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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教儿读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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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父亲现在,是因为她表现得‘会争’,才愿意拿出压箱底的珍宝去换粟米吗?

      ——无论如何,父亲愿意这样做,母亲的压力就小了许多,李二娘诚心感谢,伏身一拜:“多谢阿耶。”又道:“多谢阿耶赐儿玉玦。”

      李大郎目视伏身拜下的女儿,眼里有一抹笑意。这个女儿小小年纪,倒也算得能屈能伸了,方才还硬着脖子向他质问家事,现在却做得到诚恳柔顺地向他讨要赏赐,姿态放得足够低,如此他为父者即使有再大火气,又岂能朝孩儿发作?况且他本就并未真正发怒,修行修行,李大郎修的可不是金刚怒目道。
      从袖里取出玉玦递过去,李大郎重道:“玦,决也。我儿遇事需决需勇,不可堕我李氏赫赫名声。牢记此玦贵重,决不可示于人前,日后或成为我儿机缘。”
      李氏名声?李二娘懵懵懂懂,只道是父亲用些话来勉励她,没有多问。
      “诺。阿耶,机缘为何物?”李二娘双手捧着玉玦问。这是一块环形黄玉,比她小小的手还宽些,中间有孔,环上有一个狭窄的缺口。
      “机缘若有,一到我儿即知。”李大郎并没有多说,看女儿一身破烂麻衣,跪坐在陈旧草席上。瘦成一把骨头的小小孩童,面黄肌瘦,发齿稀疏,双眸却灿亮灵动,宁定如水,可见神思清净无邪。

      心性赤诚,是个好孩子。虽然日日忍饥挨饿如此,这孩子身上却有一股凝聚的活泼泼的生机,并非早夭之相。
      纵使已经修得心静生智之境,李大郎也不由沉沉一叹,往事如烟如雾,笼上眼前。
      李大郎本名李弘,是高宗李治与皇后武珝之子,四岁便被立为一朝太子。上元年间,高宗年事渐高,受疾病之扰不能理政,武皇后权势益重,令谕天下,皇帝号‘天皇’,皇后号‘天后’,并称‘二圣’。

      彼时武皇后已近权倾朝野,高宗只怕皇后篡夺权柄,便想废去,不料东窗事发,不能成功。高宗又想禅位太子李弘,保住李姓江山,不料武皇后心狠无情,为自己亲儿赐下一杯鸩酒,若不是有高人相救,又传下修行之道,如今李弘早已是一抔黄土。
      若是上元年间废后一事成功,他如今便是一朝皇帝,高坐庙堂之上,他的孩儿,必然是全长安城中最骄傲、最出色的小公主,日日鲜衣怒马、众星拱月,无忧无虑。

      奈何如今却随父隐匿在岐州乡野,苦苦挣扎在饥寒中。
      也幸好这孩儿生在这贫瘠乡间,不然本是天潢贵胄,养尊处优者,一朝跌落云间,又岂能安然处之?
      “时也,命也。”
      心生感叹,李弘却并不会为李二娘做得更多。李弘所修之道是十数年前一无名道人所传,乃是离尘出世之道,讲究以自身气运为刀,一步步斩断尘缘,修持己身,终达天人之境,平地飞升。

      自五年前到达心静生智之境,李弘就已经能够辟谷断食,距离最后一步不过咫尺之遥,隐隐可指触天道,越发心境如湖,不问世事。
      近日灵台触动,感觉到最后一步近在眼前,李弘也同时察觉他和这个世间仍有血脉尘缘牵系,才出了关来。——处理好这份尘缘,便是他得道飞升之时。
      李二娘捧着玉玦呆看半晌,又抬眸看李弘。她多了二十年记忆,眼界比普通小童广阔许多,默然发现,这位父亲眉目清和,神气饱满,气质飘然出尘,确实是她平生仅见的出色。
      别说是在这样贫瘠的乡野之地,即使是在那些遥远的记忆之中,物质丰裕无数倍的世界也很少看得到这样出色的人。母亲罗娘子也是,虽然生活磨折了她的美貌,却还抹不去她身上那种秀雅的味道,这样出色的父母,又怎么可能是这贫瘠黄土地上土生土长的人呢。

      “阿耶,你说天人之途不远矣,是指什么?”李二娘问。
      李弘目视女儿,神情澹然,并不回答,手指在膝上轻轻敲打。李二娘也很沉得住气,安安静静坐着,并不追问。
      三百息之后,李弘心下赞赏这个小儿心性沉稳,脸上却并不显露出来,缓缓道:“求道之途甚远甚艰,我儿如今不必知晓。牢记玉玦须得贴身。”
      李二娘眉一梗,心道父亲你这是歧视吧,怎么连说都不说就断定这是我不能知道的事呢!
      看到女儿小小的脸蛋上有明显的不忿之意,李弘眼露笑意,起身从东屋取出一卷泛黄的绢帛,展开来是一卷手书的《道德经》,也不知是谁人所书,行楷字体,一笔一划逸气连绵。
      “家中并无别书,阿耶便以此书为儿启蒙。”
      “诺!多谢耶耶!”
      李二娘立刻把不忿都丢了开去,高高兴兴挪到李弘身边坐下。父亲愿意亲自教她启蒙识字,这依然是李二娘两辈子的头一遭。《道德经》在她记忆里曾经读过,但是这份帛书上的字倒有小半不认识,繁体字和简体字相差挺多。

      李弘指尖顺着文句指点,慢慢念诵:“道可道也,非恆道也。名,可名也,非恆名也。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 ”
      李二娘眼睛里闪着火焰一样浓艳的光,专心致志,跟着父亲清和儒雅的声音一句句念着。
      小儿的声音娇脆,父亲的声音醇厚清和,诵书声透过低矮的牖窗传出屋外,一时间,陈旧简陋的茅草屋也变得温馨许多。

      “故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徼。此兩者,同出而異名,同謂之玄。玄之又玄,眾妙之門。”
      “道沖,而用之或不盈。淵兮,似萬物之宗。”
      ……

      罗娘子抱着明珠换来的粟米归家,见到的便是李二娘捧着绢帛经文,在屋门边趁着明亮的天色朗朗诵念的样子。
      罗娘子痴痴在篱边凝望着女儿,消瘦黯淡的面容透着欣喜。那是郎君须臾不离身的三卷经文之一,郎君肯取出来予女儿念诵,可见对这个小女儿是刮目相看的,也不知有女儿牵绊,郎君会否不再只关注修道之事?
      李二娘抬眼就看到了罗娘子,立刻跳起来奔过去,扶着母亲往堂屋走,笑容灿烂:“阿娘可归来了!阿耶教女儿识字,如今女儿识得百字了!”

      “甚好。”罗娘子温声道:“绢书贵重,我儿须得爱之护之。”放下换回的三斗粟米,又道:“今日夕食是粟米饭。”
      “诺!多谢阿娘!”李二娘两只小眼睛都亮了起来,粟米饭!
      黄澄澄的粟米饭,意味着能实实在在吃饱——她对吃饱的记忆,还停留在半年之前刚刚穿来的时候,那时候大病初愈,罗娘子心疼她,给煮了一碗满满的粟米饭吃,在那之后日日都是两顿清清的粟米粥杂些野菜,实在饿得慌。

      夜里,李二娘靠在母亲温暖的怀里,嗅着母亲身上淡淡的馨香,心想这一世真是幸福。
      虽然父亲是朵奇葩,常年将自己关在屋子里看不到人影,但是现在也肯每天教她读书,母亲又温柔又爱护她,只要熬过这两年大旱,家里的日子一定会慢慢好起来,到那时,她也长大了,可以好好孝敬母亲,决不再让母亲这么劳累了。

      接下来,连着几日朝食后一个时辰、夕食前一个时辰,李弘都会教李二娘读一段《道德经》。
      《道德经》不过五千言,还有不少字是重复的,李二娘很快就认全了。李弘这才取了一块木板,以手指蘸水,在上面一笔一划教李二娘写字。
      他生有夙慧,曾师从名儒郭瑜,博览群书,文采极好,现在教李二娘读书也是走的精英路线,每段经文只教三次,再复杂的字也只示范三次,每天两个时辰,教足一百个字,第二日不问不赞也不骂,直接往下讲。
      李二娘必须全神贯注才能跟上李弘的教学进度,不由腹诽,这就是填鸭式教学法啊,枯燥又无聊,虽然父亲一看就是很有学问的人,也掩盖不了他教书教得烂的事实。
      但她依然无比珍惜这样的时光,空闲的时候就蹲在篱墙边,用硬枝在地上反复写字复习。

      黄土地又干又硬,要划出清楚的痕迹可不容易,午后李二娘复习了一阵,揉着酸疼的手发呆的时候,一个十一二岁的半大小子远远跑了过来。
      这不是村头何家的二郎么?嗯,就是他们家要用五斗米换了她去当童养媳。
      一想起这件事,李二娘小小的脸就拉长了,上下打量何二郎几眼。光脚蹭满污泥,补丁处处、脏得看不清本色的麻衣,晒得黝黑的肤色,眉粗眼小唇厚,神情憨拙,跟英俊清逸的父亲比起来真是天差地别。
      她李二娘怎么能嫁给这种人呢!
      何二郎气喘吁吁地跑过来,站在李二娘面前却吭哧了片刻,看得她一双滴溜溜的眼望过来了,才唯唯伸出手来。
      “……李家二娘吃。”
      李二娘定睛一看,上面是一块饴糖,黄土色,做得很粗糙,似乎还被舔过。天旱不下雨,水很珍贵,所以何二郎大概也两天没洗手了,指甲缝里填着黑泥。

      李二娘纠结了一下,还是果断地接过了饴糖,细声道:“多谢。”饴糖啊,可是她现在一年都吃不到一次的东西,怎么能装高贵不要呢!
      见李二娘接了糖,何二郎很高兴,挠了挠头,憋出一句话:“二娘给我当新妇,饴糖,我家有。”
      “不。”李二娘拉长了脸,手里紧紧抓着糖生怕何二郎来抢。一块糖就想把她收买了,怎么可能!当然,到手的东西也绝对不能还回去!
      何二郎很失望,不过这小子确实憨厚,没有把送出手的东西抢回去的意思,见李二娘一脸敌意,没再憋出什么话,转身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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