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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梨花落(十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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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景槿被锁在自己的后院四弟旧居,时至正午,炬方送饭来。陆景槿又摔了一次饭菜。
“别管我!”她隔着门喊道。
炬方听着屋子里碎盘子的声音差不多了,才开口道:“三姑娘多少吃点,不然饿死了,要大公子怎么办?”
“他要是真的关心我,干吗关了嫂嫂,关了我?”她带着哭腔喊道。
炬方掏了掏耳朵,说到底是怨恨侯爷送走大夫人和孩子的时候,把她留下了。炬方作为一个从小跟着陆二公子长大的小厮,十分明白他们的定远侯大公子,是要反了。如果朝廷真的以陆三姑娘嫁入东宫为前提,才能允许他带兵,那这样的皇朝,已经触及了陆家的底线。陆家的女儿是不会给人做妾的,哪怕是未来的皇上。
这一点,前一任老侯爷陆放致仕的时候曾经说过:“吾儿为信义而死。吾陆家信义已尽。”毕竟他们这种人,唯有脚下的土地身后的亲人才是唯一要守护的东西。陆景岚的死,已经让君臣之间的关系名存实亡了。陆放致仕前,曾经去太傅府看过他的小儿子。□□公子在明和公主和亲死讯传来后,曾经披麻戴孝,在太傅府为她写过挽联。笔法用词虽然稚嫩,却勾起了刚出狱的太傅心中那一点柔软。自此之后,□□小公子,就养在了太傅身边。
□□公子对老侯爷陆放,是极为陌生的,随着年纪渐渐长大,陌生中又带了默然。
陆老爷子站在太傅府门前,看着这个小儿子,突然觉得自己老了。正巧那一日太傅染了风寒,□□公子无暇与他寒暄,见他不说话,径自回屋照顾太傅了。
陆放老将军就跟着也进了屋子。
太傅阮向历比他记忆中要衰败的厉害,已经有了油尽灯枯之势。陆放猛然一惊,太傅却是无所知,起身要迎他,被他拦下。
“太傅大人快些休息。”他上前一步扶住阮向历。
阮太傅干枯的手掌擦过陆放的手臂,陆放好像第一次看清这个老人。阮太傅名满四国的背后,有多少苦难。这是一双文人的手,却比他这个武将还要粗糙。
“陆大人来的正好,我也正因为小公子的事,要求大人。”阮向历道。
“犬子从小没出过将军府,让太傅大人麻烦了。”陆放不是一个喜欢讲空话的人,他不喜欢那些虚伪的官腔话,如果一定要夸一个人,也一定是这个人做了件让他恭敬的事。陆景岚就是因为自小崇拜他,也养成了宁可少言,必要言真情的讲话习惯。陆放言毕,突然想到他死去的儿子,再看看小儿子,心情更是百般复杂。
□□公子看了眼太傅,见太傅让他先出去,他恭恭敬敬的扶起他坐好,没跟自己亲爹打招呼,旁若无人的走了出去,关好门。
门一开一合,光线一明一暗。陆放的目光紧紧的盯着大门,半晌才被太傅的咳嗽拉回来。
“陆大人丧子之痛,我深有体会。”阮向历历经沧桑的眼睛份外通透,陆放没吭声,想到了以前那个时时去他家做客的明和公主九歌,“我这辈子没有儿子,所有当儿子一般养的孩子都为了那个位子死了。先太子送到我身边的时候,才六岁,转眼都白发人送黑发人了。我却不能为他做什么。陆大人失去二公子的心情,我很明白。陆大人,为臣,是忠于这个国家,还是忠于统治这个国家的人,在太平盛世没什么不同,但是在乱世,却是截然不同。北承是存还是亡,陆家的选择尤其重要。”
陆放不语,阳光打在他老而刚毅的脸上,这曾经是北承的一道门户。
“我今日与陆大人这样说,没什么算计,也不是受谁之托。当年皇上也求过长女,若是今日皇上让陆三姑娘嫁入皇家,陆大人就明白当日我为何宁愿让她嫁给摄政王了。陆大人,当年长女死讯传到方州,我也是恨过你的。不是因为陆家,皇位是谁的,还不一定。穆奇不是输给了皇上,是输给了你陆家盘根错节的百年基业。这才是寒门和世族的巨大区别。我那时常想,陆大人要是有个女儿就好了,这样切肤之痛只要陆家还在政治权利的中心,早晚有一天会体会到。可是陆大人,现在看看,世间就是这么的可笑。为我养老送终的,是你的儿子。
陆大人现在的犹豫,我都明白。说了这么多,还没说到要求陆大人的事。”他咳了一声,郑重道,“□□公子我定会倾囊相授。教会皇上的,教给先太子的,教过五皇子和十四皇子的,我都会不遗余力的教给他。就让他住下来吧。”
陆放没想到今日登门会听到这样一段话,显然阮向历已经在预言陆家会反了。景峰调动兵马的事他不是不知道,如果皇上真的会在寿辰赐婚,那陆家拒婚定然是必死无疑,寿辰,就是决定陆家反与不反的日子。可是,如果陆家军动了,西凉钻了空子,那就是乱世了。
三方势力崩坏的那一刻,别国会放过瓜分北承么?
阮向历说的不错,忠于国家,还是忠于统治国家的那个人,结局是不一样的。
陆放沉吟了片刻道:“太傅大人一席话,虽然模糊了重点,老夫也听明白了。忠于国家,太傅大人培养小儿子做一代明君,忠于明君,却是不必要陆家独挑大梁,走一条不回头的路。太傅大人不愧是看的通透,我陆家已经抱了必死的决心,竟然在太傅大人这里看到了希望。”
阮向历摇了摇头:“我不过是希望百姓稍微好过一点罢了。”
与其让你们在漫长的争斗中去寻找一个答案,不如直接把道路指给你。混战的时间越短,百姓的苦难就越少。
陆放打量了下阮向历:“太傅大人做的许多事老夫虽不喜,但是今日一席话,老夫是要感谢你的。”
阮向历无奈的挥了挥手:“我也不喜大人你,却也明白,不过是处事方式不同罢了。文有文道,武有武路,可是天下大道,却从未变过。我已经过了知命之年,很多事情,突然看开了罢了。”
陆放觉得再往后也没什么要说的,起身要走,到了门口突然发现一本精致的佛经,心中猛然想起有一年自己生日,九歌曾经也抄了一本金刚经给他。他素来不信佛,却拗不过她眼中的真诚,收了。阮向历通敌卖国的罪名能含糊的放过,多是因为明和公主舍身取义。陆放从未想过一个姑娘有那般大格局。心中十分感叹,不平道:“太傅只提先太子与长女,可有想过最小的女儿?”他的目光从那卷佛经上收回,“老夫不求那不争气的小儿子混得多好的名声,他只要能像明和公主一般通晓大义,老夫也就别无所求了。”
大门再次被打开,冬日的阳光暖不过寒气,却依旧刺眼。
□□公子坐在小院里,正看着昔日九歌抄写过的诗词,陆放走上前,投下大片的阴影。□□公子皱了皱眉,抬起头,不语,只是看着他。
陆放仿佛看到了小时候的陆景岚,眼睛肿胀的疼,仰起头看了眼日头,走出太傅府。
朱雀大街上,穆世里好不容易从置办礼单中喘口气,上了醉仙楼,没想到刚上楼,就被一名喝多了的大汉砸了一个碗。手下的护卫瞬时拔剑,这边一桌吃酒的人气氛也冷了下来。陆景峰看过去,原来是皇长孙。
穆世里也看见了他,命人收了剑,走上前去笑道:“既然遇到了,不知道定远侯可不可以请我喝一杯。”
陆景峰不想跟皇族的人走太近,但拒绝又不太可能,冷着脸让人添了张桌子,还没等穆世里坐下,一名不知从哪里插进来的蓝衣男子先坐了下来。
他带着一张赤金打造的面具,鎏金面具下,只露出一个美人尖的下巴,薄唇微微上扬,衬得一身华贵好气质。陆景峰拖住酒碗的手一抖,眼看就要掉在地上,他伸出一只书生般秀气白净的手,在低空中挽起一道水花,又将酒碗放回到他手上。
陆景峰黝黑的脸上,每一根肌肉都紧绷到颤抖,好像随时有要爆发,半晌,他举起酒碗,跟那人碰了一杯,一饮而尽。
穆世里疑惑的看了他们二人一眼,这二人之间有一种旁人都插不上话的气场。陆景峰一碗干斤,又抱来一坛要与之对饮,蓝衣男子笑着推辞,他推开酒盏,踩过桌子,一把抱住他。
穆世里瞬间反应了过来,推开抱紧的二人,拉过蓝衣男子,低声问道:“你回来了,那她呢?”
蓝衣男子身子一僵:“她在山上等我。”
穆世里简直不敢相信,出拳要揍他,但碍于人多,只得勒住他的衣领,低声道:“你留她一个人在山上?”
他皱了皱眉,不知道是说服他还是说服自己:“她不是一个人。”
“跟萧奉仪那样的老狐狸为伍,也能算得上是真心待她帮她么!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穆世里恼极,“我最不该的,是信你会全力护她。”
鎏金面具下,一双眼睛平静的扫过他:“你最不该的是为了十二年前的过往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