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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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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里夜风水汽深深浅浅的浮,寥落出大片空寂,如辞休城外的荒草枝叶枯冷,凝半滴深露,却借不到一景灯烛。
就像从未做过关于一场雪的梦。暮月初春绵延的寒露,凝轻的雪自天际无声而落,漫野血色花瓣间轻缀摇曳,像是火里燃出彻骨的冰晶。
红裳曳袖的人拨着不成调的长短弦,层层袖里露出霜雪似的腕,转身递上绯红透彻的酒液,弯着眼睛微笑,终于有几分少女的矜持娉婷,“新酿的晚雪空露,要尝一尝吗?”
酒香清冽馥郁,像晚雪下的凤止花从,想象里该是一路滚烫从咽喉灼烧到心底,却不知从哪生出的冷,如饮下三更寒露,从肺腑深处一点点浸透。
“我开心的时候喜欢喝酒,不开心的时候也喜欢喝酒。”执杯把玩的美人羽睫微遮,几分浅笑几分怅惘,“可唯独这一次,唯独这种酒,只能便宜你独享了。”
时光静转,静寂中心跳缓缓冰封,重要的记忆被一缕缕抽离,咫尺靠近的气息柔软清和,像是未尽的吻。
一滴冰冷落在唇上,苦涩难言,她忍了很久的眼泪终于落下来,依旧是带笑的轻快语调,“别看我,别说拒绝或喜欢,我好不容易才说服自己,那些事你不要记得,我不怕你不爱我,我怕你同情我。”
他不知道来这里想她说什么,却绝不是同情,那场劫数叫爱别离,然而他回来了,他还不明白自己的心,却不会同她别离。
可她擅做主张,她让他忘了她。
指尖微点,湖面月色漾起细碎的光,南泽神邸中的容与神君一身薄缥色绣龙纹的长袍,笑意微微,好像等好戏等了很久,颇有兴致道,“深夜相扰,想必君上心中已有了计较?”
墨郇随便答他一句,请人帮忙也是漠不经心的凉淡,“辞休城近将大动,十殿魔君那里,劳你多看顾些。”
容与神君闻言不过一笑,“无妨,倒是君上,要帮寂蔺守城吗?”
“他的城他自己会守,与本君何干?”墨郇回答着,眼睛却瞧向水中浮起的木块,木身粗糙的刻着几处刀痕,是妤凰生气时一脚踢下去的。
“那便是妤凰出了岔子。”容与神君想了想,已有几分了然“君上此番,其实是来讨迦夜弦的吧。”
墨郇随口接下去,“还有沉乌木,冰绡丝。”
容与神君笑意一顿,“那些东西,想必予非仙侍会办的更细致些,我自会将此事转达于他,倒是迦夜弦,不过是妤凰无事做来的小东西,并未附什么神力,对君上也没多大的用处,何况辛夷珍惜的很…”
“本君自有考量。”墨郇打断他的话,淡淡答道,“至于筹码,北荒那些兽犼死的差不多,天帝可以派人去收尸了。”
完全是意料之中的回答,干脆直接的做了交换。
北荒泽穷山恶水,上古凶兽多盘踞于此,武力蛮横凶残,却不是没有智慧,彼此划地割据,虽占着北荒泽里许多难得一见的灵药仙源,却各守其地,算的上安份、唯独兽犼与龙族相生相克,时不时会侵扰北海,北海龙君多次上禀,天帝亦是头痛难当。
这桩心事多年悬而未解,天帝便将此事托付到南泽来,身为天族神君,又是天帝一母同胞的哥哥,的确义不容辞。但他懒得动这个筋骨,如今被君上他随手解决,连同兽犼的地盘作筹码换一弦迦夜,于他来说并不算吃亏。
只是辛夷那里,可能要略费些心思。
容与神君念及此,有点头痛,但君上不动神色收拾了兽犼,筹码摆在眼前才同他交换条件,已容不得他愿不愿意,他当初有意为难,不过是信口一提,现下看来,还不如自己走一趟来的干脆。
四海八荒看似一派升平安和,实际各有各的打算,断不会平白让人占了好处,尤其近些年东荒泽同九重天互不往来,实在谈不上什么情谊。
这么长时间,足够让其他垂涎欲滴的凶兽们将这块无主之地瓜分殆尽,九重天将们过去,大约也就收个尸而已。
容与神君又是一阵头疼,饶是觉得吃了些亏,却还是点头答应下来,“迦夜弦很快便会送抵,请君上放心。”说完,又续了一句,“倒是妤凰,听老君那意思,还是不要在辞休城留太久为妙,毕竟她剩下的时间也不多。”
月影里映出明暗难明的神色,墨郇回道,“无妨,两个月足够。”
六月阳光向来灼热,今日却不同,薄云柔软浮于天际,朦朦胧胧遮着光,似隔轻纱软屏外遥远的灯火,朦胧温暖里带着些凉意。
然而天公作美,且风吟上下一向是不晓得珍重的。
一大早便闹得沸反盈天,玉扇琵琶一直在外面奏着吱嘎的调子,妤凰翻了个身,蹭蹭微凉舒适的丝锦被,努力无视外面的吵扰。
奈何琵琶撞她的门素来锲而不舍,听那越来越响,越来越密集的声音,大有不开门便一直撞下去的趋势。
妤凰再翻个身,揉了揉睡的惺忪凌乱的头发,有点懊恼的坐起来,“等一下!”
刚掀起被子,门已经被琵琶撞开,琴弦巴拉巴拉弹的飞快,以表达她难耐的激动之情。
妤凰埋回被子里接着睡。
但被子外的琴音蓦然停了停,倏然又砰的一声,像是窗户被撞开,妤凰百般无奈探出个头,见琵琶定在窗边,一副凝重的模样,“族长,你有没有觉得哪里怪怪的?”
窗外越过临池水亭,便是北城后的霜水河,河水不算深,倒是岸边遍植的倾鸢花盏日日盛开不败,烟水暮涓,是处好景致。
“怪怪的?哪里?”妤凰探头朝外看了看,且风吟里喧嚣依旧,除了一个个兴奋的如同方才的琵琶,没什么异常。
但玉扇琵琶是上好的美玉雕琢,玉器自古便有驱邪避祸之效,加之她尚未修成人形,原身对这些更加敏锐,妤凰心里在意,同琵琶商量道,“要不要和城主大人说说?”
“等等。”琵琶又朝外探了探,“没有了,是错觉么?”
迟疑着又朝外倾了倾。
眼看着琵琶那摇摇欲坠仍不自知的样子,妤凰赶紧把她从窗户上拉下来,“小心点,摔下去了怎么办?”
“好像真的弄错了,难道刚刚弹的太开心了?”长弦又拨拉几声,琵琶懒得思索,激动之情让她转眼便将此事抛诸脑后,“族长,我跟你说,今天一大早就有件大好事!”
妤凰被那几声高调子刺的头疼,连忙松开琵琶捂起耳朵,被这么吵醒,实在提不起开心的劲头。但琵琶此时断断不会再容许她再爬回去睡,被逼无奈之下,只好抱着枕头靠在妆台前,有气无力忍下那些噪音调子,时不时嗯一声表明她还在听。
琵琶兴奋起来聒噪又语无伦次,一件事啰嗦半个时辰,总结起来却很简单。
辞休城新来了只乐魅,竹衣小童一大早来且风吟请她这个族长去一趟城主府,只是她睡的熟,无论如何也叫不醒,丹陵无奈,只得先行一步,与城主大人讨论完千择宴,再顺道将新入族的乐魅带回来,也免得她多跑一趟。
也就说那乐魅至今还未到且风吟,就是不晓得琵琶为何如此激动,只凭竹衣小童一句赞美,便径自联想那乐魅如何如何好看,如何如何俊美,激动的简直要喷鼻血。
妤凰头昏脑胀,谈不上琵琶那么激动,不过三者成众,如今乐魅族有了第四只魅,已经算的上大族,作为族长,她觉得很欣慰。
思索着如何缓缓琵琶那兴奋劲,抬头恰巧瞧见古埙青年的身影,大概也是想同她说这件事,只门外沉寂的站了一会,皱眉看一眼玉扇琵琶,一声不吭走开了。
琵琶背对着门,浑然没有察觉,妤凰眼看着这人来又去,终于瞧见自救的苗头,低声小心提醒,“琵琶,古埙生气了。”
“啊?”玉扇琵琶有点摸不着头脑,“有乐魅入族,他为什么要生气?”
妤凰弯着眼睛朝门口示意,“或者说,他吃醋了?”
琵琶回头恰好看见古埙离开的背影,神情更加不解,“吃醋?为什么吃醋?”
妤凰眯着眼睛笑,不语。
玉扇琵琶反应许久,两声弦音忽然动了动,换做人身,那应该是脸红,“什么啊,我…”转身却魄力十足去追人,声音恨不得让全城都听见,“诶,古埙你别走啊,我是真的只喜欢你!”
妤凰忍住笑,以古埙那个沉闷的性情,玉扇琵琶这番表白又得逼得他三四天躲起来不见影子,故而琵琶也会三四天忙着追人缠不上她。
虽说她使坏在前,却也能约莫看出这只新来乐魅的祸水潜质。
她倒是很想奔去城主府见见这只祸水,不过在此之前…
妤凰捂上额,头已经不那么疼,可滚烫的温度也叫人心惊。她绝对不会承认作为妖精的她伤寒了,不过去买块冰来贴一帖,可能会是个好主意。
城主府里,一身紫锦新衣的城主大人刚处理完霜水河下的异动,拖拖沓沓回府,精神算不上好,斜眼瞥瞥厅中看也不看他的人,抱着臂倚门站定。
懒懒打了个哈欠,问候背话词一样顺溜的背下来,“君上拨冗驾临,辞休城上下蓬荜生辉,但城务繁重未能前迎接,尚请君上见谅。”
用的确是谦词,那语气却是地地道道的敷衍,城主大人眼瞧着那阗玉棋盘上黑白纵横百余,案几上放着的沉香炉余薰犹在,便觉得就算不招待,君上他自个也能过的妥帖。
当下,也没那么多虚礼,径自落了座。
执棋思索的墨郇并不曾因许久等待而露出不耐,随口道,“霜水河晨景如何?”
城主大人呛了一声,刚喝的茶全部喷出来,被墨郇随口划的界挡回去,反喷自己一脸。
城主大人手忙脚乱擦干水,不可置信道,“你竟然知道了?”
“祈司琴为凤宣上君业火神力所凝,如今他归尘七万年,琴弦撑到今日已属不易。”墨郇的语气淡淡的,“这些差不多知道,还有哪里缺漏吗?”
城主大人脸色顿变,神色几番变幻,才露出几分强压下的疲惫,“差不多就这样吧。”
这是幽冥重渊不宣的秘密,自上古传承至今,知道的也不过了了几人。
天地阳阴相对,便如九重之上的九重天鼎,也对应着冥渊下的幽冥重渊。
仙灵之泽过于磅礴会伤及神仙自身,需要天帝端冕于天鼎以镇九天,鬼魔戾气亦是如此,辞休城之下的封魔结界,虽说保护辞休城不受外界侵扰,实际却是鬼墟封印。
有魔尊镇守封印时尚且安份,如今魔尊湮灭,结界不稳,中元之日鬼戾纵横,鬼墟之下腥血怨气狰狞暴涨冲撞结界,需要耗损修为加固。
祈司琴琴弦由业火神力所凝,与冥渊戾气相克,他以术奏琴将业火燃入鬼墟,虽然极耗修为,却也不失为一个好方法。
但是现在,琴弦已断。
原本再保存数万年并非难事,但祈司琴这些年又损耗近竭,又失其原主,只稍稍碰触天源水便会断弦,颜白本是枚琉璃青玉,却不知何时碰触过天源水,他一时不察,被颜白无意间碰到琴弦,这才酿出这桩祸事。
偏偏其中曲折除他一人谁也不知,他未免城中纷乱惶惶,便将这消息隐瞒下去,日日频劳于城中修补结界,连话本也没有心思写,拖欠且风吟许久,又被丹陵围追堵截,才拐弯抹角提醒她开间花楼,好转移她的注意力。
花楼开张那日绕不过丹陵的威逼带头光临,没想到遇见了妤凰。
他高悬的心顿时松了下来。
祈司琴原本的主人凤宣上君和她同为九翎凤凰。而她更承袭上古血脉,身为一族少君,用神力凝个弦并不是难事。
当年她湮于涅槃之火,凤宣上君不知寻到什么法子,说是自灭神魂可以将她换回来,他只当这是对方疯狂之下的臆想,但那时已经阻止不及,只得接受祈司琴和凤宣上君请他照托东南林泽的遗言。
看到妤凰的时候他是欣喜的,但现在的凤妤凰,是她又不是她。
不仅神力全无,连脑子也不大清楚,没有去东泽,没有回东南林泽承位。每天就窝在且风吟看戏本子看的津津有味,偶尔对着花楼里悬挂的檀金木牌垂恨叹息。
他闭门挣扎两日,终于放弃取她神魂凝弦的打算。她杀了幽冥之主的仇,幽冥重渊很多妖魔都记得清楚,贸然将她在辞休城的消息传出去,不仅会让她处险境,也会让摇摇欲坠的辞休城更加危险。
思虑很久,终于决定将她在辞休城的消息秘密送往东泽,也许对现在的她来说,那是唯一安全的地方了。
城主大人端着茶看执棋沉吟的墨郇,心里无声叹了口气,想来令千择宴延后便是他的手笔,不然让那些神仙见到城中的妤凰,四海八荒又要搅成一锅乱粥。
他稍稍这么一想,忽然觉得很多毫无关联的事联系在了一起。
城主大人忽然抬头,对面的君上执棋而思,神色没有半点变化。他却悄然舒了口气。
“君上大概早就知道妤凰在这里了吧。虽说让千择宴延后是为了她,但本城主还要感谢你,若不是延到祭礼之后,那些神仙本城主还真应付不过来。”
城主大人捧着茶盏,边说边看棋,手痒着落了枚黑子,棋路之臭,将黑子原本的优势格局瞬间搅的一团乱。
他自己还浑然不觉,颇为自得看着那棋局,越看越顺眼,越看越觉得自己这般天纵英才竟在这个神仙面前落了下风,真是不可理喻又令人费解。
费解的城主大人半揶着调子抬起头,“对了,妤凰那样子你也瞧见了,现下到底是什么情况?阿绯临死前说的不清不楚,只是托我照拂于她,不过我看她现在有人抢着照拂,似乎不太需要本城主插手。”
“她把一切都忘了,你不是比本君还早知道吗?”墨郇把他落的黑子扔回棋篦,“昨晚的戏看的还不错吧。”
城主大人后背倏然窜上一阵冷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