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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求医问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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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干旱的四月很快过去。

      进了五月间,岐州地界上总算下了几场淡雨。只是田垄里的粟苗旱了太久,枯死的过半,剩下的长势也极差,可以想见今年秋收会减产多少。
      四月起,岐地乡县间就陆续开始有粮米不继的乡民拖家带口,离开祖祖辈辈生活的黄土地,往东南富庶之地迁徙,求一线生机。
      树头村里人人忧虑,在路上碰见时第一句话都是“你家粟田如何?”,第二句就是“怎还不落雨?”,第三就开始提那都城之中,武氏皇太后颁布了一道谕旨,为自己加尊号‘圣母神皇’,顺便大赦了天下。

      女子当皇帝之事真是闻所未闻,但是贫野乡民又有哪个关心坐在那庙堂之上的是谁,他们更关心的是,在那道谕旨之后圣母神皇又颁布了一道免税赈灾的旨意,令司府卿欧阳通、冬官侍郎狄仁杰等官员掌管赈灾事宜,据说很快就会有黄澄澄的粟米分发到各受灾严重的乡县!
      民以食为天,这样的好消息让岐地乡民欢欣鼓舞,大多数都打消了拖家带口离乡别井的念头,苦熬着等待天使携着粮米到来。

      此时的李二娘却根本无心关注这件事,五月的天气燥热干旱,罗娘子的肺疾也渐趋严重,咳嗽不止,夜里睡眠极难,痰里甚至有血丝。
      肺疾要在温暖湿润的环境徐徐调养才容易好,在这干旱得连净手的水都要一用再用的地方,罗娘子只会像一株离地的鲜花一样,一日比一日凋萎下去。

      “阿娘,阿娘,你如何了?”
      李二娘靠在床塌边问着,罗娘子极力忍着咳,用一块麻布掩住口鼻,柔声道:“我儿乖,莫要离阿娘如此近,咳咳,咳咳,免得染了病。”
      “儿不怕!儿身体强健!阿娘可要水?”李二娘努力瞪大眼,用自己最可爱、最乖巧悦耳的欢快的声音问着。家徒四壁,什么有营养的东西都难得,李二娘能做的只是尽量劝母亲多喝些水,让她的喉咙不要因为干咳而坏得更快。

      罗娘子忍不住笑了笑,线条极美的丹凤眼柔柔一弯,难言的清丽温柔。
      “一刻前,乖儿方才为阿娘取了水不是?阿娘不渴,乖儿快快去习字罢,午后阿耶讲学,若是落下了功课,阿娘却是不喜。”
      “诺,儿习字甚勤,未曾落下功课。”李二娘嘟着小嘴,依依不舍说道:“儿去了。”她站起身往外走了两步,又转回来冲罗娘子脸颊上一亲:“阿娘甚美,长命百岁。”
      罗娘子望着女儿急匆匆跑出去的小身影笑,眼眸里流动着水一样的温柔。胸间一阵窒闷,她一手按在塌沿,另一手用布片捂住口鼻,又是一阵抑止不住的猛咳,咳得全身出了一阵虚汗。布片里早已深红点点,罗娘子眼神微郁,小心地将布片藏在席下。

      李二娘跑出屋外,并没有去篱根下习字,而是扯着袖子稍稍遮着猛烈的阳光,往村头何家跑。
      村头有一棵很大的树,树龄可能已经有两百年,树干盘曲虬结,树冠横生,遮蔽出了一片浓荫,树头村也因此而得名。
      此时何二郎已经早早侯在树下,看到李二娘依约来了,他立刻咧开嘴笑了起来。
      “二娘,黄芪。”何二郎把一截两指粗细的黄色草根递给她,高兴道:“阿娘将药材收在西屋,看的甚紧,却被我悄悄趁阿娘去田垄时取了出来。”
      李二娘赶紧把草根接过藏进怀里,甜甜朝何二郎笑一笑道:“二郎,多谢!”小姑娘双眸明亮如星,在小小的脸蛋上大的不像话,比树头村里任何一家的女儿都要灵动活泼,虽然晒得皮肤黢黑,五官却是很不错的,可见长大必然不丑。
      得了感谢,何二郎很是高兴,挠挠头又叮嘱道:“二娘,日后你须得嫁我为新妇,莫要忘记了。”
      “嗯,我晓得。多谢了。”李二娘眼睛眨也不眨,抿唇点头应了。

      以后?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天大地大,母亲最大,要是母亲好不起来,她这个小小孩儿又能再活多久?
      打起精神陪着何二郎聊了一阵废话,李二娘又顶着烈日飞奔回家,取出堂屋门前小笸箩里盛的一些草药,合着半截黄芪倒进药罐,加了水生火慢熬,这才松了口气,自己在一旁捡着枯枝习字。
      家中没有银钱付药费,罗娘子是不愿就医的,更何况树头村并无医者,最近的医者也在数十里外的县上,罗娘子又怎么肯去,只是一日一日拖着罢了。

      但李二娘不肯放弃,悄悄求到了村里唯一懂些医理的曹叟门前。曹叟怜她年幼孝顺,便指点了一帖极其便宜易得的药方,基本都是村里随处可见的草药,只有一份黄芪田垄里并不生长,却又是药方的主药,缺了黄芪,疗效就几近于无。
      李二娘无法可想的时候,从何二郎嘴里知道他家里存了些黄芪。这样贵重的药材,何家娘子必然是不肯平白无辜送给她的,于是李二娘使了个半吊子美人计,软语央求何二郎悄悄取一点给她,作为回报,她以后长大了就嫁给他。
      一帖药反复煎三日,李二娘和何二郎的午间幽会也每三日一回,持续半个月了。

      用力在黄土上写下一个‘道’字,李二娘看看药炉,见火候差不多了,便用厚布裹住药壶的手柄,稳稳将乌黑的药汁倒到碗里。
      小心捧着药站起身要进屋的时候,李二娘才发现她那位整日闭关修炼的父亲就站在堂屋门口,垂目看着她,也不知站了多久,神情平静。
      “阿耶。”李二娘板起小脸,非常有礼貌地问候一句,然后侧身捧着药走进西屋,软声劝罗娘子喝下。
      罗娘子唇边含笑,从善如流喝了,又啜了一口女儿再次捧过来的清水权当漱口,然后赶女儿离开西屋:“我儿快快去吧,郎君已经等着了。”小小二娘竟已经懂得为母亲寻医问药,又知道亲手熬煮了奉与她,为人母亲的,有这样乖巧的女儿,可以说死而无憾了,喝再苦的药也如蜜糖一般。
      现在罗娘子只担忧,她去了之后,郎君如果仍然醉心修道,又有谁能来看顾她的二娘?三个孩儿里面,郎君只对二娘表现出了一点关爱之意,约略日后也不至于毫不理睬吧。
      如此思索一番,罗娘子体力不济,侧在枕上沉沉睡去。

      李二娘在父亲身侧跪坐下。七八日前,《道德经》讲完,李弘就开始为李二娘讲《易经》。
      李弘注视女儿片刻,从他一双清明目中,可以看到李二娘贴身佩着的玉玦释出淡淡清气,驱走了她从罗娘子床前染来的些许病气。这小儿面色隐隐透着倔犟,垂头看着绢书,不言不语,明显是在为他对其母不闻不问而心生怨气。
      看清女儿并未染上病气,李弘便摊开《易经》,开始讲学。两父女的教学进度极快,因为李弘并没有解释经文蕴意的意思,只是使用这些绢书作为识字材料而已。

      “《易》卦三十七。风火家人,巽上离下。家人,女正位乎内,男正位乎外,男女正,天地之大义也。家人有严君焉,父母之谓也。父父,子子,兄兄,弟弟,夫夫,妇妇,而家道正;正家而天下定矣。”
      李弘不急不徐念着,修长手指一一从对应文字上划过。连念三次,李二娘却没有跟着诵念,李弘皱眉侧头看,却发现李二娘紧紧抿着小嘴,双眸死死盯着绢书一动不动。
      “小儿为何不专心?”李弘的语气几乎是严厉的。
      李二娘浑身微微一抖,抬头朝李弘看。家人,家人,李大郎和罗嬗,就是她这辈子仅有的父母家人。期望双亲和睦是很奢侈的要求么,为什么阿耶真的能够做到对阿娘不闻不问呢,就算阿耶不需要食粟,真正是可以离尘绝世、餐风饮露的有道之士,阿娘为他生儿育女,操持家务,难道就不值当他一丁点关心吗?
      反复想了无数次,李二娘依然得不到答案,这已经成了一个难解的结,一根拔不掉的刺,时时刻刻都在痛着。

      “阿耶,”李二娘低下头,双手用力按在膝上抑制住自己的情绪:“阿耶,阿娘的病很重。……阿耶对此可在意否?”
      李弘微微眯起眼。这个孩子确实聪慧过人,他只教识字,但是她看懂了这一卦的内容,在质问他这个阿耶呢。
      “二娘,人各有其运,此语你已经忘却了?”
      “我没忘!可是阿耶,阿娘是人,活生生的,是你的妻子,为你生儿育女,如此这般,你也不会对她有一点怜惜么?”
      “人天年几何,乃是天定,又岂能强加改之。安时而处顺,哀乐则不能入也。”李弘修长的手指轻轻敲打着膝盖,举目从低矮阴暗的陋室往外望去,眸底无悲无喜。
      人间已是五月天时,春痕褪尽,夏风徐来。

      阿耶的想法似乎永远都是这般淡然,她不是早就看清楚了么,为什么心里总是还有着一丁点、一丁点的希望呢?或许阿耶真的是修道人吧,对妻子都能修得不理不睬,心静如水,如果有一天,阿耶要彻底离开这个世界,他一定不会犹豫吧。
      算了,阿耶已经是这样,既然这是她改变不了的事,不应该再纠结下去。不能生厌,不能生怨,阿耶愿意教她识字,这是对她非常重要的事,无论如何也必须抓住机会。
      李二娘抬手用力揉揉脸,努力将说不清茫然还是讽刺的心情敛去:“二娘并无疑问了,请阿耶教书罢。”
      小儿还算分得清轻重,性情果决,日后运途不会大差。李弘缓缓点头,两父女便重新开始诵书习字,郎朗书声传进西屋,罗娘子安静翻了个身,只余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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