》一曲,哪个秦人不会唱,然而,老秦人歌黄鸟,非为子车三雄,皆为那百七十四奴隶尔。老师看到了氏族殉葬的残忍,何独不见普通老秦人的苦难?氏族有多少人,秦国,又有多少人?在这里,学生不得不重复卫鞅的一句话了,学生认为说得很对。这大多数的老秦人,杀敌立功而不能得爵,耕种纺织而不能吃饱穿暖,老师觉得这样公平吗?氏族祖上故有大功,然而子孙良莠不齐,许多尚无尺寸之功于国,却能坐享高官厚禄,如此下去,秦国还有什么救?祖宗的恩荫并不是永远的,一代人的功绩,不能成为后人永远的凭借。譬如老师,亦非老秦人,当年从山东六国入秦,若秦国当真任人唯氏族,老师何以有今日的地位。”

      末了,嬴韶又问:“变法一开始,不止氏族,便是赢氏公族,反对之声也不少,老师可知,学生和母后,是如何说服赢氏一族的。”

      “说,接着说。”甘龙神色看不出变化。

      “此言怕是有些冒犯,”嬴韶道:“学生告诉他们,秦国再不变法,就会亡国。秦国若亡,其他朝臣氏族,尚可改换门庭、另投他国,再不济也能西迁,做回游牧民族,但我赢氏一族,却绝无幸免。若一朝国破,等待我嬴氏一族的,便是宗庙隳、一族尽灭。国破家亡、身死人手,断无苟活的可能!不为秦国,哪怕为了自己,我们也需要变法。些许的利益损失算什么,和生存比起来,孰轻孰重!”

      老甘龙陡然睁眼,一下从床榻上坐直起来:“好厉害的一张嘴,说什么隳宗庙,氏族尚可改换门庭,你是想告诉我们,秦国不变法则亡,一旦亡国,我等皆难逃一死!”

      “老师,你告诉我,氏族有多少人,奴隶有多少人。组建一支军队要多少士兵,耕种秦国的土地要多少人丁?若是辛勤劳作而没有相应的回报,不说那些奴隶,老师,你愿意吗?若您在秦国兢兢业业这么多年,不是上大夫,更不是太师,依然只能是个乡里小吏,你愿意吗?要想民不畏死,要想民心所向,除了穆公时宣扬的王道德治外,更多的,是给他们利益。奴隶杀敌立功而不能得爵,日久,则人人厌倦战争,战不用命,农人耕种而不能吃饱穿暖,日久,则人人好逸恶劳,只坐着挨饿等死便是,何苦辛勤耕作。”嬴韶说道:“氏族之中,当然也有才德兼备、骁勇善战之人,但是,氏族的人口数量决定了他们只是少数。大多数氏族,他们挥霍着先祖的荣光,却不能建立与地位身份相匹配的权利。”

      “好了,今天公主说的也够多了,老夫,也该歇息了,恕不远送。”等了很久,甘龙才缓缓开口,仍是没有表态。

      嬴韶自觉火候已经够了,若再说下去,反倒咄咄逼人,便再行礼,最后说了一番话:“老师从小到大的教导,嬴韶其实记得,半分没有忘记。但是,方今大争之世,凡有血气,皆有争心,这是乱世,乱世需用重典,法家才应运而生。秦国,现在需要的是富国,是强兵,是血气。我只老师一心想恢复穆公霸业,但我只想说,老师,你错了,穆公时的格局,太小了。秦国,不止要称霸,秦国,更要称王,要扫灭六国,一统天下。而等到天下归一时,才是息兵止戈,教化万民的时候。如今,秦公尚不能称王,谈儒学,谈王道,为时太早。孟西白三族这次做得太过,竟敢牵扯到太子,这次还只是苦役,若有下次,学生,不是卫鞅,若要寻把柄证据,可不难。”

      嬴韶离开了,半躺在病榻上的老甘龙听着嘎吱木门合上的声音,这次轻叹一声,喃喃自语道:“穆公霸业,灭六国,一天下,山雨欲来,君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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