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明珠换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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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家大郎不常出来见人，但这个三十来岁的男人身材高大，面容坚毅清俊，走起路来有龙行虎步之姿，肃容瞪眼时自有一股高高在上的逼人气势。即使身着粗麻衣，也和左邻右舍这些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乡民截然不同。
乡地闭塞，树头村中人家多为何黄二姓。何家娘子还记得，李家大郎十来年前领着妻儿迁居此处，也曾经是身披锦帛的，比三十里外县上的富户老爷还有气势。
谁能比富户老爷更有来头？那只能是更高的贵人了，怎么说，还是不要得罪李大郎的好。
所以何家娘子嗫嚅了几下，硬是不敢再说，扭着腰赶紧去了。
母亲和父亲都不会把她卖出去！
这样的认知让李二娘心里的大石立刻消失无踪，她快快抹去了脸上的泪。
虽然这个父亲很不靠谱，但是他说，‘我家女儿价值千金’！有这句话，承认这个父亲是她李二娘的父亲，她也甘心！
而且不得不承认，虽然这个父亲什么都不做，可恨之极，但只要有他在，没有人敢欺负她和母亲。
世道如此，男儿一家顶梁柱，孤儿寡母由人欺。
虽然李二娘有着前一辈子的大部分记忆，在这片干旱又闭塞的黄土地上却毫无用处，她如今只是一个依附父母膝下，苦苦挣扎着活下去的小童而已。
“阿嬗，下次不可令此等人进门。”
“诺。”罗娘子轻声低头应了。
李大郎跽坐在草席之上，脸色肃然，又沉声道：“二娘，你且来。”
李二娘再用袖子撸了两把脸，走出西屋，低头在李大郎前面坐下，当然，是和父母一般的跪坐。这也不知道是什么年代，所有人家都是如此席地而坐的，李二娘也慢慢习惯了。
打量这个仅存的女儿几眼，实岁才八岁的孩儿瘦骨伶仃，只剩一双眼眸活泼清亮，透着生气。
李大郎面色略微缓和了一丝：“抬起头来！我李家儿不可作如此卑微态。”
李二娘抬起头，露出哭完泛红的眼，她小小的嘴唇紧紧抿着，净是倔强。
李大郎皱起眉，沉声道：“我儿为何哭泣？世道不公，为女子若不能自立自强，如何生存！”
李二娘眼帘一抖，有种怒气在小小的心里爆炸一样发出来，双拳紧紧按在膝上大声说：“阿耶！你又为何日日修道，不理家事？阿娘肺部有疾，田里一月无雨，你可知晓？如此年景，我家又如何生存！”
“阿娘身体颇好！小儿快快不可如此！”罗娘子大惊失色，这个孩儿向来在她面前乖乖巧巧，对父亲畏惧如虎，什么时候敢这般顶撞父亲了？
不理会母亲的责备，李二娘瞪大眼直视父亲，既然心里的想法已经说出口，她也不在乎母亲这点责骂了，今天要将半年来累积下来的疑问和郁气都问出来！
看看周围有哪家的阿耶如他这般！
李大郎神色肃穆，逼视这小小女儿半晌，忽然露出了笑意，颔首道：“我儿性颇勇，甚好。今日忽有感，天人一途不远矣。”
他并未理会身侧罗娘子，从袖里摸出一块黄色玉玦，圆形，古朴，上有一缺。
“此玦予我儿，且妥善存之，不可示于人前。”
李二娘倔强地撇过头，这算什么？对她清清楚楚的质问一声不回，反而给来一块玉！要是她受了，岂不是说她自己都觉得，自己说的话像放屁一般只得声响？！
还有什么天人一途天人一途，这个奇葩父亲是想带着两母女一起升仙吧！
将自己关在屋里，三日五日才出来一回，这种父亲，还是没有的好！
罗娘子双手紧紧按在膝上，李大郎的举动叫她十分欣喜，顾不得喉间痒痛，她急急倾身向前，催促道：“我儿还不快快拜谢阿耶厚爱！却忘了阿娘所言，怎可对阿耶不敬！”
李二娘深深皱着小眉头，用力摇头，犟声说：“儿不要！阿耶还未回答！修道到底是何物，能食否？能药否？阿耶为此，竟不理会家人死活！”
李大郎脸色一沉：“稚子无知，岂知大道浩浩汤汤，宽广无边，有朝得道，鸡犬升天亦可期之！”
这个父亲是早就鬼迷心窍了吧？！镇日想着得道长生长生得道，就像驴子前面吊着个胡萝卜，它就会一直往前走到死！
李二娘轻轻冷笑一声，小小脸蛋上有着少见的成熟和哀伤：“生而不养，阿耶为何生儿？为何生大娘？儿不知世道公与不公，儿只知阿耶不似父！”
不似父，这是很严厉的指责了，李二娘不知道这是什么年代，但是她很清楚，这是一个男性主导的社会，她这般针锋相对地顶撞父亲，就是被活活打死都没处说理。
但是她已经受够了，不求父亲是多么厉害、多么有钱的人，但为什么要是这样一朵奇葩呢？男人力气大，只要他愿意每日给母亲搭把手，母亲都不会因为日日过量的操劳而得肺疾！
乡间缺医少药，又逢荒年，母亲的病只会越来越重，还能支持多久？深切的愤怒和哀伤在心里紧紧纠缠，几乎要将李二娘小小的心肝绞碎，她的眼又渐渐泛红。
罗娘子又急又怒，看到李大郎一张面容上喜怒难辨，她想要将女儿提过来教训一番，却被李大郎举起的手制止。
李大郎沉默片刻，注视着女儿一张黑瘦小脸，明亮如火的双眸，缓声道：“人各有其运。生年几何，食禄几何，皆有定数。天之道浩远漫长，一着不慎，便跌落深渊。修道者兢兢业业、如履薄冰，修持己身便趋极限，欲.念太多便成阻碍。”
李大郎话音平缓，面容端正得几近俊朗，李二娘这才正经发现，这个父亲身上真的有些奇怪的地方，明明三五日不见他进食，却保持了十分白净的肤色，面相饱满，神完气足，威严自生。
难道这世界上，真的有可以辟谷断食，餐风饮露为生的人？
只是留存大半的上世记忆让李二娘无法相信这样的事，她只是看清了，这个父亲的想法荒诞却极其坚定，她一个小小女儿是绝不可能改变他的想法了。
她垂下眼帘，将汹涌的愤怒和伤心压落心底，用与李大郎极其相似的平缓声音道：“儿不愿有你这般阿耶。”
“二娘！你，你怎可如此！阿娘的话都不听了！阿耶与你骨血，与你庇佑，才得平安长大，你可知晓！”
李二娘的话依然没有摇动李大郎淡淡的神色，反是罗娘子非常愤怒，一把将女儿骨瘦如柴的小身躯揪到怀里，狠狠在她臀上抽了几下。
罗娘子出手极重，李二娘只是咬牙忍着一声不出，小小的双手成拳，按在粗糙的草席上。
罗娘子垂头揩泪，又向李大郎道歉：“郎君，是妾失责，未将小儿教好。”
为什么，直到这个时候，母亲仍然是这样毕恭毕敬地对待父亲？李二娘心里烦闷纠结，眼泪不受控制夺眶而出，沉沉打在粗糙的泥地上。
她爱惜这位母亲，但是如果母亲自己也并不认为自己被薄待，她一个小小孩童，又能影响什么？
她为母亲说的这些话，在这对父母眼里，片瓦不值，如此可笑！为什么要来到这里呢，命运为什么要与她开这样大的玩笑，她本不属于这个世界，还不如早早死了的好！
“我儿甚孝。莫哭。”眼见这小小女儿如此倔犟，毕竟是自己的骨血，李大郎缓和下面色，将女儿接过置在怀里。
这小小孩童已经八岁，但是发育不良，比往日长安城之中五岁小儿还不如些。李大郎眼里有两分怜惜，大手轻轻拍打女儿脊背，缓声道：“今日起始，阿耶教儿识字。”又道：“箱中有枚明珠，阿嬗且取了去，与乡人换些粟米来。”
“诺！”罗娘子应答的声音里听得出明显的喜悦，看一眼僵硬呆在父亲怀里的女儿，急急去东屋取珠，出去了。在这种乡野地方，价值千金的明珠最多也只能换一些口粮，但只要俭省些，就足够她和女儿挨到过年了。
罗娘子并没有想到李大郎愿意用那枚明珠去换粮食，郎君离开长安都城之后，几经辗转，那明珠已经是他仅剩的、最喜爱的一枚明珠，来自西域波斯之国的珍物。
紧紧袖着用一角绢布包裹的明珠，罗娘子径直往村庄中央的村正家去，这是附近最富裕的一户人家，应当能多换些粟米。她抬眼望一望这黄土乡野里处处萧条的景象，比当年长安城中处处繁花、户户绮罗的繁盛相去岂止千里。
顽固不化的父亲忽然开窍，还肯用压箱底的明珠为家里换口粮，李二娘听得愣愣的，说不出话。
看到罗娘子已经取了珠往外去了，李二娘才仰头，有些结巴地说：“多谢阿耶。”生平第一次，父亲竟肯抱着她！虽然很不想承认，李二娘却也不得不说，她其实很高兴！
李大郎将女儿放到席上，重新端正跽坐，和缓道：“我命中有一子二女，如今只得你一个，可见你乃是有运道之人。你当牢记，天下生灵万万力争上游，不争便无活路。阿耶今日取明珠换粟米，只为我儿多一份生机。”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明珠换粟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