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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梨花落(二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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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师的风,凛冽且肃穆。
他有些恍惚,有一种不知是身在沙场还是身在故土的错觉。将军府的大门依旧如昨,可心境却是陌生又旁观。他苦笑了一下,走在前面的陆景峰回过头来,问他:“怎么了?”
他摇了摇头:“没什么。”
陆景峰也随着他的目光抬头扫过将军府的牌匾:“我第一次从军回家过年的时候,也觉得这个牌子很陌生。”
他收回目光:“那后来呢?”
“后来也没习惯。”陆景峰直道,“但是接过定远侯的圣旨时,很难过。阿岚,一个战士,不能马革裹尸死在战场,是有遗憾的。”
鎏金面具下,他眼神几番明灭:“大哥也可以把这里变成战场。父亲当年也是这般退下来的。”
“嗯。”陆景峰点了点头,“所以我把宇儿留在关外了。”
把自己的妻儿留在关外。
他眼神一暗,这就说明,陆家已经要背水一战了。不知道还有多少时间留给他周旋。他斟酌了下道:“大哥,我不怕陆家做祸乱之源,成为千古罪人。只是西凉虎视眈眈,另外三个大国伺机而动。要是萧奉仪和依附北承的小国都趁机添乱,陆家将不复存在。为今之计,是不战为上。”
陆景峰看着他,他站在门外,好像隔开了整个陆家。
“阿岚,你要知道,这世上有些感情是不计任何代价,不求任何回报,不问任何结果都要守护的。”于陆家长子,这就是他的家人。他的弟弟以前虽然政见不同,但至少是条重情义的汉子,两年,被太子舍弃,就变成了这个样子?真的有什么变了,陆景岚的算计,让他很失望。
陆景岚自然也看出了他大哥的不高兴,也就不再多言。将军府的门也没有进,转身离开。徐杰还在京郊的桃林洗马,看见陆景岚回来,不由得十分诧异,走上前道:“怎么了?”
陆景岚摘下面具,走到河堤旁,替徐杰把冰窟窿砸大了一些:“大哥觉得我计量太多,伤了亲情。”
徐杰一听,觉得不好:“这大公子也是被逼无奈了,现下各处都盯着陆家,或许大公子只是被皇上逼急了。”
“逼陆家的何止只有皇上。”陆景岚声音一冷,“萧奉仪递进京师的折子你我也截下看过了,他上奏要娶阿槿为妻,皇上根本不会答应。这折子送到皇上手上的那一天,就是阿瑾嫁入太子府的日子了。萧奉仪这是在逼陆家,可笑的是,明明知道做这个出头鸟没有好处,可陆家竟然没了退路。”
徐杰叹道:“当时就让你截下他的折子,你非要还回去。”
“截下折子我的行踪就暴露了。”陆景岚看着冰面上映出他金色的面具,“掌握我的动向杀了我,无论嫁祸给谁,大哥都不会善罢甘休的。到时候照样是陆家挑起北承的战火。”
徐杰也不知该说什么,挨着他坐下:“不管怎样,我还是信你的。景岚,你心里想的事情我明白。现在唯有一个计,就是让阿槿假死,你隐退,这样我们还可以争取时间。西凉军已经要南下了,只要拖得到明年春天,陆家就可以举起抗西凉的棋子,光明正大的出兵,到时候是学习西凉雄霸一方自立为王,还是改朝换代,都有还击选择的时机。现在只要开战,陆家只会成为讨伐的目标,根本没有生机。”
“问题是,皇上,萧奉仪,还有我大哥,都不会让阿槿死。”陆景岚自嘲的笑笑,“我大哥,是不会允许阿槿受一丝一毫的委屈的。我跟大哥都没有选择自己爱人的权利,小的时候我们就约定好了,一定让阿槿不受丝毫的委屈,至少要嫁给自己喜欢的人。”
“那现下要怎么办?”徐杰问道。
冰冷的水波激起一层涟漪,层层荡漾在冰面之下,他起身:“阻萧奉仪进京,不遗余力杀他。”
他死了,至少他递上去的折子就作废了。
至少太子不会罢休吧,陆景岚皱了皱眉,太子这一关,只能去买通夏家了。“现在夏静裳还没有名分,只要太子妃一日不死,她就只能当侧妃,就告诉她太子跟阿槿青梅竹马,自幼有情,要立阿槿为妃。”
徐杰赞许的点了点头:“此计不错。就怕时间不够,还有十二日就是皇上寿辰,要是还有半年,这事十拿九稳,现在十二天,只怕咱们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萧奉仪一死,还是多能争取一些时间的。”他冷声道,可是萧奉仪真的有那么容易杀么?他们前前后后明理暗中交手过多少次,他都已经数不清了。萧奉仪就是笃定了他做不到,才敢公然写下求娶的折子挑衅。
宫灯又盏盏亮起,她又做噩梦了。
自从父亲传来消息说,太子妃在凤山活得好好的,他们在暗中调换的调理身子的药她的姐姐一副都没有吃开始,她就睡不着了。今日路过御花园听到宫女们议论太子要娶将军府三小姐的事情,更是恼的她当场杖毙了那几个碎嘴的宫女。可是心里越来越没底了。
她看了眼空空的枕边,眼泪止不住的落了下来。
不知道哭了多久,宫灯似乎晃了一下,她抬头,看见太子正俯身看她。
“怎么了?”穆于锡问道。
她摇了摇头,强颜欢笑,双手勾住他的脖子,拉他上床。
“明日就是皇上寿辰,太子殿下的寿礼是什么?”她撒娇的问道。
穆于锡笑了笑,亲自替她搭理头发:“不是明天了,就是今日,已经天亮了。”
她脸上的笑卡了卡,很想问你会不会求娶陆三姑娘,可她终没有这样的勇气,只是将身子埋在他怀里,更深更深。
朝臣贺礼从三日前就开始陆续登记入册,今日白天开群臣宴,晚上御花园另设小宴。群臣演上气氛一如往昔,推杯换盏,愚兄贤弟,皇上圣明不绝于耳。陆景峰一直绷着一根线,时时竖着耳朵,就等着看皇上如何说阿槿的事,太子也再三表明了心意,皇帝不语。群臣见陆景峰凶着脸,再加上夏丞相已经打好招呼,宴席上几乎没有人应和。这事就当做一个酒后失言,被搪塞了过去。
永安侯萧奉仪途中遇袭,延误了进京的时辰,又特意写了告罪函,正是宴过三巡才传到皇宫的。照例还是要在群臣面前唱一番太平盛世,皇上圣明的说辞,喜公公拿过来读了,读过歌功颂德的部分,突然卡主了,喜公公凭借多年御前大总管经验,不动声色的咳了一声,又把刚刚歌功颂德的词再读了一遍,面无表情的合上了折子。然后双手奉给皇上,低声道:“皇上,永安候说他来的路上无意间听到了西凉军要作乱,这才险些遇难。”
皇上面上的喜色突然黑了下来。
下午群臣宴散去,喜公公特意送定远候陆景峰回府,陆景峰是个直来直去的人,当头问道:“刚刚在殿上,公公读了两遍一样的说辞。”
喜公公笑眯眯道:“侯爷说的极是,这也是老奴送侯爷的原因。”
陆景峰不语,先一步上了马,喜公公跟上:“皇上要侯爷一同参加晚上御花园的小宴,还有,皇上特别嘱咐了,务必要带陆三姑娘来。”
陆景峰拉住缰绳的手紧了紧。
同一时刻,徐杰也将今日朝廷的事告诉了陆景岚,陆景岚正在给伤口换药,见她进来,就将药瓶扔给她,把半个胳膊侧过去,剑上只穿胸骨,血浸染了金疮药。徐杰接过药瓶,给他边上药边道:“今日萧奉仪请罪的折子上去了,我觉得不对劲,特意查了查,那个老狐狸,咱们联手没要了他的命,他倒是玩了招阴的。他倒是没说前日砍他的是你我,将事情全推给了西凉军。皇上让喜公公单独送了大公子回去,看样子皇上是要将阿槿嫁进宫,然后才让大公子带兵抗西凉了。”
“蛇打七寸。萧奉仪应该一开始就准备这样写了。”陆景岚失血过多,脸色苍白,“能对抗西凉的只有陆家,不管谁先起的由头,只要战事起了,他的目的就达到了。是我大意了。”
“这也怪不得你。”徐杰不赞同道,“他后手那么多,咱们本就处处受制于他,能在他前面拖延了这十二日就已经很难了。换做别人,只怕早就不知道怎么死的了。眼下只怕不打也要打了,今夜你还是准备一下,随大公子一同进宫赴宴吧。”
陆景岚皱起眉:“我身上有伤,要是今夜有争斗,萧奉仪必然盼着我成为突破口,我不能跟大哥一起进宫。徐杰帮我找套太监服,你我二人单独混进宫去。还有,京城的暗位还剩下多少?”
徐杰沉默了片刻:“不多了,这次刺杀萧奉仪已经死伤了大半,加起来也不过还剩三十三人能随你我进宫了。”
说罢,二人都沉默了下来。
夕阳西下,残阳如血。
陆景岚换好衣服,叫了一名暗位:“把留在雍国和梁国的暗位信物送到凤山阿错的手上。告诉她,北承已乱,小心萧奉仪。”
三十三人,还剩三十二人。
“景岚,出事了。”本已经准备行动的徐杰突然得了消息,推门进来,“正午的时候,太后派人接走了阿槿,现下阿槿要被送往大佛寺了。大公子已经拦在路上了。”
陆景岚皱了皱,戴上面具也跟着出去道:“怎么回事。”
玄武大街临近城门口处,百姓围着公告栏,里三圈外三圈,虽然都看不懂,但是都要挤着看看。
有书生模样的人,拼了命的挤进去,又摇头晃脑的挤出来。啧啧称奇。
不远处,陆景峰还带着陆家的小厮守在城门,拦下了太后的马车。
“到底出了什么事啊?”有百姓问道。
“自己看呗。”书生拍了拍被踩的脏的新鞋,高傲的哼了一声,“要说这么漂亮的姑娘还真可惜了。如花似玉待嫁的年纪,就要青灯古佛一辈子。”
“为什么啊?”有百姓问。
“咱们北承不是有去大佛寺祈福的习惯么,太后看上了将军府家的姑娘,钦点她去祈福。”那书生被挤得头晕,四周有人问大佛寺不是只招男人的么,那书生鄙夷的哼了一声,难道他们还不知道,当年大佛寺生变,太后留了一群妃子公主去祈福,专门在大佛寺旁边盖了间奉先庵么。
陆景岚赶到的时候,正好是百姓议论的最热烈的时候,谁也没有注意到一个蓝色锦衣覆金面的男子怎的急着奔走又停下步子,只见他与挡着城门的定远侯遥遥相望,半晌,定远侯让开了城门。
陆景岚趁着混乱翻身上了马车,掀开车帘,看到了一脸发怔的陆景槿。
“阿槿。”
少女抬起头,昔日男子大大咧咧的笑已经有了少女的温婉,举手投足间,多了大家闺秀该有的矜持,她大惊又大喜,语无伦次道:“二,二哥?”
陆景岚点了点头,坐进车里,低声问她:“怎么回事?”
陆景槿到现在也没能反应过来,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只能呆呆的重复了一遍下午的事情:“中午的时候,宫里的许姑姑来传旨,说是太后找我。我想以前九歌姐姐还在的时候,许姑姑待九歌姐姐还是很好的,应该也不会有什么问题,就跟着去了。进了宫,太后带我去了佛堂,问我喜不喜欢礼佛。我自然是不喜欢的,可是想起当年二哥你告诉我,九歌姐姐就是因为投其所好,陪着太后念佛才在宫中有一席之地。我就想着讨好太后,就回了很喜欢。然后太后就领我进了一间满是佛经的屋子,”说到这里,她才像是明白了什么,激动了起来,“二哥,你知道么,那满屋子的佛经,都是九歌姐姐亲手抄的。整整一屋子。”
陆景岚皱了皱眉,心中有一种他无以名状的心疼游走全身。
“太后说,当年芳国来求和亲的时候,本来是求的我。九歌姐姐就是将这一屋子的经书搬到太后面前,求太后换她去和亲。二哥你曾经告诉过我,说九歌姐姐替我和亲,是出于国之大义,我当时是信了的。可是今天,你知道太后与我说什么么?太后说当年她是不同意九歌姐姐去和亲的,太后知道,九歌姐姐只要出了京城,太后就保不住她了。太后自觉对不住九歌姐姐,就许了她一个承诺。九歌姐姐当时就说,要是有朝一日,太子要娶我,太后就送我去奉先庵出家。我其实不是很懂,为什么九歌姐姐一定要让我出家,是她始终无法忘怀太子殿下,所以不希望我嫁过去?”
陆景岚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只道:“那阿槿可想嫁给太子?”
陆景槿摇了摇头:“不想的。只是我不太懂。九歌姐姐既然早就猜到太子一定要娶我,那她当年为什么要去争那个太子妃呢?要不是那个位子,九歌姐姐也不会死的吧。”
陆景岚看见摊开掌心,脑中全是他在她指尖写下的笔画:“她争的不是太子妃,是尊严。”可是当年的他,和所有人一样,践踏了她小心维护起的自尊。
他终于看清了她的恨,那是超越血仇的恨,那是不能原谅过去的自己的无比悔恨。同样的,他也看到了她的善良,那是一种柔弱且坚韧的善良,不求回报,甚至不求被谁知道。
保护阿槿远离这场血雨腥风是这般。
救下身份不明的他也是这般。
她从未考虑过自己要因此付出多大的代价,她这么傻,他突然开始害怕如果他不在,她怎么活下去。
直到这一刻,陆景岚终于看清,他的生命已经离不开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