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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梨花落(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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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是她的时代了。
雍国南都,玉泉山庄。
“进来。”书房里传来一个沙哑的男声。
她身旁的丫鬟依言扶她进去,跨过门槛她松开了那人的手,径自走进屋子。书房里一名看上去十分精明的老人正在书桌前等着她走近。
“戚容”他问。
“是。”
她生的很好看,已经可以预见未来夺人之资。老人按照惯例抽出一张纸,扑到她面前:“会写字么?”
她淡淡笑了笑,站起身,伸出右手,提笔写下两个字“戚容”。
老人眼中闪过一丝疑虑,她笔法从容,真的是渔夫之女?待到她写完,老人眼中更是带着探究,见字如人,这姑娘的字力透纸背,与她这样娴静的长相相差甚远。
“为了今日特意练的?”老人道,“字写的很好,为难你了。”
戚容放下笔,静静的站在那里。
老人一开始并不想见她,因为这个姑娘出身不好,可是谁能想到玉泉山庄培养了十年的神女自尽了,今年照理要送往凤山的人,他们只能从外面买。老人叹了口气,看着这个姑娘的字,杀气太重,难堪大任。
他照例要出题:“你爹娘都是渔民,将你卖来换取钱财供养家中的弟弟,你可有怨恨?”
她微微一笑:“身体发肤皆由他们予我。我也很喜欢我的弟弟妹妹,今日便是我的妹妹陪我一同来的。我眼有疾,不能农作,若是玉泉山庄可以收下我,也是我尽了为人子女的孝道。”
老人点了点头,看她年纪已经有十六七。这个年纪的孩子已经有了自己的想法,只怕不会受他们的控制。
“你可知道,玉泉山庄要选的是什么人?”
她想了想道:“听话的人。”
老人一怔,她说的不错,可是不只是听话:“要忠心。可是,年纪有点大了。所以……”
戚容笑了,年纪大么?
她低下头,单薄的身形更显娇弱,双肩颤抖着,似乎是在哭,老人看着不忍,但又无可奈何,便道:“我们本来只收十岁左右的孩童,亲自调教。要不是念在你父亲忠厚老实,又听说他为了让你来,特意请了教书先生教你识字,也不会给你这个机会。这里有一袋碎银子,你拿回去吧。”
戚容没有拿桌上的银子,只是很茫然的抬起头,向门口走去。老人刚要提笔把她的名字划去,门外突然跌跌撞撞的跑出来一个人,撞了戚容的肩膀,她闷哼了一声,只听那人急道:“刘管家不好了,今儿来面试的姑娘送下山的时候遇到了贼匪,全死了。”
老人提起的笔顿了顿,看着眼前这个白衣姑娘的背影。
“谁这么大胆子,敢劫玉泉山庄的人?”他问。
戚容轻轻扬起嘴角,踏出门槛。
老人唤住她道:“留步,就你吧。”
转过身,面上多了被选中的庆幸,似乎还喜极而泣。刚刚来报的人看了她一眼,觉得这姑娘太爱哭了,不要她也哭,要她也哭,这么柔弱,也不知道能不能在凤山上杀出一条血路。要是她死了,玉泉山庄没培养出神女也走到末路了。
刘总管却高兴不起来,总觉得事情来的太巧合,他的目光又落在“戚容”两个字上,揉了揉眉心,写信寄去皇都,彻查这个姑娘来历。
皇都的消息很快就来了,正如刘总管所料,戚容根本不是渔夫之女,而是皇上最小的胞妹,这个妹妹自小受先帝宠爱,雍国为贤而用,不问男女,戚容小的时候就以夺皇位为目标,要不是年纪小不能服众,皇上是谁还不一定。当今圣上贤明大度,很感激这个在登基道路上让他十分坎坷的胞妹,直言“吾妹若为男子,定有一番作为”。皇上的密函写的很清楚:玉泉山庄培养的女子应该就是戚容下的毒手,自尽什么的,仔细查查一定有破绽,不过连他们一手培育的人都能被不声不响的处死,戚容对于这个神职已经势在必得了。拦不住的,随她吧。
刘总管烧掉密函,心里确定了一点,心想另外那些来面试的姑娘,也是被这位小公主除去的吧。
有这么一位战斗力彪悍的公主,刘总管突然觉得,雍国有了一统天下的可能。又命人好生伺候戚容,去打探别国选人了。
不过今年的别国,有一个大国可以忽略不计,刘总管把“北承”的密探分去了西凉。北承女子从来没有在神女之争上赢过。现在都改信佛教了。今年更是示弱的可怜,连人都不挑了,就在金陵永安候府二房熙凤郡主的孩子里,选了个眼盲的,只有十四岁。比起选送神女,西凉是不是要反这件事,更让雍国在意。
凤山的规则很简单。
每年都有新人上山,每年也都有新人埋在后山。只要在二十岁前得到现任神女的承认,新人就可以成为新的神女。如果选送的女子活到二十岁还毫无承启天意的慧根,就要埋首后山了。
神女卸任,是下山的唯一方法。这是一条独木桥,数百年来活下来的人十指可数,其中有一位,就是萧氏的祖先。在那段已经被北承刻意淡化的历史里,那个女子的姓名早已经被人淡忘。
不过眼下,熙凤郡主正在给要送上山的姑娘讲这位神奇的女子。
那个时候的凤山还只是一座山,因为时值乱世,住在山上的人们圈了一座桃源乡,后来有个姑娘一次下山玩耍,看到生灵涂炭,民不聊生,心有不忍。这才有了神女救世的传说。山上的那些人家代代往山下扔馒头,有一天一个馒头救了一个萧姓少年。少年盘踞金陵,繁衍生息。后来北承归纳版图,将金陵划入北承,萧氏归顺,封永安候。
她边听,边在练习盲写。
身边的丫鬟时不时的小声提醒,字写偏了或者写重叠了。
熙凤郡主普及完萧家历史,喝了口茶道:“姑娘还有什么想要知道的么?”
她又练习着写了一首桃夭,放下笔道:“郡主辛苦了。”
熙凤郡主不喜欢这个清冷的丫头。但是萧侯爷已经交代了,尽可能的让她活得长一点,不然死了很麻烦,永安候府只能从她女儿里挑一个送上去了。“还有一件事,是侯爷昨日递来的消息,雍国这次送上山的是位公主,听说是个手段很辣的,避开她,你才能活得久。”
她放下笔,丫鬟替她收拾起笔墨,又端来金盆侍候她洗手。金盆里有淡淡的桃花香气,她泡的久了点,思绪有点飘,想到了第一次入宫的侍候,那个在她饥肠辘辘的时候送来香软糕点的女子。
因为萧奉仪前期的打点做的很好,她知道了现在山上的神女二十七岁来自芳国。现在山上风头正盛的是十二岁的梁国神童。几乎是民心所向,山下朝拜的人都在传言她是神启的天女,比神女更受崇拜。现在的神女已经快顺应民意,传位给这位十二岁的小姑娘了。听到这个消息,九歌觉得前几日熙凤郡主说的版本可谓很教条。实情应该是,所有的神女都是被逼退位的吧。她轻声笑了笑,放下今早新采的空山雨露。
“不过梁国毕竟是小国,风头这样强盛,梁国护不住她。”萧奉仪道。
她没说话,只是勾着淡淡的笑。
“笑什么?”
“觉得很人生真的很奇妙。小的时候被宫里的一切迷了眼,觉得锦衣玉食真好,这辈子的追求是既能有锦衣玉食又不会被人算计。当一个不受宠的王爷的王妃,就是毕生所愿,从未想过外面的世界竟然这样大。”她想了想,有些自嘲,“只是世间这么大,我却不看见了。”
这是她第一次提起眼盲的事。
萧奉仪挥手遣散了众人,院子里只剩他们二人。
暖暖的春风绕过她的鬓发,她拢了拢头发道:“侯爷,此去一别,愿你我永生不见。”
萧奉仪摆弄着手中的茶碗,茶碗突然裂开一道缝隙:“你恨本候。”
她笑了。
她走的那天萧奉仪没有去送她。因为金陵萧氏离着凤山很近,她是这一批送上山的贵女中,到的最早的。每一位上山的姑娘名义上都是各国最有慧根的女子,为了防止这些女子不公平竞争,都是让她们一人上山,在山门天水池沐浴,穿上凤山发的衣物,这才算是候选神女。
初到山上她还十分不适应,山上一切皆称神谕。比如选婢女,也是神谕——抽签。每人的标准是初上山两个人,上山求你开启真言的百姓每增加一百人多加一个,每位候选神女最多可以有二十个女婢,神女三十六人。
换句话来说,你每次出门人跟的越多,证明你越得民心。她静静的听着管事说完,抽了两个木签。
不一会儿两个姑娘就由管事带着给她请安。
“层楼见过姑娘。”层楼声音有些粗,乍听上去有些像男子。她坐在那里,向声音的那头点了点头。
另一个被抽中的姑娘跟着道:“小桃见过姑娘,姑娘的眼睛真好看。”声音婉转清脆,欢喜的看着她。
她的眼睛确实很好看,空洞的目下无尘也很吸引人。小桃很喜欢这个主子。
坐上的人神色未动,只是淡淡的笑了:“小桃这个名字太普通的,听你声音,便知道是出众的姑娘,这样普通的名字不配你。”
小桃眨了眨眼,瞧着层楼看去。她确实长得很好看,尤其是跟长得最丑的层楼在一起,心里的优越感更胜。
“叫还休吧。”
小桃觉得还休两个字很好,不落俗,丫鬟里已经一些桃子李子菊花梅花了。她长得如此脱俗,觉得还休这个名字很配她。
层楼看了眼这个眼盲的姑娘,久久没有说话。还休倒是辜负了这两个字的意境,喋喋不休的说了个没完,从早上吃什么到晚上铺几床被子都说了一个遍。
她就坐在那静静的听着,与空洞的眼神不符的,嘴角总是挂着一抹淡淡的笑意。
层楼趁着还休喝水的时候插话道:“还不知道姑娘叫什么。我们以后该怎么称呼姑娘。”
“阿错。”她的声音很轻,渐渐的又咬重了音节:“叫我阿错就可以了。”
还休咽下一口水:“哎呀阿错姑娘,这名字听着真朴实。说出去别的人一定要笑话名字没读过书了。不过阿错姑娘你别怕,你还有层楼还休呢。我们给你撑面子!”
她笑笑,摸了桌上的茶碗,层楼推到她面前,她轻声道了句“谢谢”。
还休以为谢的是她,拍了拍阿错的肩膀道:“阿错姑娘不客气,我们一定会照顾好你的!”
夜里,山上下起了雨。多年的生活习惯练就了一副好听力,现在盲了一双眼睛,细听的话能数着雨点落地声音,滂沱大雨里,本来被掩盖的脚步声真真切切的传来,她坐起身,紧绷着身子听着外面的动静,突然脚步声停了下来,雨声更大,随之而来一个惊雷,照亮了白昼。她的身影就这样映在了窗户上,窗外的脚步看到了坐起的阿错,犹豫了一下,撤了。
阿错被那声巨大的闷雷震得心慌,总觉得有什么事情,她摸着床沿站起来,一点一点向外走去。
“阿错姑娘要去哪儿?”
又是一道闪电,阿错抬起头,看着声音的方向。层楼本是睡了,被雷声惊醒,想到新上山的小姑娘还眼盲,不太放心过来看看。没想到已过来就看见她摸索着前进,要是不层楼喊住她,她就要撞到桌角了。
阿错听出是层楼,便道:“刚刚外面有人……”
话还没说完,又是一声闷雷,层楼听不清她说了什么,上前扶住她道:“外面有人?阿错姑娘先在这等下,我出去看看。”说着扶她坐下,径自出去。
阿错感到室内扑面而来的凉气,还有湿漉漉的水珠,雨声突然大了,知道是她开门出去,不一会儿,她拖着湿哒哒的步子又回了屋子。关了房门。阿错听了听,似乎还有别的声音。
“怎么了?”她问。
层楼脸色很难看,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说,犹豫了一下先回自己的屋子换了一身干爽的衣服,又把睡的正香的还休叫起来,折腾一会儿俩人都走了出来,层楼指了指厅里的阿错,推了还休一把。
还休本来睡的蒙蒙的,现下是烦的燥燥的,长叹一声道:“阿错姑娘咱们运气不好,院子里被扔了个废人。”
“什么意思?”阿错不解。
还休有些愤愤,不顾层楼的眼色直接道:“阿错姑娘你才上山,还没开始接受万民祈福,所以本不会有信众求你庇佑。不知道是哪个候选神女,把自己的信众扔咱们院子里来了。”
“那人快死了?”阿错第一反应就是,神女如果没能救下人,还把人治死了。那名声是要受损的,所以会把死人扔给她。这样既保护了自己的名声又打击了对手。
还休气的很:“要真是个死人也就好了,反正姑娘还没露过面,咱们埋一两具尸体也损不了姑娘名声。气人的是,她们扔在咱们院子里的不是个死人,是个废人,手脚全废,刚刚层楼问了他些事情,他也没开口,说不定舌头都被割了。这样的人留在咱们这问题多了去了。光一个年轻力壮的男人住进咱们院子,就够有损姑娘声誉了。”
“他不是已经残废了么?”阿错问。
还休气的直跺脚,拉过层楼道:“你跟阿错说!”
层楼心情也不好:“凤山上不成文的规矩,凡是上山来的信众没有治不好的。所以遇到这样的情况,要么治好了送下山,姑娘声望跟着涨,就像现在势头最好梁国那十二岁的章玉碟一样,从此受人膜拜。要么治不好,就一辈子锁在山上,老死为止。不过山上没专门养这种人的院子,所以都是哪家的信徒哪家收着。并且对外宣传是受了感化,自愿留下的。”
阿错听懂了,问道:“那一般遇到这种事,别人都是怎么做的?”
“扔给新来的,或者养了三五个月闷声打死,埋后山,对外说下山了。”层楼道,“不过阿错姑娘,这是个男人,还是个年轻男人,跟咱们住一个屋子里。咱们就算养他三五个月埋了她,姑娘的名声也不好了,以前有过这样的事情,遇到这事新来的姑娘要么一死以示清白,要么就再也没露面收信众,直到二十岁从候补神女的位子上退下来……”
退下来,不也是死么。阿错轻声笑着。
还休和层楼其实也算不上多么忠心,毕竟也是送死过好几个候补的人了,很多事也麻木了。只是今日的事来的太快,头一夜都不让人睡个安稳觉,难免没有面子。
阿错却是想着另一件事,她今年十五岁,离着二十岁失去资格还有五年。萧奉仪答应保住她三年,比起萧奉仪不知道从哪下手的保护,眼前这个废人是不是更好的选择?她退出神女之争,养着他,这五年就会少很多麻烦。
“留下他吧。”阿错终是不信萧奉仪的,她道,“我有眼疾,知道残缺的不便。这样的人活着已经很艰难了,既然能活下来,我们一定要帮他。层楼,还休,替我好好照顾他。”
还休给层楼使了个眼色。
层楼回道:“其实这事也不一定是个死局,赌一赌也是可能的。咱们也可以今夜就把他埋到后山去。说起来阿错姑娘命好,正好赶上大雨,定然没人盯着,这事隐蔽起来不难。”
阿错摇了摇头:“我知道你们是为我好。只是听到他的情况,难免想到自己,层楼,我不忍心。”
还休已经气的没脾气了:“阿错你这样是拿自己的命去救他,你知道么!他反正已经废了,你还年轻,该争取的还是要争取!”
阿错还是坚持:“还休,我来自金陵萧家。小的时候母亲就跟我说,萧氏的祖先娶得就是一位凤山神女,那位神女曾经救过很多人,灾荒的时候宁可自己饿的快要死了,也将仅剩的薄粥分给难民,深得百姓爱戴。金陵城的城墙上专门修了一座烽火台,正好可以远眺凤山。我的小时候就经常去那里。凤山的神女,难道不该是为民请命,造福于民的么?要是我今日为了自己的名声杀了一个求助的人,我还有什么脸面面对萧氏列祖列宗。”
层楼叹了口气,还休说不过她。
最后两人对视一眼,还休只好道:“算了算了,就依你。怪不得你们萧家的人上山命都苦,这山上哪个人是真的为了救世天下,还不都是为了名和利。傻阿错,有你后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