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踏骠骑》安月夜

9、第九章

　　陈妍本忘了自己那一个无心之失，可现下看来，她当初确实是不够成熟。
　　“陈大人既然身有不适，不若与本将军一起品尝佳肴、去去病气如何？”
　　冠军侯本人亲自来提人，有谁敢不从？纵然莫白愤恨地瞪向霍去病，一口白惨惨的牙都快被咬碎了那人也不曾看他一眼，径自将自家笑得一脸苦哈哈的主子带走。
　　车轴咕噜咕噜地打转，陈妍扒着门帘，一个人缩在小角落里。马车很大，车内的酒器灯盏与矮凳木桌，都被那一层布帘所遮。也许是因着里面的主人身份尊贵，就连马儿也不敢惹恼他，徐徐而平缓地向前行驶。
　　陈侍中此时着了一身淡青色的衣衫，长袖宽尾，安静素雅。因坐的地方靠窗。半暖的风十分狡猾地抓住时机潜进了青衣主人的衣袍，窜起鼓鼓生风。
　　“你坐得那么远做什么？”霍去病本就心情不好，现今看陈妍这德行大有视他如蛇蝎恶鬼的架势心里就更是恼火。
　　陈妍抬头，眼神瞬间透亮。堪堪一眼便彷如白光一霎，一抹亮色自心底升腾。
　　“回侯爷，卑臣有罪。”少年起身撩摆伏地，郑而重之地对那位少年君侯行了大礼。
　　霍去病显然没想到陈妍的举动。这是个倔强的人，这是霍去病对陈妍最大的印象。他会对人卑躬屈膝、会唯唯诺诺、会和善顺从。但在那之下所藏的却轻轻巧巧的全是反抗。这绝不是个如表面看起来那样乖巧的人。
　　霍去病是个极为爱马之人，与他的舅舅和姨父一样，看见好马便止不住的欢喜。故而在知道他所中意的几匹马是由叫陈妍的士郎所献时是满心的胜券在握。不过是一个小小的郎官而已，他若想要就一定能得到！但对方却让他失望了。清瘦的少年慌张行礼，后来的谦恭低下、进退得宜都让他觉得无趣。
　　不知好歹，罢了！
　　原以为，会找到一个和自己脾性相投的朋友，果真……迂腐。
　　后来再见是在大捷归来。漠南一战让‘霍去病’这个名字在大汉传了开来。人们欣羡、祝福、钦佩……猜疑、不屑、轻视……伴随着这些而来的是一个个巨大的漩涡，从漩涡中伸出无数的手想要把他拉住、拖下去，狠狠地拖下去、再放手——摔他个支离破碎。
　　霍将军是个私生子，他的父亲抛弃了他和他的母亲；母亲改嫁后孩子却不跟夫家所姓；霍将军这次出征胜利靠的全是运气……！
　　他满心欢喜地归来，为了给一直瞧不起他的人看看@也为了向全大汉子民证明——他、霍去病，不怕匈奴！他大汉子民不必惧怕匈奴！
　　可那天晚上，推杯换盏觥筹交错之间，表面笑语晏晏、转身的闲言碎语让他突然烦不胜烦。他宁愿自己此刻还在遥远的大漠之中，带领自己的部下们追击敌人。
　　这里面，有几个人是真心以待？
　　抬头灌下一口闷酒，连声招呼也不愿打，他撇开了众人孤身走出宫门。长安的天气比大漠中不知好了多少倍，略带湿润的风吹散了酒气。茫茫夜色中他居然不知道该去哪，前面是星火点点，皇城脚下的百姓们正忙着什么、还未入睡。思绪转了几转，他抬步朝着一个方向走去。
　　漆压压的夜幕盖着，偶有阵阵蝉鸣传来又渐渐低落。
　　“侯爷。”守门的侍卫见着他，立时将腰板绷得笔直，眼神颇为恭敬。霍去病顿时心情大好，连带着面色也缓和了下来。进去便听得侍卫喊了句“陈大人也在里面！”
　　陈大人？
　　陈妍吗。
　　“式微、式微、胡不归……”顿住脚步，一眼便能看见那人躺在地上，大大方方的样子似是要拥住大地。
　　洒脱、随性。
　　不似现今这般满脸认真、谦恭的模样。
　　“卑臣不该拒绝……望侯爷恕罪。”
　　心中不期然地索然无味起来。
　　霍去病闭了眼，不想再见这样子，“行了，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陈妍又行一礼，才亦步亦趋地坐回小角落里。
　　满室只余车轴打转的声音，一圈又一圈，待少年输得都快睡着的时候车终于停了下来。门外的仆人打开车门，道：“侯爷、陈大人，到了。”
　　陈妍下车后也不多问，由着霍去病领着自己。遥见是一座马厂，周围满满一片郁郁的灌木林，林上新发的芽还带着早春的清香。等走进陈妍才发觉这并非什么马厂，而是一处空无一物的空地。一大片空地用栅栏围了起来，最两边是用绳子制成并用树根吊起的网门。见得他们，原本正围在一起的少年们散开来，霍去病带陈妍走过去。一群人互相问好，陈妍对着那群人几番行礼。
　　在场的都是一些世家子弟，父母莫不是位高权重、身份显赫之人。少年退到一边，见他们说得开心也不敢多嘴。正神游天外间，一件衣袍带着风声罩在了头上，少年将军独有的阳刚之气瞬间扑了满怀。
　　“你先看着我们玩，等看会了便下来与我们一起！”霍去病拍拍少年的肩，随后转身冲着那群人喊道。“今日定是我赢！”
　　小球被高高地踢起，在人群中左右跳跃。
　　蹴鞠吗……陈妍偏头，暖阳光照，稀疏间满满地四溢开来。少年将军欢快地叫喊着，随着喊声小球再次被踢开，越过了重重人影来到另一边。同队的少年看准时机，一个上前斜踢向后方，球儿旋了几圈被对手截住。又是一番争夺，回身旋踢、穿插越过、队友们几番配合、球儿被带得生了风。他们的眼中除了那颗球外再无其他！少年们在空地上来回奔跑、旋踢，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汗水不断从额上滑落、流入衣襟、落入尘埃，扬起阵阵细小的风尘。可他们毫不在意，继续奔跑、旋踢。一跃而起，头绑红色头巾的少年双脚勾球，跃入空中。一刹那，金光闪烁，一圈圈光晕在他身边泛开，宛如光芒万丈的天神！他奋起一踢，镀着金光的球儿笔直地射进了门中，他赢了！
　　“去病好样的！”一瞬间，全场完全炸开了。
　　“妍儿真厉害！”
　　“果然！有去病在，我们铁定赢！”
　　“有妍儿在，就没人赢得过我们！”
　　“……”陈妍突地退了一步，怀中的衣袍抱得死紧，额上也不禁渗出细密的汗珠。
　　“妍儿……”“妍儿……”“妍儿……”
　　一只手拍上了她的肩，陈妍浑身一震原本半低的头猛然抬起。霍去病皱眉，“怎么了？”
　　“这就是世家子弟……”
　　“你在说什么？”
　　“在你们玩乐的时候……有多少人在为生计、在为如何活着而苦恼……”
　　“陈妍，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霍去病眯眼，声音随之沉了下来。
　　“你们、有什么资格？！”陈妍对上了对方的双眸，只不过一瞬，她才意识到自己刚刚做了什么。偏过头不再看那人的表情，将衣服推到对方的怀里，立刻转身逃跑。
　　霍去病啧了一声，语气中满是不爽。
　　“这死小子在说些什么，根本什么都不懂！”说完，也拔腿追上去。
　　“去病，你去哪？”
　　“揍人！”
　　敢对他说出那种话，看他不把陈妍那臭小子给揍醒！
　　更何况……他那是什么眼神……
　　居然满是厌恶。
　　陈妍，是那么看他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