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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魂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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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后颈却狠狠一痛,眼前一黑失去了神识。再醒来时,已经在千禧殿前的庭院之中。
重光没有死。
身为南皇帝君,一身二十万年的高深修为,血统里令人咋舌的愈合能力,哪怕是银朔穿心,也没能让他魂飞魄散。
呵。连战神也杀不死的神。
凌霄看着满庭他们一起种下的紫藤萝,手中银朔狠狠斩下。
第二日藤萝花生发,她便再次出枪将藤蔓尽数斩断。日日如此,直至一个月后,威慑于战神的戾气,满庭紫藤萝悉数枯萎,再不复生机。
一片凋零的枯黄之中,凌霄握枪,眼神冰冷。
后来在千禧殿的最深处,她终于看到了琵琶骨被金锁穿透、吊在半空中的重光——空气中有浓重的血腥气,还有烧焦皮肉的呛味,她抱枪,站在三尺开外,凝视眼前被九九八十一道天雷之刑劈得浑身没有一处完好皮肉的他,眸光中唯有淡淡鄙夷。
“后悔了么?杀了元婴,自有天雷为罚。”
他早已不复往日风华,只有那双眼睛,深沉依旧。
凌霄却觉得曾经带给她温暖的双瞳,如今看来只让人作呕。她冷笑更深:
“恭喜帝君殿下,战神的杀伐之力杀不死你,八十一道天雷也杀不死你——不死之身,自可凌驾万神之上。”
她上前一步,盯着那张面目全非的脸,字字凉薄:
“可惜,这一副好皮相,怕是要毁在雷刑下面了。就算是自负翻云覆雨的神,也要报应不爽。”
似有极低一声苦笑,她却没听清:
“你……厌恶我?”
他艰难地开口,却说得是这一句。
凌霄不假思索:“是。”
“因为我杀了元婴?”她不答,银朔裹挟着杀气,如风般直逼他面门。枪尖抵着他眉心,凌霄毫不掩饰周身杀意,尽是冰冷:
“他的名字,你不配提。”
“好。”他挣扎着爬起,垂下眼帘,“既然厌恶我,就离我远点儿吧。”
可重光却自己没守住说的话,她想离开,却被他困在千禧宫中,整整困了三百年。
每每重光出现在庭院中,满庭紫藤萝又渐渐复苏,重新开满细碎的紫花,晕染一庭春意。唯她一人,如自万年不化的冰雪中走出,走至一处,花便簌簌凋落。
这三百年,她不止一次发现重光身上添了更多雷刑的伤痕。那人始终肃肃紫衣,宽袍广带风骨清瘦依旧。凌霄知道,层叠衣饰之下,定然是更多不堪入目的焦黑伤疤。
但那张让多少天族神女倾慕的脸,到底还是不曾毁掉。仍是苍白削瘦的颌骨,瞳子点墨,长眉入鬓,眉峰如刀,似万世风雪簌簌勾勒,眸光静冷,如无意毫笔,三两写尽清隽。
可惜,这张脸,却夜夜出现在凌霄的梦里,提着剑,冷漠地将割下的人头扔到自己怀中。白衣一瞬被血污透,她仓皇抱住头颅,头颅却缓缓睁开眼,眼里笑意刺眼,说不清是嘲讽还是怜悯,兀自开口,她却听不到声音。
什么?
你在说什么?
你想告诉我什么,元婴?
她睁大眼睛,死死盯着头颅,终于缓缓地、一字一字读出了唇语——
“凌霄。你输了。”
娑罗树下打坐的白衣女子陡然惊醒。
似被梦魇骇住,冷汗随柔白脖颈流入衣中。月轮悬在中天,靠得极近,却大而无光,颓然冰冷。
又听到木门推动的吱呀声。
她起身,淡漠地直视他的眼睛。
“这般晚了,为何还不休息?”嗓音沉稳,如水中投石,自幽静的藤萝花幕外响起,一圈圈荡开去。
透过浓密碎花的罅隙,她看到重光手腕间,一道深深的雷刑血痕。
目光愈发讥讽:“帝君真是为九重天鞠躬尽瘁。这是杀了多少上古魔族——才要日复一日地受天雷之刑?”
重光不说话,只是静静的望了她一炷香时间,又转身离开。只是离去前,把困住她的结界又加了一重。
凌霄暗自咬牙,几乎绝望地以为,他永远都不会放自己出去了。
“帝君,你到底想怎样?”
“若你能破开结界,我不会拦。可你,不能。”
断续的记忆没有次序地在脑海中翻涌,分明横亘了那样漫长的时间,但若回想,却有只是浮光掠影地短短一瞬。
手中玉佩硌得手疼,却始终在提醒她:尚有一事,不可忘记。
金翅鸟俯冲而下,荆钺手中魔戟朝重光当头劈下时,她手中凝出银朔,枪尖已经拦在重光上方——呛得一声,荆钺向后退了一步,怔然看着凌霄,愣愣:
“你……没有羽化?”
凌霄抿唇,掠过一个极淡极冷的笑,收了枪,垂睫沉声:“荆钺,许久不见。”
荆钺蹙眉,目光在重光与凌霄二人间逡巡。面色虽凝重,却更为认真地做了个起手式:“竟是你们联手……看来在下今日定要一番苦战了。可尊上的灵海,荆某是要定了!”
凌霄岿然不动,只微微摇头:“荆钺,元婴他,已经死了。”
荆钺反驳:“怎会!尊上乃上古魔族,生死皆由天地之劫命定。纵然躯体消融,灵海却不会消失。更不会死!”
凌霄垂眸,终于低声喃喃:“可他,元神已经消弭了。”
“什么?”荆钺眼瞳一缩,显然不能理解。
凌霄摘下颈间玉佩,扔到他怀中。那玉佩碰到荆钺指尖,淡淡的白光散发出来。凌霄知道那是元婴死前残存的灵识,荆钺在“读梦”。
他闭目凝神,面色虽无大变,然眉头却越蹙越深。陡然十指狠狠一颤,不知在玉佩中读到了什么,突然踉跄跪倒。男儿热泪向来不轻弹,可他那一瞬的失魂落魄,凌霄不忍去看,别开了眼。
荆钺死死握着玉佩,上面光芒渐渐淡去。他睁开眼,却怔然恍惚:魔尊最后留下的物什,显然他也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尊上。”他低声,恭敬一如既往,但无人应答。
终究是魔族中人,不想在这些仙人面前示弱,荆钺只挺直脊背,收了魔戟。昆仑丘上,长风浩渺。
他垂首凝视玉佩,良久,陡然出声:“尊上素来倾慕神君。”
凌霄不知他在玉佩中读出了什么,也不好开口。只面色有些苍白,抿唇。
荆钺却深深看了她一眼,沉声道:“神君可了解尊上?”
凌霄低声,一字一顿:“我欠他一个大恩。”
荆钺目光从凌霄身上移开,停在玉佩上,若有所思。许久才缓缓道:
“我想,尊上想要的,不是这个。”
凌霄蹙眉不解。
荆钺看到她的反应,仿佛终于明白了。幽幽叹了口气。但也不在纠缠,只朝凌霄深深一拜:“凌霄神君。今次,多谢。”
荆钺素来恩怨分明,这一点,因曾为敌手,凌霄却极为清楚。
“对不起。”她看着荆钺转身的背影,突然轻轻说了一句。
荆钺身形一僵,低声道:“神魔本就死敌,神君这句,从何而来?”他顿了顿,陡然压低了声音,“若这句话是给尊上的,那更不必——我说了,尊上想要的,不是这个。”
重光在一旁,一直静静看着,不曾发出任何声音。
荆钺不再停留,走向身后的威肃如一的魔军军阵中,不知说了什么,那魔军里一阵骚动之后,都纷纷听了争斗。荆钺在魔族极有地位,他轻轻挥手,苍凉的号角声呜呜吹起,浩渺苍茫。三军止息,从中央让开了一条路,荆钺一步一步走向军阵中央,高举玉佩。四方魔军纷纷单膝跪地。荆钺沉声:“撤军。”
三军浩浩汤汤,缓慢地退出昆仑丘。
凌霄无声看着,卯足气力握紧手中长枪。
元婴……当年的你,已料到此时,才将这玉佩给我的么?
她突然觉得胸中如压大石,这种堵却无处减损,因为天人永隔,永远也补不上了。
她欠了他,太大的恩情。
元婴……
我一定,要让你活过来。
“凌霄,为何要来?”重光眉眼淡淡,可好似万千星海的光泽都散落在他漆黑的瞳子里,让人移不开眼。他不知凌霄拄枪在想什么,先声发问。
凌霄握着银朔,站在金翅鸟上,唇线下意识地抿紧:
若她没记错……
天族中人,神格可换尚有一息残存的神魔重生。
“帝君的记性这般不好了么?”她唇畔冻出一个冷笑,眉目讥讽,“我说过,若我离开,必要杀了你。”
重光却好似不是被威胁之人,只淡淡瞥了她一眼,从容道:“你此刻来,是要杀我的?那方才,又是在作甚?”
银朔横上,直指他胸口:“看来帝君不单脑子健忘,身子也够健忘的。”她眯起眼,一星冷意自微微上翘的丹凤眼角漫溢开来,如刀锋划开冰泉,“这里的疤痕,应该还在吧。”
见他不说话,凌霄收枪,淡淡:“不过很可惜,同样的蠢事,我不会再做一次。”她转身背对他,反手一拧,银朔倒插在沙砾土石之中,枪尖淹没在黄土里。凌霄双手合十,闭目喃诵。
“魂歌?”身后重光陡然出声。
“没用的,神魔不两立,你吟诵的魂歌——”啪的一声,长枪陡然拔地而起,猛地扎入重光脚前一寸的土里,枪身还在微微轻颤。
“帝君,银朔杀不死你,却绝对可以让你比死更难受。”她陡然睁眼,戾气在清冽眼眸中漫溢,“你既已让我走,就别在插手。否则,若杀伐之力断了您的腿手,天帝那里凌霄也不好交代。”
重光静静看着她,良久,垂睫不语。身形缓缓隐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