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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离家出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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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深,黑幕遍野,万籁俱寂。
李家堂屋的门轻轻开了,李二娘悄无声息地走出。她抬眼往篱外望望,到处都是黑洞洞的,像隐藏了无数庞然怪兽,将要择人而噬。她手里紧紧抓着一个小小的包裹,里面包好了一身衣服,还有一些白天打包好的盐和火石。
往身后同样黑洞洞的堂屋门口看了一眼,她决然往外走。她已经受够了呆在这个家里,反正已经没有了牵挂的人,她一个人去哪里不都一样?
李二娘听村人说过,一直往东走,出了树头村的范围再走三十里就能到县上,她已经想好了,没有食物也没关系,路边草根野菜都能填填肚子。她可以装作乞丐一路乞讨,到镇上看看有没有机会找个人家收留她,当别人家的小婢子也好,或者还是一路乞讨着到更远的地方去也好,天下这么大,总会有她李二娘容身之所。
东屋内,五心向天盘膝打坐的李弘睁开眼睛,心湖静静倒映出李二娘深一脚、浅一脚却十分坚决离家的身影。
李弘同样看到了附近游荡着的若干魇邪,这些在天狗食日中生出的邪物,并未如同更渺小的无数同伴们般在天狗食日后第一缕日光中消磨,许是躲在阴暗的角落中幸存了下来。
魇邪之物对孩童生气最为敏感,已经迅速像看见了鲜肉的苍蝇一般从四面八方向小小的李二娘围了过去。
李弘重新闭上了眼眸,面容寂如远山。
“怎么出村的路好像特别长?”李二娘紧紧抱着包裹,警惕地边走边向四周看。夜里比白日温度低许多,她走路的速度并不慢,应该是越走越热才对,但是她反而觉得浑身有些发凉,平地起风。
出村的路要经过村头的老树,那是很大的地标,李二娘足足走了两刻钟,却没有看到老树的影子。泥路两边是影影绰绰的房屋,村人惜油,晚上极少有点灯的,看不清楚是谁家的房子。
李二娘慢慢停下脚步,深吸一口气,双眸圆瞪大声道:“是谁在这里!”
李二娘清脆的声音远远送了开去,四围寂静,没有任何变化。
“不管你们是谁,滚开!别挡着我的路,不然别怪我不客气!”
李二娘勉强按捺住狂跳的心,她不会承认,她已经有些害怕了。也有些后悔在心底角落里悄悄冒了出来,她是不是有些自不量力,居然选择了深夜离家!
但是李二娘绝不会回头,就算要死在外头,她也不会回头!
大喝一声,李二娘抱着包裹撒腿往前跑。
四处漆黑寂静,前路无人,李二娘鼓着一口气拼命往前狂奔,也不知跑了多久,忽然脚下一绊,重重摔到了地上,手上一阵钝痛,包裹脱手飞出,不知去了哪里。
李二娘急急爬起来往前摸索她的包裹,那里面是她仅有的财富,要是丢了就真要变成乞丐了!
泥地坎坷干燥,碎沙石不少,李二娘摸了半天都没有摸到包裹那柔软的麻布面,不由心慌,没了包裹,是继续往前走,还是等天明了找到再走?
但是距离天明还有两三个时辰,而且到那时村人都起来了,要是看到她往村外走,必会东问西问,李二娘很倔犟地想,她去哪里跟那些人没有关系!
——必须继续往前走。
无论如何,经此一役,李二娘的心已经彻底变得慌乱不安,她拼命大口呼吸着,想要将害怕按捺下去,额前背后已经出了一身大汗。
胸前贴身挂着的玉玦忽然变得冰凉,镇得李二娘一哆嗦,脑子忽然清晰了一些,她站起身,紧紧握着拳头垂在身侧,挺胸昂头往前走。
又走了片刻,李二娘忽然听到了一声虚渺的叫唤:“二娘……”
她浑身一抖,警惕地大声道:“什么东西!”
半个身影缓缓在李二娘前面十来米的地方显现了出来,朦胧不清,大约是背对着李二娘的,白衣长发,上半身轮廓有些窈窕,是个女人样子。
李二娘吓得几乎就哭了出来,强逼着自己忍住了,大声喝道:“什么鬼怪都敢出来了,快点给我滚开,不然打爆你!!!”
那身影的声音很虚很轻,闻言只是动了动侧过身来,露出半张十分美丽的脸,却是岐地乡里口音:“二娘不是要出村么,路在这边,阿姐引你去。怎不经心丢了行李,来,吾已为你拾起。”
那身影纤纤玉手一举,托着的可不是李二娘丢失的包裹?
李二娘本能地知道不能跟着这东西走,往后退了几步,用自己最镇定的态度道:“丢了就不要了,你拿去吧。”
“二娘怎可不惜物呢,来,二娘来吧,来,再往东走上里路,就到了……”
李二娘忽觉一阵阴冷的风从背后吹起,将她小小的身子推得往前一踉跄,不由就往前挪了两步。
那声音惊喜道:“……甚好,二娘随阿姐来罢,阿姐颇识山路,怎会诓你。”
李二娘左手紧紧按住胸前玉玦,右手紧紧捏成拳,分毫不敢退让动摇,高声道:“我知道你是鬼怪!我不怕你,还不退去,我必要拿黑狗血来泼你,让你魂飞魄散!”
这些魇邪的力量还未强到可以直接掠夺人精气的地步,必要用些幻象幻声令得人神志慌乱、心生畏惧,继而元气逸散,才可以趁机夺取,壮大自己。
李二娘虽然年纪小小,看起来就是一块鲜美易食的肉,却意外的意志坚定,那女子身影见引诱不成,忽然身影一扭,凭空化成了一张血盘大口,黑黢黢一团看不出眼目,呜呜呼啸着往李二娘压来!
李二娘大叫一声转身就跑,却忽然撞到了一个人身上,她被一双手扶起。
“妖孽!还不速速离去,竟敢惊吓我儿!”竟依稀是罗娘子的声音。
李二娘惊喜地叫了起来:“阿娘!?”
双手搂住李二娘的女子动作十分轻柔,也柔柔应了一声。她似是挥了挥手,那狰狞的血口魇邪哀鸣一声消失了。
“不见了!不见了!”李二娘骤然松了一口气,抬头仰望女子的面孔,有些模糊,却是罗娘子的面孔无疑,她也并不介意,紧紧投进女子怀里:“阿娘,阿娘我好想你!”
背上的手柔柔轻拍,百般惊惧都被安抚下来,李二娘扁嘴抹泪,哽咽道:“阿娘,你还记得二娘呢,二娘以为以后再也见不到你了,不知心里多么难过,阿娘可还咳嗽,胸肺可疼,二娘时时记着你,你的坟安在兄姐身边了,以后有兄姐陪伴,阿娘应不寂寞……”
李二娘絮絮叨叨说了许多话,罗娘子只是慈和温柔拍抚着她小小的脊背不言语,李二娘越发安心,紧紧依靠在罗娘子身边,渐渐有困意袭来。
迷糊间,罗娘子牵起李二娘往前走。
李二娘猛然一惊,走了两步停住脚步:“阿娘要带儿去往何处?”
罗娘子并不言语,也不低头,只是牵着李二娘一直往前走,越走越快。李二娘跟得踉踉跄跄,渐渐重新害怕起来,猛地甩手,却挣不开来了。
“你不是我阿娘!”李二娘大声尖叫,死命挣扎:“你不是我阿娘!我阿娘是罗嬗,她怎会带我走去,她必会送我归家!”
挣扎间,李二娘抬眸望清了这女人的面孔,却是半黑半白的阴阳脸,惊得她的心几欲停滞,而后放生大哭,双手双腿使最大的力量往对方踢打。
“妖怪!妖怪!你怎么敢冒充我阿娘!——我杀了你!杀了你!”李二娘大哭着踢打挣扎,胸前玉玦渐渐释出淡淡清气,合着李二娘身上的生气,慢慢消磨了那魇邪的力量,最后它无声无息地化了一缕灰烟。
玉玦释出的无形清气如屏,虽然薄弱却有着十足的阳和清意,牢牢抵拒了其他仍然环伺一旁的魇邪。李二娘什么都看不见,也不知道那东西是什么时候消失,四处黑暗可怕无比,也不敢再走,她最后缩成了极小的一团,不住抽泣。
李弘缓缓行来,一身长衣,满身清气。他看到的便是小小一团的李二娘缩在村路泥坑边熟睡的样子,满脸泪痕。他将李二娘挟在腋下,依旧带回家去。
“大知闲闲,小知间间。大言炎炎,小言詹詹。”
“凡人心险于山川,难于知天。天犹有春秋冬夏旦暮之期,人者厚貌深情。故有貌愿而益,有长若不肖,有慎狷而达,有坚而缦,有缓而悍。故其就义若渴者,其去义若热。”
……
六月酷热。
自从离家出走饱受惊吓,第二日醒来却在家中之后,李二娘已经不再起这种心思了。李弘也没有提过半句这件事,依然日日出关向李二娘讲书,《老》《易》之后是《庄子》,每日讲书时间增加到了四个时辰。
《庄子》其书八万字,行文汪洋恣肆流奇瑰丽,包含了无数蕴意深远的故事。
李弘依然不曾向李二娘讲解文中的蕴意,如今李二娘识的字也渐多了,李弘便将讲书的大部分的时间花在了诵读之上,每日必带着李二娘诵读一万以上的文字。
李二娘懵懂不知,李弘实际上已经渐渐靠近了触道飞升的关口,灵台清透,神思圆融,脚下时时有清风自生。
此时李弘口述的每一字都暗蕴了对天道的体悟,李二娘日日聆听,也没有意识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对诵念过的文字都已经牢记在心,达到了脑子里想哪一段,就会浮现哪一段内容的程度。
《老》《庄》《易》合共超过十万言,短短一月之内全部牢记,这又岂是普通小儿能做到的事。
李弘对女儿的进度了然于心,李二娘天资不弱,小小年纪、心境无暇的时候有机会聆听这暗蕴着天道体悟的念诵,对她心境的雕琢、眼界的拓开大有好处,将来若是踏入寻道一途,女儿的起点就比世间绝大多数的生灵更高,即使一生庸碌,心境广阔安和也足以让李二娘走得比一般人更顺畅。
对于唯一留在世间的这点骨血,李弘内心实是颇为爱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