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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9-三叶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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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叶枫》
【一】
清晨淡淡的薄雾飘荡在凤凰山的枫叶林里,犹如轻纱,昨夜的露珠仍坠在红叶上,晶莹剔透,满山坡艳丽的红,仿若仙境一般。
穿行其间的人都不禁会念叨“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两句。
虽是美景,但因是清晨又在深山,便显得格外幽静,只有三三两两的几个人。不过几个农家孩子常偷跑过来,来此处嬉戏玩耍,又为这里增添了一些活力。因凤凰山东面便是南宋大内行宫所在,所以有些达官贵族在此修葺了道路和凉亭,专供游人行走与休息。
眼前本是极好的景致,但温子扬赏景的兴致完全被小雪妖穆离殇给搅和了,两条眉毛紧紧地拧在一块儿,似乎都可以夹死苍蝇。
说好都来看凤凰山的满山红叶,本是其乐融融的“一家子出游”,结果穆离殇调皮捣蛋的性子一起,毫无缘由地泼了温子扬一身冷水。若是清水也罢了,到头来竟是一碗污水。她为自己开脱罪名的解释是,“装装哥哥太爱装装了,这样脏兮兮的,你想装也装不了,我这是帮你改改你的恶习。”说得倒是理直气壮,毫无悔意,但说完,一头栽进偌大的枫叶林里,一溜烟的工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气得温子扬直咬牙。
温子扬素来爱穿墨色衣裳,莫翎轩爱穿白衣,这其实与他们两人的性格有关,因为墨衣脏了也很难看出来,但白衣脏了一眼便能发现,若温子扬长穿白衣,那即便是洗个衣服,也能将他洗死,莫翎轩爱干净,几乎不会将衣服弄脏,总是纤尘不染地出门。
后来,温子扬得知穆离殇会泼他脏水,只因她正和几个同样调皮的男孩子玩耍,她本是想用脏水泼那些男孩子。但不幸地,温子扬恰巧打那里走过,穆离殇不小心泼错了人,全泼他身上了。虽知她是无心,但无缘无故地被泼了脏水,他的心里总不会太好受。可一个大人和一个小孩较什么劲,所以他只能将怨气往肚子里咽。
远远地,他看见莫翎轩正和一女子谈天说地,眉开眼笑,两人似乎十分投机,谈笑不止。
虽然距离较远,但也看得到那女子身材婀娜,一袭素锦长裙显得格外清新动人,举止言谈十分优雅得体。以温子扬看女子的眼光,已能肯定她应该是个大家闺秀,即便不是美女,也不至于太丑。毕竟,人多是打扮出来的,富人总能买到适宜自己的胭脂水粉和衣服,化个妆,总不至于太丑,再多学门技艺,像弹琴、写诗、下棋,作画,舞蹈……即便是学会了一门,都能为一个女子增色不少。
难道莫翎轩春心荡漾,终于忍不住开始引诱人家青春美少女了?温子扬如此“龌龊”地想着。
待他走近细瞧,不禁大吃一惊,不敢再往前一步,不是吃惊于女子太美,而是——吃惊于女子太丑。
女子刚好取下自己脸上的白纱,一块烧焦般的丑陋胎记布满了她的左脸。不知是距离太远,还是她们谈话声音太小,他一向耳尖,却也是一句也没听清。
只见莫翎轩将手中的红色锦囊递到女子手上,女子小心地接过,却一言不发,像看着什么极为珍贵的东西。
温子扬想:难道那是定情信物?活了几千年,都没让莫翎轩动凡心,可见她的眼光很有问题,不爱美女爱丑女啊!他会这么想,全因他不知莫翎轩是女儿身。
展开折扇,温子扬故作潇洒地向她们走去,问道:“不知这位姑娘如何称呼?”声音轻松而富有活力。
女子注意到温子扬,立即带上白纱,眼中尽是惊恐。
莫翎轩见他身上沾满污垢,打趣道:“子扬,你这是掉进泥坑里去了吗?”
“哪有的事,还不是穆离殇那小鬼做的好事,好了,别说我了,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温子扬急忙掩饰过去。
莫翎轩强忍笑意,不紧不慢地向他们介绍道:“哦,子扬,我给你介绍下,这位是临安府尹俞俟之女俞婉。婉儿,这位是南风侯之子温子扬,也是在下的好友。”
知温子扬是莫翎轩的朋友,俞婉不禁舒了口气。
临安府尹俞俟,温子扬是十分熟悉的,他父亲曾说过,他若不打算娶梁王府的赵晴郡主为妻,就得娶俞俟之女。他老爹向来说到做到,弄不好,俞婉就真嫁到独剑山庄里去。虽说两人都不一定愿意,但权力都在他们亲爹手上,他们哪有做主的份。
本想突然出现,给她们来个措手不及,能够引得莫翎轩尴尬,可如今,他却将自己弄得尴尬了,这就好像自己挖了个坑等待别人入瓮,最终却将自己给埋了。
他自然是没料到遇到的会是俞俟之女,否则他也不会如此坦荡地出现了。
温子扬看着俞婉,不禁被她那双悲伤凄婉的眼睛所吸引,心竟为之一动,他只有在莫翎轩那里曾看见这样悲哀的眼神,不同的是,她的眼神更加明亮哀伤,若是老天看上一眼,也不禁会变得凄怆起来。那是一种痛,经隔几世轮回,植入骨髓,深入灵魂。
在她的眼中,他看见的是一种艰苦的寻觅,凄楚的等候以及一生不悔的思念,执念是那么强,纵是毁天灭地,纵是万劫不复,纵是魂飞魄散,她都不会犹豫或是后悔。
莫翎轩见温子扬一言不发,像傻了一般,用折扇拍了他一下,问:“在想什么呢?”
“没、没什么。”他怔怔地答道。
俞婉看着他,不禁展颜一笑,笑得也那么哀伤:“温公子,你果然如传闻中那般,是个不可多得的美男子,姐姐们可是常常提起你呢!”
“姐姐?”温子扬如梦大醒般道。
“子扬,你还不知吗?婉儿是俞府三夫人之女,大夫人和二夫人还各有一女呢!”莫翎轩自然明白温子扬到底在想什么,他爹只说可能会逼他娶俞俟之女,但没说是俞婉,若让温子扬娶个丑女,他自然不愿,听到这话,温子扬自然高兴。
这话并非说温子扬就以貌取人,只是他本不认识俞婉,要认识她,第一印象自然是看脸。
“哦,哦,原来如此。”温子扬本想说“那真是好极了”,但想想这话定会给俞婉带来伤害,故压在心里,不再说下去。见俞婉脸色苍白得厉害,似是多年不见阳光,故估摸:“婉儿姑娘是常年处在深闺,不怎么出门吧?”
俞婉点了点头:“公子说得是,大娘说我长得可怖,还是别出去吓人为好,所以在成年前,从未让我出过门,不瞒你们,这还是我第一次出门。”
“第一次?”温子扬吃惊,“既然是第一次,那何不去市集走走?那可比这里有趣多了!”
俞婉摇头:“不了,我本人喜静,独爱枫叶,便来此处了。恰巧遇到莫老板,他给我算了一卦,倒是十分准确。没想到在这深林,还能遇到莫老板这般的高人。”
“他给你算了卦?”温子扬难以置信,相处了这么久,莫翎轩还从未给他算过卦,却给一个萍水相逢的女子算卦,这说明什么呢?
温子扬压低声音偷偷对俞婉道:“我可告诉你,翎轩他可不是住在深林的,要是住在深林,那可真闷死他了。三无店所处的山脚下就是市集。”
俞婉轻柔道:“小隐隐于野,大隐隐于市。公子,你这么说,我更觉得莫老板厉害了呢!”
温子扬脸色一板:“你知道什么,他从来不给人算卦,能给你算什么卦?”
“莫老板算出了我的过去。”俞婉低下头,哀伤道。
“这叫算命?只要打听一下,就能知道你的过去,你竟然相信这个。”温子扬说得义愤填膺,似乎完全忘了莫翎轩就在身边,突然,右脚一阵吃痛,他不禁“哎呦”了声。
小小年纪,什么都不懂,竟大言不惭,故意贬低她的能力,踩一脚算是小惩大诫,莫翎轩着实觉得自己不该在这种场合带着温子扬出来,他闭上嘴,或许就是帮她了,可有时,又没他不行,莫翎轩头痛这点。
俞婉见他们相互打趣,第一次露出了真心的笑容:“温公子,你说得不对,莫老板算出的不仅仅是一点,他还解开了我多年郁结于心的疑惑。我佩服的是他这点。”
“哦。”
这时,贴身丫鬟上前催促:“三小姐,时辰不早了,该回去了,不然夫人该着急了。”
俞婉听了这话,只好与温、莫两人作别。
俞婉离去后,温子扬却看见一穿着灰褐色长衫的男子形单影只地站在山腰静静看着远去的马车。温子扬本就是一直目睹俞婉离去,之前看的时候,山腰的地方肯定是没有人的。
那人站了一会儿,竟突然从温子扬眼前消失了,此人凭空出现,又凭空消失,不知是何身份?难道是鬼?可天色未暗,哪来的鬼?
又难道是仙?仙人来凡间,做什么?
温子扬只好问:“翎轩,你看见刚刚站在山腰的那人了吗?”
莫翎轩随口道:“哦,你说玄武山人啊?”
温子扬好奇:“玄武山人是谁?”
“曾经他也不叫玄武山人,应该叫……”莫翎轩突然不讲下去,似乎故意吊着他的胃口,“哦,人家都回去用餐了,我们也回去吧,一切都回去再细说吧!”
话音落下,身前跑来一匹熟悉的马车。只见侍女小梅驾着高头大马,赶到面前。一个穿着黄褙子的小人儿掀开藏青色的帘子,小心地探出脑袋来,冲温子扬做了个鬼脸。本来死活都不见踪影的穆离殇,竟是躲到了马车上,温子扬一脸郁闷,心里想着回去定要给她好看。
“子扬,太过斤斤计较可不是一个成年人该有的作风,你将来可是要接管整个独剑山庄,继承你爹的爵位的,你这样下去,可是要被人看笑话的。再说,离殇她……不过是个孩子。”上车前,莫翎轩像看透他的心思般,淡淡地警告他,看到他不满地扯了扯嘴角,不禁哭笑不得。
马车上,温子扬用手支额,眉头紧锁,一肚子的怨气无处发泄。
帘外,穆离殇和小梅两人一左一右驾马,嘴里欢快地唱着:“清修苦练来得道,脱胎换骨变成人,一心向道无杂念,皈依三宝弃红尘……”
【二】
就餐后,一个女子匆匆赶到三无店,赫然正是俞婉的贴身丫鬟。丫鬟交给莫翎轩一个红色锦囊,那正是今日早晨莫翎轩赠予俞婉的那个。
丫鬟垂首道:“小姐吩咐定要将这个交给莫老板,说莫老板一看便知。若莫老板无其他事,奴婢便先告辞了,否则大夫人发现了,又该问这问那了。”
莫翎轩没为难她,很快让她回去了。
丫鬟一走,温子扬不解道:“俞婉是三夫人的女儿,关大夫人什么事?”
“你不知道女人的嫉妒心很强吗?这俞家大夫人虽长得一般,但极有地位,生有二子,三夫人虽生得可人,极受宠爱,却只有俞婉一女,母以子贵,三夫人和俞婉在俞府的日子可不算得好。不仅如此,大夫人和二夫人的女儿都长得花容月貌,不知多少富家子弟竞相追求,可将她们高兴坏了,而他们见了俞婉,纷纷像见了鬼的逃去,不愿娶她为妻,若换作他人,怕是不活了。大夫人眼线众人,早想找个机会,一并除了三夫人和俞婉吧!”莫翎轩淡淡道。
“太过分了。”温子扬不禁动怒,重重地拍了下桌子。
莫翎轩看也没看他一眼,冷淡道:“人家的家事又关你何事?”
“翎轩,你就不想帮帮她们吗?”温子扬急道。
莫翎轩兀自打量着从锦囊里取出的一枚枫叶,道:“帮她们做什么,我想要的只是她的仙灵。”
“仙灵?”温子扬不能理解,俞婉不是凡人吗?
似是窥探了他的心思,莫翎轩道:“俞婉她可不是普通的凡人呢!”
“那她到底是什么身份?”
莫翎轩摇了摇头:“很难说清,说了,恐怕你也很难理解。”
温子扬不高兴地扯了扯嘴角,“我有这么笨吗?”
“时而聪慧,时而愚笨,愚笨总比聪慧多一些。”莫翎轩莞尔一笑。
本该生气,温子扬却也不否认,因为他从来说不过她,说多了,也是他吃亏,只好无奈道:“好了,你倒是给我说说这事的来龙去脉吧!你说过,回来后就将一切告诉我的。”见她始终摆弄着那片红叶,也不回话,他不禁重重地拍了一下她的手,带着醋意道:“这个对你这么重要吗?你怎么宁愿看它,也不看我?”
“因为一切因果都在这片枫叶里呀!子扬别急,我说过会告诉你,就一定会告诉你。”她扬起一丝难以捉摸的笑容,“晚上陪我去俞府走一趟吧!或许一切都明了了。”
“好。”
温子扬始终相信她,只是他什么都不明白,心里着急而已。
这一去,也不知她会让他做什么。不过若可以帮到她,他甘之如饴。
夜凉如许,天空中只有星星点点的光亮,空气中有暗香浮动。
温子扬和莫翎轩早早地躲到了俞府最高处的房顶上,静观府中府外的一切动静。
可时间一点点地过去,一切照常,无任何异事发生。但大约到了子夜时分,突然,俞府外的守卫竟毫无缘由地全部沉沉睡去,只见俞婉的房门大开,一女子仅穿着一袭单薄的白衣,迎着凉风走了出来,似乎毫无意识地向府外走去。脸上的白纱落地,那张脸竟完全不像清晨见到的那般可怖,反倒是光洁无瑕,在月光的映衬下,如广寒宫里的嫦娥仙子。
温子扬这时注意到,府外竟凭空多了一人,正是今早在凤凰山见到的男子,但此时,他将男子的脸看得清清楚楚。那张脸上的眼睛竟也是那些哀伤,虽带着无比的憔悴,但仍是英俊无比。
推开大门,俞婉双眼无神地向男子走去,男子张开双手,将她轻轻地揽在怀里,像守护着什么极为珍贵的东西。
莫翎轩微动薄唇,念了句咒语,俞婉突然感觉到有种冰凉的感觉从胸口涌上脑海,一道金光在她脖颈处闪现,待光芒散尽,她清醒过来,眼神不再无神,抬头不可思议地看着男子。她觉得奇怪,便触摸了下脖颈上的黄色平安符,那是今早莫翎轩所赠之物。但手上骤然有种滚烫的灼热感,她一把将平安符扯下,在空气中,平安符上闪过几点火光,渐渐地完全烧成了灰烬,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见到眼前的这个陌生男子,第一感觉,心里竟有种痛,令她不敢触碰他,也不愿见到他。
情不自禁地,她推开了他。
他吃了一惊,不知是何人解了他的法术。对上她的眼睛,竟不知所措起来,上前迈开一步,想挽回局面,俞婉却语气坚决道:“不要过来。”
眼见着俞婉就要转身跑开,这时,莫翎轩对温子扬道了句“下去”,便和他从房顶上潇洒地飞身而下,两人凌空御风,风姿绝世。
莫翎轩稳稳落地,对俞婉道:“婉儿姑娘,还请你等下再走,我们要谈的事很大一部分是关于你的,你也不想每日晚上偷偷出房吧!”
本是惊魂未定,俞婉见到温子扬和莫翎轩这两个熟人,稳定了心神,心里不再害怕,便选择听从莫翎轩的,留了下来。
“玄武大帝,真是多年不见了。”莫翎轩对男子恭敬地作了个揖道。
温子扬问莫翎轩:“你怎么会认识他?”
莫翎轩面不改色,压低声音对温子扬道:“曾经他大婚之日,有幸见过他,那时他还是玄武大帝文尊,身边有两个女子,分别是玄武巫女皖和月。今日,我遇到了俞婉,便发现她的谈吐和身形都和当年的巫女皖如出一辙,在与她的交谈中,我已肯定她就是当年的玄武巫女皖。”
这时,那个叫做玄武大帝的人突然豪迈地大笑一声:“我早就不是玄武大帝了,你应该叫我玄武山人,只是千年不见,你的道行竟已超出我的想象。”
莫翎轩谦虚一笑:“没想到文尊还记得我这个小仙呢?”
玄武山人苦笑:“观月山,枫叶林,毁身台,白衣如雪,一声凄凉的哀叹,我还是记得的。”
莫翎轩不禁悲叹一声:“那年,观月山,红绸罗帐,贴满喜字,到处喜气洋洋,人人恭祝你和玄女巫女皖的喜事,我代姥姥前来道贺,赠礼以示玄武族与青丘狐族于上古时期结下的长年友谊,不承想之后竟然会发生那种事。但凡见过此事的人,又怎能不感伤呢!”
温子扬小声地问她:“发生了什么事?”
莫翎轩淡淡地回答:“当然不是什么好事。”继而,又对玄武山人,道:“那本是玄武族的事,也是你们的私事,可我想婉儿姑娘有权知道这些,不知在此,我当讲不当讲。”
玄武山人语气淡淡的:“此事已纠缠太久,也该有个了结。婉儿将红叶交予你,说明她相信你,那你便说吧!”
莫翎轩敬佩玄武山人能如此想得开,便走到俞婉身前,牵起她的手,将手中红叶交给她,对她道:“一切因皆由怨恨而起,朋友背叛,爱人背弃,一生一世的誓言转瞬成灰,你——不得不说出狠话,生死轮回,永世不见。”
这话似乎触动了她的灵魂,她的身形不禁一颤。
继而,莫翎轩对着玄武山人道:“辗转凡尘,想要挽回,却总有心无力。俞婉本是玄武族的玄武巫女皖。今世,你施法使她变丑,只是不希望她嫁为他人妇……”
【三】
千年之前,玄武大帝文尊和玄武巫女皖两心相悦,历经千辛方能修成正果。
按玄武族的明文规定,执掌司法大权的玄武巫女是能与掌握玄武族最高权力的玄武大帝结为连理的。
但玄武巫女月觊觎皖的美貌与幸运,便在他们成婚之夜,化作皖的模样。
玄武大帝文尊走错了婚房,竟与之上了床。
皖独守婚房一夜,第二天无意间看见他们缠绵在床,痛彻心扉,无法原谅他,故道出“生死轮回,两不相见”之语。
当时,一滴泪刚好落在一片红叶上,这滴泪积聚了她所有的修行。她弃了自己所有的修行,决然地跳下了毁身台。
文尊幡然醒悟后,知她已转世轮回,竟弃了大帝的身份,在人间辗转,只为找寻她的身影。
第二世,皖投胎成了一个叫做梁雨娆的女孩。
她出生于诗书礼义之家,儿时却突逢灾劫,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将偌大的家宅烧之一炬,家人也在那场大火中不幸身亡。
她有幸逃脱,只因她与伙伴们约好一同去了农家池塘捉鱼钓虾,这才逃过一劫。
待她到家时,天色已暗,家早已被烧成了一堆灰,家人也被烧成了一具具焦黑的尸体。
被烧的不仅只有他们一家,附带着周围好几家人,原因是旁边一户人家小孩玩火,以致火苗四起,家里多是木质产品,窗子又是纸糊所制,这才引得火势一发不可收。
时值炎炎夏日,梁雨娆的家人常常会在正午时分午睡个半个时辰左右,就在他们熟睡时,这场大火汹汹而来,待他们醒来,火势早已蔓延到房内,想逃也无处逃生。
梁雨娆因这场大火成了一个孤儿,但祸兮福所倚,有个老道士找到她,问她:“可否愿意拜我为师,做我的徒儿?”
她还以为老道士是认为她极有慧根才收她为徒,不知道的是,这个老道士年轻时曾受过文尊点化,才修仙得道,收她为徒只因文尊的要求。
“有饭吃吗?”她睁着大大懵懂眼睛问。
“当然有,一旦修成了神仙,即便不吃不喝也可以活下去。”
梁雨娆在成为孤儿后吃尽了苦头,饿了好几天,听有此等好事,想也没想,立即向老道士磕了个头,道:“师父在上,请受小徒一拜。”
老道士轻轻抚着长髯,微笑。
从此,她走上了修仙学法之路,只是为了活在人世不至于被饿死。
途中,她见到了师父的好友——玄武山人,也就是当年的玄武大帝文尊。“山人”之意为隐世高人,这名字显然很符合他。
他虽自称只是玄武族中普通的一员,但修为种种都在很多仙人之上。
她知道的他,总身着一袭灰褐色轻衫,简单的衣着在他身上却总是有种别样的韵味。
他的居处总有一片火红的枫林,如火般艳丽,和当年的观月山一样。
同是仙人,但她师父白发飘飘,玄武山人却仍是年轻时英俊的模样。
她便好奇地问他:“玄武山人,为何你这么年轻,而师父却已经老了?”
他淡淡一笑:“因为人修行不易,等修成了仙,年华已逝,年岁已高。”
她突然意识到她也是人,便道:“那等我修成仙,是不是我就是个七八十岁的老太婆了?”
他轻描淡写:“的确有这个可能。”
她想了会儿,突然彻悟般地展颜一笑:“哦,就算老了也没关系,生老病死,在所难免,只要别让我现在就饿死便好。”
他吃惊地问:“你不想成仙?”
她摇了摇头:“想是想,但若是像你一样,永远这样独自一人,纵有无穷无尽的生命,也总会乏味的。”
他苦笑:“是啊,正是因为如此,有些仙人就会选择成为凡人。”
“可凡人又羡慕着仙人。”她笑了笑,“所以啊,不管是仙还是人,总是在相互羡慕着,若我成了仙,岂非总想着还是凡人的日子?那还不如不成仙呢!”
玄武山人看着她,久久不语,眼神哀伤,最终放下手中斟满酒的玉杯,正要说些什么时,她的师父回来了。
他本欲渡她成仙,让她做回昔日的巫女皖,但这番话,已表明她心中无仙,只是想找个生存方式罢了。
或许有些事早已注定,他再也找不回她。梁雨娆虽有皖的灵魂,但始终和她不同,她不想变为皖,只想成为一个普通人。
一次偶然的机会,梁雨娆在枫叶林里救下了不慎从山上滚落的少年——良则。
在一日日的朝夕相处中,两人的感情日益剧增,待玄武山人发现,一切已迟。
他不明白明明是他先认识她,也是他和她待的时间更长,可为何她爱的人竟不是他。
也许很多事情,谁都无法解释清楚,这世上最难解释的,还属感情。
那一世,皖生前的那句“生死轮回,两不相见”似乎灵验了,他虽然见到了她,她却爱上了那个叫做良则的凡人,良则也很爱她,他们才是两情相悦,而他和她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她始终只是敬重他,这比不相见更加令他心痛。
离开前,梁雨娆对他说:“凡人才是我的归属,山人,我不要成仙了,也请你转告师父,我始终将他当成自己最亲的师父,只是我不能修仙了,是我对不起他,还望他能原谅我这不肖的徒儿。”
世人都说成仙好,唯独她不愿成仙。这或许也是种执念,就像他想找回当年的皖,让她修仙一样。
当他像疯了般抓住她,劝她不要走时,她却道:“山人,你不该如此,如果你真要拦着我,那就请让我死吧!良则,他很爱我,我也很爱他,若今生不能和他在一起,我宁可死。”
一个“死”字令他不敢再阻拦她,难道他真要逼死她,才肯罢休吗?
上一世,她跳下毁身台,已令他痛不欲生,若再看她死在自己面前,他又于心何忍。
一切的解决方法,只有他放手。
若说神仙的职责在于救赎苍生,可现在,作为神仙的他,又该如何救赎自己?这是他一生都无法回答的问题。
离开他后,她嫁作他人妇,虽然生活清苦,但也衣食无忧,家庭其乐融融。
他总是远远地看着她,心中有怨恨,有伤心,自然也有悔恨……
为什么,为什么要离开他?他已经认识到自己错了啊!
【五】
千年之间,玄武山人只遇到了转世为梁雨娆的她,还有今世的俞婉。
这一世,玄武山人好不容易找到她,不愿再失去她,才施法令所有人睡去,让她毫无意识地与他见面,这事一直以来,从未被人发现。
俞婉听完莫翎轩所讲,内心深深地被触动了一般,疼得发冷,那些事仿若在自己眼前,她自己切身体验了一番。
可眼前的男子又是如此陌生,她摇了摇头,不敢相信那些是真的。
玄武山人向她靠近,俞婉往后退了一步,双脚一颤,竟跌倒在地。
他正想扶她,这时,竟狂风大作起来,一阵飞沙走石,黑暗中有一股很强的压迫感向他们袭来。
一道紫光突然从远方飞来,眼见是向着俞婉而来,玄武山人立即一手护住俞婉,只手对付着那道力量——强大的紫光。
由于距离很近,可以清晰地看见被紫光环绕着的东西竟是一枚白玉印章,印章不大不小,大约一个成年女子拳头大小,雕刻着玄武之尊,栩栩如生。玄武山人一眼认出那曾是他作为玄武大帝的印章,曾代表他尊贵的身份,可如今,他不再是玄武大帝,这东西也早不归他所有。
皖跳入毁身台,他不再做玄武大帝,那么,当时玄武一族权力最大的就只剩玄武巫女月一人,可见,这印章早已是月的东西。
可印章里的力量却与他相似,似乎就是他的另一半,凭他的仙力,竟也只能勉强挡住印章的攻击。
黑暗中,一人一袭紫衣,踏着风月,带着极强的怨气,来到众人面前。
女子鹅蛋脸大眼睛,生得极美,但和俞婉相比,似乎又逊了一筹。若将俞婉比作花,她只能算作叶,但花叶各有风韵。
紫衣女仿佛完全忽视了莫翎轩和温子扬两人,冷眼看着玄武山人怀中的人,对他恨道:“文尊,为什么你还是放不下她?你应该知道,她已经不记得你,也不爱你了。你让我在观月山空守千年,又该如何补偿我?你难道忘了,当年你缠绵在侧,说的那些柔情蜜语了吗?”
玄武山人怒道:“闭嘴。”因救人心切,分了心神,印章外的紫气竟又重了几分。他突然觉得自己身上血气不稳,若不是依靠长年积累的修为,只怕早已在此晕厥过去了吧!
“你知道为何印章里的力量与你的力量相似吗?其实,那就是你的另一半啊,你放下印章时,你的一半修为也留在其中,你怎么可能打败自己的另一半呢!”紫衣女冷笑,带着一丝猖狂,似乎根本没将在场的所有人放在眼里。
莫翎轩展开折扇,上前打断她的狂笑,镇定自若道:“月巫女,在我的地盘,你如此目中无人,实在也太猖狂了吧!”
巫女月怒道:“你算什么东西,竟敢如此跟我说话。”说着,一道紫光从她的手中发出,向着莫翎轩而来,来势极快,纵是莫翎轩也很难躲过。
莫翎轩竟不紧不慢道:“我的确不算是什么东西,但制服你,还是绰绰有余。”
温子扬不禁为她冒了一身冷汗,她说巫女月猖狂也罢,她这摆明了比巫女月还猖狂嘛!人家毕竟是一只玄武神兽,而她区区一只九尾白狐,明显神兽级别更高一层,莫翎轩摆明了就是送死嘛!温子扬更想不明白的是,她自己送死也罢,竟还要拉上他当个垫背。
说时迟那时快,那道紫光袭来时,莫翎轩竟一把拉住他,将他送到紫光面前。
还不待温子扬反应过来,紫光竟穿透了他的身体。他想痛哭大叫,却怎么都叫不出来,只是神情十分夸张,像是要死了。
莫翎轩重重地拍了下他的背:“喂,你还没死呢!”
“痛……痛痛……”温子扬语无伦次道。
“痛什么,她刚才的攻击对你根本没用。”莫翎轩不耐道。
温子扬用手指指着她的脸,义正词严道:“不是她,是你打的痛啊!”
众人见温子扬安然无事,都吃了一惊,只有玄武山人最早醒悟过来。
巫女月难以置信地问:“他怎么没死?”
莫翎轩面不改色道:“玄武族历来规定不能随意伤及无辜,所以所修之法,很多皆不能伤及凡人。刚才你施展的是玄武族的巫术“紫气东来”,只对我们这些学过法术之人才有用,可不巧的,我身边的这个人,刚好是个凡人,虽然你的法力很强,但对他,你之前所修之法都是没有用的。”
温子扬本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原来她早有打算,想是舍不得他死的,心里大为高兴,对她道:“原来你早就知道了。”
莫翎轩本想白他一眼,道一句“废话”,但见他那双如孩子般纯净的眼睛,便将这话压下了,道:“傻瓜,若你死了,我可亏大了。”
他“嘿嘿”了两声,挠了后脑勺。
巫女月看着他们,竟怔了会儿,仿佛勾起了她心中残存的美好,想当年,她、皖和文尊,也拥有这样的美好,若不是他说爱的是皖,立下誓言要娶皖,她又怎会犯下那样的错?她只是不愿自己独自一人,不愿失去他们,不愿失去曾经的美好。
待她恢复心神,见玄武山人仍护着俞婉,不禁怒气又起。
凌虚于空,巫女月若厉鬼般,对莫翎轩道:“谢谢你的提醒,虽然我用玄武族之法对付不了你们,但以我自创之术,看你们怎么躲得?”语气十分冰冷,哪里是感谢的语调。
说完,月向玄武山人和俞婉发起攻击,若她注定无法拥有幸福,那么便毁灭一切吧,他们绝对不能在一起。
一时间,一道强劲之光比之前强大百万倍,化作凛冽利刃里三层外三层地将他们围住,继而像成群的马蜂般飞向他们。
若被这剑刃刺中,怕是死得连亲爹亲妈都认不出来了吧!
见形势危急,莫翎轩拉住温子扬的手,两人手牵着手,背对站立,他面对着如同厉鬼的强大巫女月,而她面对着那发着紫气的蕴含玄武山人半生修为的印章。
这两种力量都不是那么好对付的,若一着不慎,必定是死无葬身之地。
温子扬苦笑,为什么这些最危险的事都是他做呢?为什么不是她对着一个“厉鬼”?
她咬着他的耳朵问:“你信我吗?”
他的手心微微出了汗,说不怕是不可能,但信任还是超越了恐惧,他道:“这个问题,还需问吗?”将命都给她了,能说是不信她吗?
听到这话,她的嘴角扬起一抹甜蜜的笑。
纵然是在这死了,怕也是极幸福的吧!
但他们不会死在这里的。
在巫女月念着法诀,一股足以毁天灭地的力量向他们袭来时,两人几乎是同时出剑,一道强烈的白光从他们身上散出,覆盖了周围的一切,白光扫过印章上的紫气,扫除了上面的怨气,白玉印章没了控制,应声落地,巫女月被剑气伤到,力量不足,直直地从天空中摔落下来,像断了翅的飞鸟。
她倒在地上,难以置信地看着温子扬和莫翎轩,眼前的人明明是一只白狐,还有一个凡人,而她贵为玄武族地位最高的巫女,他们两人怎么能够打败她呢?她想不明白,他们到底是怎么打败她的?
莫翎轩和温子扬相互信任,这是巫女月所缺少的,她永远都想不明白,这世上有种东西能够强过一切法术,那便是信念啊!
只要你有活下去的信念,想要好好活,生命才会珍视你啊!不然你都放弃自己了,叫生命如何重视你,叫他人如何重视你。月虽然法力高强,但看着皓死去,文尊离开,她早已放弃自己了。他们都不要她了啊!
这时,她再也不想去弄明白为何温莫二人能够打败她,或许输了也好,她也不用再被怨恨遮住双眼,就这么死去吧,死去吧……
但在莫翎轩和温子扬挥出的那道白光里,她的脑海中其实想起了以前种种美好的事,甚至还有很多不为人知的事。
她勉强起身,看着玄武山人和俞婉,眼神凄婉道:“文尊,你知道当年的良则是谁吗?他其实不是人,只是你当年刻在三生石上对皖的誓言,你曾对皖说过‘此生此世,唯爱一人’,可你忘了,你始终没有发现良则只是一个你自己勾勒出的虚像,但虚像最终却打败了你们真正的爱情,真是可笑!在你和皖大婚之日,为何夜里叫的是我的名字?”
玄武山人曾叫着月的名字?!众人都吃了一惊。
月继续道:“当你失去了皖时,你却又想挽回她,文尊,你可否告诉我,你到底爱的人是谁?”
她似疯了般哈哈大笑起来,“文尊,若我死了,是否你也会像对皖那般来找寻我?可对不起,我不会给你这个机会。其实,我和皖都有个秘密没有告诉你,那便是……”她故意一顿,看了一眼正对她摇头的俞婉,最终咬牙道:“我不仅仅是皖的同门、朋友,我们还是亲姐妹,我没有骗你,我和皓血浓于水,是如假包换的亲姐妹。你不仅伤害了我,还伤害了她。我恨你,不仅是你丢下我,还有你伤害了我的姐姐。”
北方玄武一族,最高巫女一职,只能由纯正巫女血脉之人继承,为防亲姐妹相争,必须斩杀家族里较小的那个,皖为保护妹妹月,在外只称月是她同门。
话音一落,巫女月竟自散了自己的仙灵,摇摇欲坠,好似飘零的花瓣,引人不忍去看。
“不要……”俞婉看着她像一片枫叶般落地,赶忙跑过去,抓住了她的手。
此时,俞婉已得到了红叶中关于皖的所有灵识,看见的却是自己的亲妹妹将要离开她。
“不要,月,不要放开我的手。”皖轻抚她的脸,眼泪盈眶而出。
“姐,对不起,当你要嫁给文尊时,我竟头脑一热,做出那样的事,姐,是我对不起你。当你跳下毁身台时,我没能抓住你,可你总能抓住我。我知道,你当时这么做,只是想给我幸福,可是我没这么幸运,我抓不住幸福,就好像我总抓不住你,是我奢望得太多,其实,这辈子,我只要你就够了……”巫女月哀伤地看着皖,一滴泪沿着脸颊滑落,若时间能倒回,她们肯定不会选择任何男人,只要两人永远在一起,没有悲伤,没有怨恨。
“不,你可以抓住的,就像现在,你千万不要放开啊!姐姐我什么都不要,只要你在啊!”皖嘶喊,咆哮,呐喊,月怜惜地看着她,嘴角带笑。她知道皖从来不会骗她,皖的确可以为她放弃一切,从千年前,皖放弃一切,跳下毁身台,她就明白了。可皖已经为她做出了太大的牺牲,她不愿再伤害自己的亲姐姐了。
“姐,放手吧!”话音落下,月垂下了手,闭上了眼睛,看起来就像躺在皖的怀里睡去了。
玄武山人走到皖身边,想安慰她,却不知该说什么。明明他爱的只有皖一人,可月走了,他的心竟也这么痛。
什么唯爱一人,或许只是自欺欺人的话语,他爱的人,从始至终,其实是皖和月两个人,不管他选择了谁,都注定会伤害另一个。
可谁都明白,皖和月爱过的男人只有玄武山人一人。
他们都是专情之人,都不想伤害彼此,老天爷却向他们开了这么大的一个玩笑,或许老天爷是十分公平的,它给了他们永生,给了他们无穷的力量,给了他们衣食无忧的财富还有令人艳羡的权利,却没给他们选择爱人的权利。
皖神色哀伤地看向玄武山人:“文尊,我错了一次,这一次,我想和我妹妹在一起,对不起,我要走了。”
玄武山人急问:“你要去哪里?”
皖抱着怀中死去的紫衣女子,含泪展笑道:“文尊,观月山是我们族人居住之地,那里一年四季都长着红叶,我们死后,魂应该回到那里吧!那里曾有我们的美好回忆,真希望什么都没有改变呢!”说完,皖竟也自散仙灵。
见她们化作灵光消失在眼前,他伸出手,什么也没抓住,唯有一滴泪从自己的眼角流下。
他失神地喃喃道:“这个世界,原来只有自己可以救赎自己,放弃,也是一种救赎,我们三人一开始就不应该分开的。”随着眼角的泪滴落在地,他的身形竟也化作一道灵光,慢慢散去。
散去了,散去了,像萤火虫一般,像星光一般,离去,直到再也看不见。
地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枝枫叶。
莫翎轩上前,捡起这枝枫叶,只见有三片枫叶长在一根茎上,她哀叹一声:“都是痴人。”
温子扬看了一眼四周空荡的环境,看到那些还在熟睡的人,问莫翎轩:“如果他们都是痴人,那我们算什么呢?”
有谁大半夜不睡觉,来参与这种事,观看别人的悲欢离合?他们难道就不是痴人?
莫翎轩随口道:“闲人。”
温子扬皱了皱眉,问:“为何这么说?”
“因为我们多管闲事,所以是闲人啊!”莫翎轩见温子扬怔在原地,用折扇打了下他的额头,“好了,还杵在这里做什么,都结束了,该回去了。”
温子扬揉着微痛的额头:“可翎轩,这次你又收获了什么?就这三片没用的枫叶?”
“错,收获的是情感,这世间唯有情感总令人摸不着猜不中,情感中的力量才是最为强大的。”
温子扬嘴角一撇:“如何强大?”
“比如说母爱,当一个母亲在自己孩子危难之时,往往会有超越自身力量的潜能,这就是情感的力量啊!”
温子扬无奈道:“这比方真是俗啊!”
莫翎轩不以为意:“所以我们还是俗人嘛!”
“不是我们,是你!”温子扬指了指她。
莫翎轩不在意地说:“烦人,打算和我去喝一杯吗?”
“也就你能在这种情况下还保持着良好心态。好啊,我就舍命陪君子,陪你喝一杯。”温子扬爽快地应道。
四周,安静祥和,路旁的黄色落叶纷飞,铺满了宽阔的道路,路上,只有两个一高一矮、一黑一白的身影,说说笑笑地前行。
【六】
观月山,与世隔绝之处,深林几许,皆是枫树,仿若仙境。
但每棵树,每根茎上竟都是相连的三片枫叶。
怪的是,三片枫叶连得极其紧密,任是谁如何摘扯,都无法将其分离。
此之谓“三叶枫”。
古往今来,有书生梦中偶入观月山。
其间,两个美貌妇人与人和善,相邀共饮,其夫若皇室宗亲,不言自威,俊美出尘。
见此枫叶,入梦者却始终不知三叶枫之来历,只道是场春秋大梦,故又埋头睡去。
唯余叹:呜呼哀哉!
第二日下午,穆离殇急匆匆地冲进三无店的水榭,看着兀自饮着茶水的莫翎轩,上气不接下气道:“莫老板,俞……俞婉……”
水榭内仍是一张红木茶几放在面前,茶几旁有几张小椅子,多的就是一只正在烧水的炉子。
莫翎轩给穆离殇递了杯水,淡淡道:“先喝杯水,缓一缓再说吧!”
这时,温子扬也冲了上来,一把推开穆离殇,率先拿起桌上的杯子,将茶水一饮而尽,舔了舔嘴唇,才道:“我刚才在街上走着,你猜我遇到谁了?”
“俞婉。”莫翎轩想也没想,脱口而出。
“你怎么知道?”温子扬吃惊。
莫翎轩莞尔一笑:“刚才离殇冲过来的时候,第一句话就说了。”
温子扬回头瞪了一眼离殇,心里没好气地大骂了一通。
今日,他和穆离殇出门,小丫头总缠着他问昨夜他和莫翎轩去做了什么,人小鬼大,怕是昨晚一夜未眠,若不是小梅拦着,她也跟着出来了吧!当一个小孩问起为什么,那真是令人受不了,不回答,她绝对是不会罢休的,所以他只能将昨夜的事说了。可说完后,没想到,他们竟见到俞婉神采奕奕地走在街上,引得众男子频频回头,仿若昨夜的一切都没发生似的。
莫翎轩抚了一下嘟起小嘴的穆离殇,柔声道:“好了,别怨你子扬哥哥,你也知他性子,一急就跟你一样,都是猴急。你看,你每次气他,他不也不跟你计较吗?若还生气,就去找你的小梅姐姐,让她给你煮好吃的,就说是我吩咐的。”
小孩子到底没什么心机,听到有好吃的,立刻笑颜大开,离开前,不动声色地狠狠踩了下温子扬的脚,然后马上屁颠屁颠地跑开了。
温子扬“啊”了声,揉着吃痛的脚,看着小丫头的背影,小声地怒骂着:“再吃下去,小心变成大胖子啊!”
这话却还是被莫翎轩听见,她不禁“噗嗤”一笑。
笑声令温子扬的注意力从小丫头身上转移到莫翎轩身上。
想来俞婉还活着的事已被莫翎轩知道,便不再是秘密,温子扬觉得不再有趣,兴趣索然地坐下,面对她问:“可俞婉不是在昨日死去了吗?可我今日的确见到了她,今日的她,没有可怖的胎记,真是清丽绝尘呢!”
莫翎轩展开折扇,不紧不慢地答道:“昨日是皖的仙灵散去,仙灵是深藏在俞婉体内的,而俞婉就是俞婉,也有自己的灵魂,所以,她怎么会死呢?”
“她有两个灵魂?一个人可以有两个灵魂吗?”温子扬做出“两个”的手形。
莫翎轩反问:“难道一个人不能有两个灵魂吗?难道你不觉得自己有时也有两个灵魂吗?”
温子扬不作声。
莫翎轩继续道:“一个人做决定时,往往会听见两种声音,一个告诉你向左,一个却告诉你向右,一个是坏,一个却是好,两种思想,便是两种灵魂。到底是哪个灵魂应该主宰你的身体,却都是自己选择。”
温子扬似懂非懂地看了她一眼。
见他不语,不像他平素的作风,莫翎轩打趣道:“怎么,是因为俞婉变得很美,你就想向她上门提亲吗?”
温子扬摆了摆手:“哪有的事,就算我看得上她,她也不一定看上我,若被拒绝,那多没趣,还是现在这样比较好。”
莫翎轩摇头:“什么时候竟让你这个临安名副其实的美男子都这么没有自信了?”
“这个世上美女这么多,但适合自己的只有那么几个,很明显她不是我喜欢的类型,不然,纵然粉身碎骨,我也不会放手。”温子扬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扭过脸去,看见水榭外的琼花开得正艳,不禁由衷地感叹,“翎轩,你看琼花开得多好啊!”
莫翎轩放下手中的折扇,也看向琼花,却不时地看他一眼,想知道他此时到底在想什么,但他的眼被乌黑的斜刘海遮住,看不见他此时的眼神,她移开目光,一时间竟不知说什么。
一阵凉风袭来,拂过他们的发丝,引得衣袖微动,池塘上的琼花落下,落到水面上,落进水榭内,飘到人的身上,时间仿佛定格,人和物相互融合,唯美的像张画,没有浓墨重彩,只有平淡,只有温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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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宋临安两志》:绍兴十年九月二十六日,右朝请大夫直秘阁知扬州俞俟除秘阁修撰知临安府。十二年十一月初四日,除敷文阁直学士,提举江州太平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