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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二娘葬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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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月初二日,天晴。

      前一日鬼怪嚎哭的情景已经不复出现,但是岐州各地依然残留了一些阴气很重的地方,李弘领着李二娘,将罗娘子罗嬗安葬在了三里外,一座小山头的阳坡。在这面向阳坡上,同样安葬了李二娘前面的一个哥哥一个姐姐,那两座小小坟茔上的草都已经有半人高了。
      李二娘目光呆滞,跪在李弘掘出的葬坑边,一把一把将土洒落,渐渐盖住了卷裹母亲遗体的草席。
      李弘背手站在女儿身边,抬头仰望着罗娘子的魂魄如轻烟般升腾,渐渐散入天际。
      他缓声念道:“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鳥也,海運\\\則將徙於南冥。……”
      《庄子》其书,是李弘随身携带的三卷绢书最后一卷,全书八万言,艰深晦涩,如今只教了李二娘一小半。

      李二娘僵直的眼珠动了动,坑里草席的纹路都已经被新泥盖住了。她怔怔望了半晌,抬头冷笑一声:“阿耶心甚喜——如今真真可谓两袖清风了,且弃二娘升天去罢。”
      李弘垂目望着李二娘,视线带着浓重的压力。李二娘只觉眼前稍稍一晕,咬牙忍了过去,亦毫不退缩地回视,小嘴抿得紧紧。这小小孩儿跪坐在泥地里,两只小小的手深深扣在翻出的新泥之中,攥得发白。自罗娘子离世之后,这孩儿就倔强地再没有哭泣过了,一双浅褐色的眼睛亮得不象话,恨意如火,是对他这个阿耶的,或许还有对这个世间的?
      这般小小孩儿,骤失其母,确实是太过为难了。即使心如静湖,李弘也不由心生怜惜,他先挪开了视线,再次注目那高远湛蓝的天际。
      “吾十五载修行,所修乃是离尘绝世之途,一心求索大道终极。”他道:“吾曾有妻裴氏,并无子嗣。罗嬗本为吾侍前女官,后辗转追随至此,愿以身代吾命,只有一求,欲得吾之骨血,衍育子嗣。尔由此来。生生死死,犹如瓜熟蒂落,世间自然事是也。”

      李二娘几乎被父亲这一席话说得动摇,但是母亲临终之前形销骨立、饱受病痛折磨的样子立刻浮出眼前,和如今父亲依然通身清净淡然的样子相比,又岂止云泥之别?
      凭什么,凭什么母亲要在病痛中煎熬着死去,这个父亲却依然可以这样悠游自在地求他的道去!
      她声嘶力竭尖叫一声,两手抓起污泥狠狠掷到李弘身上:“我不相信!我不相信!我恨你!我恨你!我不要当你的女儿,我的妈妈也不要当你的老婆!”李弘长眉微皱,却并未挪动身体,任由李二娘不断抓起污泥掷向他,李二娘见他丝毫不为所动,直弹起身尖小炮弹一样冲过去,用头去撞他,在他手腕上一口咬了下去,用力极狠,瞬时便是两排小小的深深的牙痕,几欲出血。

      李弘眉峰一抖,无奈地拎住李二娘的后领将她提起来,这孩儿脸孔憋得通红,双眼蕴泪,拼命挣扎,像只刚捞起来的大螃蟹。
      “放我下来!放我下来!”李二娘几乎气疯,为什么她这么小,处处受制于人!
      李弘道:“尔母坟茔未曾筑完,若小儿不愿在此,阿耶便即送归家中。”
      “不!”李二娘尖叫,她未曾为母亲的新坟上香,怎么能就这么回去!
      李弘道:“儿欲何为?”
      李二娘勉强垂头道:“儿愿在此。”
      李弘便将李二娘放下,她用脏污的袖子胡乱蹭着眼泪,重新跪在坟坑边往坑里推新土。坟坑渐渐平了,李弘重新操起铁锄,将四周的泥土拢起来,高高堆成三角山型,用力压实。两座小儿的坟拱候左右,李二娘燃起三炷香插在罗娘子坟前,跪伏下来,拜了九拜。
      李弘已经操着铁锄将左右两座小坟翻了新土,回身道:“小儿往兄姐坟前上一炷香。”李二娘依言上了香,拜了三拜,两父女便沉默归家。

      六月天时极热。
      清晨,李二娘在堂屋门前用枯枝写大字,灶上粟米粥咕嘟咕嘟熬着,渐渐散出了香味。
      篱外何家娘子一摇一摆地来了,一进篱门便高声笑道:“二娘在熬粥呢!哎哟这粥里粟米定然放得许多!”心道这李家小娘子倒像是个生来就享福的,这么不惜物,要是去到他们何家,可得好好敲打敲打,就算是村正家里,也不敢顿顿放足了粟米熬粥呢。
      李二娘站起身,随意揖了一揖:“见过何娘子。”
      别人家的妈妈……她见过何娘子用袖子为疯跑得浑身大汗的小三郎擦汗,明明不是怎么好看的妇人,那时候却显得那么可亲……令人向往。李二娘轻轻掐了掐手心,朝何娘子笑笑。
      何娘子往堂屋里望了两眼,特意降低了声音道:“二娘家阿耶可在呢?”
      “阿耶在,只不过未有空闲。”李二娘有些警惕,罗娘子逝世之后何娘子还是第一次上门来,所谓无事不登三宝殿,她想做什么?
      何娘子得了意料之中的回答,放松了许多,从怀里摸出一小包饴糖:“饴糖却是自家制的,不甚甜,予二娘些许!”
      李二娘避开没接,摇头道:“多谢何娘子,我不食糖。何娘子是有何事?”

      何娘子眉一缩,心道这可跟想象中的不太一样,馋嘴的李二娘居然不要糖?她早就知晓二儿子平常得了些许好吃的,都会殷勤地捧过来给李家这小娘子,也从没听说小娘子不要,家境贫寒的人哪来这么硬的脊梁骨?
      何娘子一张晒得颇黑的圆盘脸笑得十分和善:“呵呵,呵呵,无甚大事,恰恰路过二娘家,吾便来望望二娘罢了。”又把饴糖推给李二娘。

      李二娘坚决推了,后退一步郑重地朝何娘子深深一揖:“多谢何娘子。”她谢的其实是何家的黄芪,虽然是经何二郎的手得来,也不能掩盖这些药材出于何家的事实,她和母亲都算受惠于何家,道谢是很应该的。
      也是幸好何二郎虽然憨厚,从家里偷黄芪的动作却做得很轻巧,谁也没发现。不然,何娘子要是知道儿子竟敢偷偷拿了贵重的药材去讨好别家的小娘子,必定要生一场大气,闹上李家来要赔偿。

      何娘子见李二娘这么郑重推辞,便把糖又收了回去。糖不是盐,在贫瘠的乡里算得上有点奢侈的零食了,何家儿子也是两三天才得一小块,这么一下子把二两糖都送出去,何娘子也是很不舍得的。
      李二娘坚决不收糖,倒是让何娘子对她又热情了两分,不馋嘴的新妇谁家都喜欢——省粮食啊。

      何娘子又拉着李二娘的小手,和她扯了些东西长短,又提起罗娘子,满口称赞,“李家娘子可是个心好的,谁家欲.来借些个物事、求个搭手都大方,旁人都道是村里一等一文雅和善的人。可恨西边那黄四家,镇日里笑着脸来借针头线尾,却从不曾归还,真真是心肠比灶底还黑!娘子哟这就撒手去了,可怜小小二娘无依无靠。”又拉着李二娘的手落了几滴泪。
      虽然何娘子讲的基本都是废话,李二娘还是很专心地听了,也难得人家愿意搜肠刮肚来跟她一个小孩子拉关系,还很是赞了一通罗娘子。任何提起罗娘子的话李二娘都很愿意听。慢慢应着,李二娘默默琢磨何娘子到底还想说什么,比普通孩子多了许多阅历,她自然不会以为何娘子真的就是来跟她聊天的。

      期间粟米粥熬好了,李二娘很有礼貌地邀请何娘子顺便食一碗,何娘子一点都不坚决地推辞了两句,就动作飞快地舀了一大碗呼噜呼噜吞了下去,心想果然李二娘不甚会持家,这粥稠得快似饭了!
      吃饱喝足,何娘子终于拉着李二娘的小手,笑眯眯地说了她今天真正的来意。却原来是想要拿了李家的三亩薄田去耕,每年收成给李家分一些。

      李家最会持家的罗娘子已经逝了,李家大郎又镇日里神龙见首不见尾,村里人都在说着,李家这剩下的小娘子不过九、十岁的年纪,没了母亲照看,饥一顿饱一顿的,会不会也快快夭了。田里农务也无人打理,李家根本无以为继。
      何娘子回头一想,李家那三亩旱田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李大郎既然不耕,村里多少人都眼睁睁看着呢,他们何家何不早早来说,只要拿了去,以后怎么都多了一份收成。

      而且李大郎怎么也不像还能续取新妇、再生小子的,日后去了,那三亩田不就成了李二娘的了?李二娘与何家二郎关系不错,正好日后连人带田嫁入何家。
      李二娘便说要与阿耶商量,送走了何娘子,回头坐在灶前继续写大字。

      树头村就这么大,丁点大的事都能一朝传遍全村。利益二字最动人心,虽然来的只是一个何娘子,但是李二娘很清楚,全村都在注意着李家的动向。
      她人小力弱,如何能照管粟田,只要今日东家将田埂筑过一分,明日西家将田埂推来一点,用不了多久三亩田就会被占完,这就是世道,恃强凌弱。

      灰扑扑的院子里,小小的孩子蹲在地上,缩成了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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