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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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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着三天,妤凰都宅在屋里琢磨那面镜子。
整个镜面还没有手掌大小,古朴的雕花纹路,微冷的金属光泽,还比不过闺阁里寻常的妆镜精美。
唯独镜柄形状奇异,似封在刀鞘中小巧匕首,缠绕的花藤如幽冥渊底盘绕的荆棘,根根带着血色的枝叶攀沿其上,那血色似无声滴落,蔓延柄底镌刻纤小篆体,隐约是两个字,却看不清究竟是什么。
如果没有镜面上的两道裂痕,应该还算是不错的镜子。
但问题就出现在这两道裂痕之上,不管是实用还是寓意,都不是值得留下的东西,她神使鬼差留着,只因这面镜子是她离开凤止山后唯一随身的东西。
墨郇说那是件宝物,她开心之余还很庆幸,但废寝忘食了研究了三天,这开心和庆幸便越发薄淡起来。
说实话,她一点也没研究出这镜子和普通镜子有何不同,思来想去,只好跑到城主府请教博闻强识的城主大人,城主大人也没看出来,干脆扔了卷《博物志》给她,里头记载了天上地下各式各样的宝物,其中的确有几面镜子,那描述却同她手里的这个找不出半分相似。
她未免错过,一一将那功能试了,没一个符合,百般无奈只好宣告放弃。
自觉被人耍了的妤凰,闷闷之余,还有些不明白。
墨郇此妖疏冷不近人情,却是个沉稳性子,没有用意的无聊事向来是不做的,但她就是想破脑袋,也想不出这个用意究竟在哪里,对着面镜子翻来覆去的看,郁闷的要命。
丹陵看不下她整日抱着面镜子发呆,摇着她向来不离手的斑斓羽扇,建议她直接去问墨郇。
妤凰更郁闷,她当时就问了,但墨郇那表情,分分明明就说这都不知道,是不是太笨了。
明目张胆的鄙视啊,难道她还要再送上门去吗?
抱着绝不认输的想法,她又在屋中费尽心思研究了两日。
第三日一大早,顾不得揉皱的衣服,妤凰幽魂一样飘出门。
沉昏昏抱着那面镜子,一面走一面自我安慰,不就是送上门吗,不就是被说个笨吗,她虽然好这个面子,但他说他的,她不认同就可以了。
这样总算稍稍释然了些。
然而飘到繁芜阁却找不见墨郇的影子,向着水阁廊桥的窗开了半扇,屋里摆设很简单,简单的有些空旷,桌案上还摆着端墨砚,墨水已经干了,看样子人已经离开很久。
近些天她一直痴迷于研究镜子,对墨郇经常出没的地方一点也不清楚,如今忽然要将他从偌大的辞休城挖出来,倒还真有点束手无策。
好在遇上了翩翩路过的桃夭美人,见着没头苍蝇乱转的她,善解人意的上前解围,“你们族的墨郇?应该在孑空亭里吧。”
妤凰一愣,“孑空亭?”
桃夭美人点点头,“是啊,他近来些天常待在那里,可能是被几个小妖缠的烦了。倒是你一回也没去,我原本还琢磨着,这等清静舒服的好地方,妤凰怎么舍得让出来呢。”
她话音刚落,妤凰已经咬牙切齿奔向了孑空亭。
孑空亭是水湖后的远亭,临亭而观便是流滟的波光水色,因离着正门远,地方也不大,并不受好热闹的美人们青睐,平日睡莲美人喜欢倚在这里小眠,最近睡莲美人为了千择宴排练修行,便将这处清静的地界赠给了她。
她一向喜欢这里,不仅景色甚嘉,也最是清静。平日为了躲丹陵老鸨的骚扰,常端了茶和瓜子来看这话本。
所以,墨郇唬她玩的用意顷刻大白于天下。
妤凰简直怒极攻心,墨郇分明就是看上了她常待的那处亭子,使计把她支走,好一个人独占,这等无耻行径,这等恶劣品质,简直是他们做妖的耻辱!
朦胧浮雾,孑空亭里,墨郇正在同一位长须老君下棋。
棋盘上黑白纵横彼此不让,老君执黑子皱眉思索良久方才落子,捻须点点头,露出几分自得的笑意。
墨郇扫一眼棋局,抬手便要落子,老君眼尖的瞧见那白子的落点,笑意忽然一僵,握拳咳了咳道,“君上可要三思。”
白子离棋盘不过半寸之遥,墨郇停下动作,不动声色看向那老者,“若有所思之事,自当三思。”
老君理着胡须道,“自有所思之处。”
墨郇看他故作神秘的样子,换了个地方落子。老君见状,满意点头,不假思索又落下一子。棋盘之上风云叠涌,一朝一步便是输赢,黑棋气势惊鸿,转眼便尽掌棋局乾坤,白子被逼挤到边角之地摇摇欲坠,不消几字便再无挽回之势。
墨郇自棋篦里执了颗白棋,却并不落子,只闲闲敲着棋盘道,“老君不妨直言。”
老君盯着那盘棋,等得有些心焦,原本是想钓对方的胃口,却被对方那颗久久不落的棋子弄得七上八下,生怕他再瞧出什么棋路反转棋局。
情急之下也不再卖关子,老君道,“幻生镜还头一回有人用,毕竟曾是幽冥渊的东西,老朽也不知其中奥妙。君上既然将神格同少君连在一起,那君上的伤势影响到少君也是正常,不过看现在的情况,也影响不到何处,君上日后注意些便是。”
墨郇依旧执棋不语。
老君气的胡子一翘一翘,“君上就明说了吧,您分明是在打老朽药园子里那些碧株草的主意!怨不得要拖老朽来下棋,您去北荒带回来的还不够吗?老朽辛辛苦苦培育了四万年才得那几株,断断不会随便拿出来!”
墨郇不置可否点点头,“老君说的有理,既然如此,本君也不好强求。”
说着抬手便要落棋。
老君连忙护住棋盘,“老朽再想想,再想想,两株,要不然三株?”
墨郇摇摇头,“怎好让老君为难。”
老君把棋盘护的更紧,咬牙加价,“四株如何?”
墨郇不为所动,“本君素不夺人所好。”
老君白须颤啊颤,“七株七株,足够少君安稳好一段时日,老朽也算看着少君长大,一番心意,还请君上千万不要推辞。”
棋落,却换了个位置,正落是老君费尽心思设好的陷阱,白子势微,再无挽回之力,墨郇毫无愧色谢道,“承老君慷慨。”
老君心头泣血得坐回去,碧株草有定魂益修之效,五千年方得一株,他笼统也不过存了九株,一局棋几乎全部赔了进去。
但眼瞧那棋局被杀的兵甲遍地,老君一颗心总算稍有安慰。
这么多年,找君上下局棋不容易,赢棋就更是难上加难,如今一朝双双成真,倒也不辜负他辛劳奔波的跑来这一趟。
悠悠捋了捋胡子,老君迫不及待将白棋唯一的退路堵死,心情大好下又道,“君上莫怪老朽多言,辞休城终归地处妖域,如今时近中元,鬼气横生,老朽不过待了几日就觉得浑身上下都不舒服,君上还是早些回东泽的好。”
“无妨。”墨郇平静道,“本君已大好。”
老君却摇了摇头,“不过是少君大好。”
兽犼身为上古凶兽,利爪可裂甲碎骨,便是龙族也不想碰这个硬钉子,临死之前那一爪反扑,着实算的上凶狠,君上背上那道伤痕深可见骨,又连渡冥水殇途两河,一路自北荒赶至妖域片刻不误,阴气侵身,伤口血肉模糊,竟也能不管不顾。
若非神格相连影响到了少君,也不会千里迢迢把他请来。
老君念及此,忍不住又劝道,“少君七情不在,六欲尚封,如今不过是一缕残魂,在此处待的越久,魂体支撑的时间便越短,便是为少君着想,也该回东泽静修,君上费劲心力才得这几月之期,游个山玩个水也是乐事,何苦在这种地方蹉跎。”
说着,又想起碧株草,心疼的地上嘟囔两句,“多少也能省下几株不是。”
墨郇只当没听见,随手将棋局终结,并不为老君的劝诫所动,“要事当前,还需再待些时日,以后她回来,想怎么玩都由她去。”
但君上却不会再回来了。
老君没有开口再劝,只长长叹了口气,边数起赢下的棋子数边道,“可莫怪老朽没提醒君上,少君虽是残魂,但日后归位,这些事情可没有哪件会忘记,以她那性子,到时候知道君上这么做,还不得将四方天给掀了?君上虽是为她,但这方式到底略欠考量了些。”
墨郇不语,提铭炉子里的茶咕嘟咕嘟的煮着,冒出的热气袅袅腾腾。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老君也不再追问,他喝了口茶,美滋滋感概,“老朽好不容易赢一回,君上可别忘了赌约,回头将药经亲自誊抄一本送到老君府去。”
墨郇极少被杀的这样片甲不留,难得也没什么气恼,收拾着棋子道,“过些日子本君会遣人送去。”
老君呵呵一笑,“只消君上不忘就好,来,咱们再杀一盘,老朽还有一本华严经尚需誊抄。”
老君边说边要摆棋,转眼却瞧见木廊上妤凰一路远远跑过来,红的裙裾似绽开的妖娆凤止,挽袖猎猎飞舞,怒气冲冲的模样,却极是生动活泼。
老君笑呵呵将棋子放回棋篦里,“看来今日是不行了,君上尚有事忙,老朽先行一步。”
墨郇点点头。待妤凰一口气冲进亭子里,老君早已不见踪迹,镂铭提炉上的茶壶热气袅袅,墨郇提起茶壶沏水,一时间茶香扑鼻,递过的清盏里,一尖茶叶若有似无的浮。
怎么看都是悠然闲适的模样,妤凰越发气恼,恨恨得掏出揣在袖子里的镜子,“它根本就不是宝物,你骗我!”
墨郇见她不接,便将茶盏收回来,“总算发现了。”
妤凰看他这副理所当然毫不心虚的样子,简直要气的吐血,啪的将那镜子丢进他怀里,忍怒咬牙,“你卑鄙!无耻!恶劣!”
因为没过骂人缺少经验,三个词说完了竟然不知道怎么骂下去,憋了半天憋红了脸,眼见着墨郇隐约露出一抹笑,简直要崩溃,“你、你…你登徒子!气死我了!”
骂完狠狠跺着脚跑了。
墨郇眼见她跑远的背影,觉得她没动手掀翻他的炉子,比起从前,已经很有气度修养。
不在意抬了抬眉,墨郇没打算解释。
这镜子放在她身上太危险,虽不录于天地,却不代表没人知道,怀璧其罪,尤其这镜子关乎她的性命,他若是直接开口讨要,以她那性子,绝对会怀疑那是件宝贝,宁死都不愿意给他。最后就算研究不出来,也绝对会揣着。
倒不如一开始就告诉她是宝物。
她以为他为了占这处亭子而骗她,这不是乖乖将镜子送了过来?
虽然这关系越发恶劣了些,不过她那转头就忘的性子,充其量小打小闹报复一番,倒也不妨什么。
一路气愤至极的妤凰揉碎了气度从容,路经过繁芜阁的大门,狠狠一脚踹了上去。
哼,虽说修为弱了些不好武斗,但不敢踹人她还不敢踹门吗?他太小看她这个族长了,何况,得罪了她哪那么容易结束,当她戏本子白看的吗?
没白看戏本子的妤凰埋头闭门一天,干了件缺德事…
当晚窗外无月,湿冷的雨裹着风,天际重云阴霾里闷雷阵阵,积蓄着最沉重黝黯的力量,明光一寸寸扭碎,无声轰隆里,猛然炸响一声惊雷。
丹陵老鸨被雷声吓了一跳,酒液泼了两滴在手上,听着门外顷刻而来的瓢泼雨声,低声嘀咕,“所以我最讨厌中元节。”
正巧有妖踏入且风吟,丹陵老鸨随便在衣服上蹭了蹭手,热情的上前迎接,“哟,这位公子来啦,且风吟里的姑娘们可各个都是姿容貌美,温柔可人,您可看上谁,随便指了来都可以哟。”
那妖精尚年轻,第一次逛花楼,眼睛都不晓得往哪里摆,一眼瞄到漆木金字挂在大厅正中的头牌,连忙随便用手一指,“就、就那个墨郇好了。”
丹陵老鸨从善如流转身就喊,“墨郇…”
倏然噎住了姑娘二字。
抬起头,脸色发白,看着那明晃晃径自招摇的木牌像是看自个的灵位,一字一顿磨出来,“凤、妤、凰!你好样的!”
妤凰挂完牌子,正小心翼翼踮着步子往后退。
出了口恶气,心里甚是雀跃舒畅,不枉她特意新制了张头牌,刻上墨郇的名字,金粉刷的更厚实些,力争在众多悬挂的头牌里一下子就能抢来注意。
果不其然,她这还没溜多远,便听见丹陵老鸨的唱和,只是反应的稍快了些,实在叫人惋惜不已,若是能将那句——墨郇姑娘,出来接客了!喊个齐整,那该是多么振奋人心的销魂啊。
妤凰叹了叹,正要回去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不料丹陵老鸨不该聪慧的地方聪慧的令人发指,一下子就猜到她身上,连个畏罪潜逃的时间也不给,浓重的怨念直直逼近,妤凰顾不上溜的无声无息,撒腿就跑。
丹陵老鸨风一样追上来,“凤妤凰,你个死小孩是不是又想被饿饭关黑屋!”
妤凰边跑边觉得自己很冤枉,她原本算准了墨郇不会同她这样明面上动刀动枪才干出这档子事,结果反倒是丹陵凶神恶煞追着她跑,为什么?丹陵她看上墨郇不舍得他挂牌?
不会吧!她有这么倒霉?这样想着,脚下步子越快了些。
回环往复的曲折木廊里,丹陵打定主意要把妤凰绑起来沉湖,幸好她反应的快,不然那一嗓子喊出来,估计沉湖会变成她,且君上还能沉的不动声色,待何时她得以重见天日了,估计也只剩枯冷的败叶渣渣。
一路追的气喘吁吁,细细密密的雨丝落在脸上,浑然不觉得冷,反而是前面逃命的那个忽然哗啦一声,不晓得是不是识相着自个沉了湖。
丹陵弯着身长呼了两口气,“你、你还跑,跑的倒挺快。”
然而再听着脚步,却是一路向她的位置送上门来,丹陵掠过一丝讶异——慌不择路跑错方向了?
这个好。
但跑过来的妤凰俨然一眼便看到了她,却没有调转方向,反而朝她奔的越快的些。
吃错药了吧,丹陵琢磨。
“丹陵姐姐,鬼、有只鬼在后面!”声音那叫一个可怜凄惨。
丹陵抚额,你自己就是个妖竟然还怕鬼,妖的面子里子都被丢尽了!
但转念又发觉不对,辞休城整个城池有结界相护,非器灵或应邀不得入城,近七万年来别说一只鬼,便是一群鬼合力都不一定能踏入城池半步,虽说临近中元节结界消弱,但这么多年的中元节都过来了,怎么这回便出了情况,难不成是鬼君亲临?
可她隐约记得鬼君长得还不错,不会让人轻易就认出是只鬼啊。
思索里妤凰已经奔到她身边,天边猛然一声惊雷,一瞬闪电寒光里已足以看清追来的身影。
幽紫色的长裙泥浆遍染,朱钗凌乱,披散着的发淋了雨,一束一缕挡在额际脸前,森凉冷寒的腥土气,如百鬼翻涌嘶嚎的冥狱沉沼底爬出,带着满身的恶毒诅咒,一步步逼近。
丹陵老鸨尖叫了一声,几乎晕过去。
竟然真的是只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