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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林家风变 ...


  •   冬季的下午总是慵懒而漫长的。
      趁着百无聊赖,林宣给姚小千讲起了林墨和于晚分手时的场景。

      那年的六月对林家来说是黑色的,天翻地覆不过一瞬间。
      高考前的五月底,就是林墨匆忙走出一中大门,在计程车上碰见姚小千的那天。事实证明,姚小千的预感是正确的——做了多年工程承包,白手起家的林父在工地施工期间意外坠楼,当场死亡。

      正值壮年的男人无疑是支撑着一个家庭的顶梁柱,只是于林家而言,这脊梁折的毫无征兆,折的太过突兀又不合时宜,折的落了妻女漫天泪,折的留下了无尽事端——工程停工,项目终止,由于是前期垫付施工,林父的合资伙伴几乎踏烂了这本就塌了一半天的家脆弱不堪的门槛。
      林父领导的工队里,一个名叫刘才的人在短短几日后就接手了林父留下的人手。然而,他接手工队以后做的第一件事,却是将做到一半的工程低价转包,以至于最后林家拿到钱甚至抵不过负债的一半。

      丧夫之痛加上经济崩塌的巨大压力,林妈妈——就是那日姚小千在医院见到的,温柔似水的女人,一病不起。
      林父的遗像摆在家里,逝者未安息,登门讨债的人却完全不在意。
      那天,林妈妈坐在椅子上,清亮的眸子里映着来来往往的人。那些厌恶的,怨毒的,只属于催债人的,无情的狠厉的眼神像锋利的刀子,将她脆弱的神经剜的千疮百孔。
      林墨站在她身侧,正同那些人说着什么。蒸腾的雾气中,她听不太清他们的对话,后来渐渐的,连林墨坚毅冷峻的侧脸也模糊不清了。后来,她身体一软,彻底晕了过去。

      “妈!”

      有言道,世态炎凉,人走茶凉,林父拼搏多年打下的家底抵不过债务,短短几日便空了。
      高考前的几天,林墨做主卖了父亲生前收购的房产车辆,加上家中存款,勉强应对了铺天盖地的债条。

      那些天,他终日泡在一叠叠白花花的文件中,少年陡然用未完全长成的脊梁撑起了一个家摇摇欲坠的天空,他的目光越发深沉,心也随着痛楚与重压沉了又沉。他的内心深处似有一潭深不见底的湖,他将软弱、疲惫、恐惧这些他所厌恶的情愫裹入布囊,系于巨石,沉入暗无天日的湖底,深深掩埋。
      前来吊唁的人不断,林墨一席黑衣站在自家门前,腰挺的劲直,恭敬的迎接着来客。
      少年墨色的瞳孔随着人来人往渐渐燃起神采,他安静地观察着,思考着,风平浪静之下,似有什么无法见光的东西在他心底渐渐滋生,随着时间流逝慢慢龟裂,喷薄欲出。

      于晚和林墨分手是在一个傍晚。
      于晚忽然出现在林家门前时,林墨刚送走当天最后一批讨债人。
      身上带着难掩的疲惫,林墨转身看到门口的人时先是愣了一下,然后问,“你怎么来了?”
      于晚一席素色连衣裙,玉手拎着一只浅绿色的包,整个人明亮的有些突兀,像是在门前划开一条线,把林墨和屋里的黑白两色隔绝。
      似是感觉到气氛的脱节,林墨皱了皱眉。两个人各自沉默了很久,于晚突然开口。
      “我们分手吧。”

      林宣讲的口干舌燥,姚小千恰到好处的倒了杯凉开水给她,又撕开一袋瓜子倒进盘子里,给林宣抓了一把,问她:“后来呢?”
      林宣翘起二郎腿一副享受的二逼表情,显然很满意姚小千的贴心服务。她“噗”地吐了一口,瓜子皮准确无误地落进灰缸里。
      “于晚把我哥给骂了!”

      隔着林家撕去了福字与对联,挂着白色祭奠花球的大门,于晚自嘲地笑着。拎着包的手指紧紧扣住包柄,本就白皙的皮肤透出苍白。她忽然开口——
      “林墨,我们在一起四年多!我知道你对我好,可我也知道,你之所以和我在一起,是因为你妈喜欢我!你妈觉得我们般配,希望我们在一起!”
      “你爱我吗?你在乎过我吗?你给我的是爱情吗?”
      “外人眼里,我多风光,多风光!呵,金童玉女,天造地设,多可笑!”
      “现在林叔不在了,你妈病了,是不是?她还有多少日子?”

      似火的晚霞从走廊夹层处的窗户倾泻而下,将隔着一扇门的两人的影子拉的颀长。少年逆着光,墨色的瞳孔中似有一汪深海,随着于晚口中字节的摩擦碎裂开来。

      “果然。”口中喊着眼泪苦涩的咸味,于晚苦笑。“你还是这样,容不得别人说她半点不好。她若是不在了,你怕是连哄着我让着我的理由都找不到了吧。”
      林墨眯起眼,沉默不语,他墨色的衬衫与身后苍凉的黑白似是融为了一体。

      “分手吧。”于晚别开头。

      姚小千:“再后来呢?”
      林宣用脚丫子充当扫把,胡乱地归弄了两下掉在地上的瓜子皮,随后拿出一副集市上天地玄黄灭蟑螂的大仙语气,神秘兮兮地卖起了关子。
      “我哥只说了一个字,猜猜他说的啥吧。”
      姚小千:“呃……你哥说滚?”
      “错!他说的是——‘好’!”林宣为了迎合气氛,抬手狠狠拍了一把自己的大腿,一巴掌拍的自己龇牙咧嘴,颇有几分拍案叫绝的意味。
      姚小千:“……”
      林宣:“你想表达什么?”
      姚小千:“于晚就是个杯具。”
      林宣:“……”

      那时林宣以为,姚小千说的杯具指的是林墨对于晚的不在意,然而只有姚小千自己知道,她口中的杯具指的是于晚对林墨要求太高。

      那天,林墨拖着跪到麻木的腿,简单收拾行李后便出了家门。
      夕阳似血,晚霞装点着一触即破的天空。他走的很快,双腿修长背影笔直。
      日落时分的工地已不似白天的纷乱噪杂,林墨拎着包,踩着黄泥地一路走到塑板搭建的临时工棚下。
      纸牌的抽杀在一片寂寥中清晰可闻,林墨远远便看到了坐在牌桌上叼着烟的刘才。
      见林墨走到桌前,站刘才身旁的人碰了刘才一下。刘才不明所以地抬起头,就看到了低眉顺目的林墨。
      这孩子算是他看着长大的,林墨从穿开裆裤起就喊他刘叔,一直喊到现在。刘才一时心中郁结,嗓子里像卡着什么东西,一时无话可说。

      这空当,倒是林墨先开了口。
      “刘叔,我爸不在了,我妈又病了。借姑姑家的钱要还,林宣还小,干什么也得用钱。让我跟着您干活吧,给条活路!叔!”
      话音未落林墨身子一矮就要跪,可没等膝盖着地,就被一旁跟了林父多年的几个工友一把捞了起来。
      “孩子你别跪啊,头儿已经不在了,咱虽说帮不上你们林家啥忙,也不能见你跪啊。都自家人,让你爹看见得多心寒!”

      林墨一言不发的站着,垂着头,目光带着淡淡的期翼望向刘才。
      刘才泛着浑浊的小眼睛转了两道,而后佯怒着拍了一下林墨的肩膀:“啧,我说你这孩子!”
      话说的义愤填膺,刘才边说还不忘看看周遭人的脸色。
      “前两天不是和你说了,叔给你拿钱读大学去。这么好的苗子,哪能这么早就烂工地里。不就四年嘛,叔给你拿钱,读!”
      话音未落,工友们就你一句我一句的嘈杂起来,意思差不多都是刘哥够意思讲义气,劝林墨听刘哥的话去读书。

      林墨听这话倒也不急,一动不动地站着,待议论的潮头过了才开口:“叔,您看着我长大,我爸什么脾气您也知道。我这么大人了,他要是在天上看见我带着妈和妹妹给叔当四年拖油瓶,铁定气炸了肺吵着闹着要回来把我腿打折。”
      这话林墨是含着笑说的,却任谁都挑不出什么。

      林父火爆的脾气在工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自家儿子十二三岁时,就给带到工地搬沙子搬水泥,还一搬就是一夏天。
      那时候,个子都没到成人肩头的林墨每天顶着火辣的日头,满手水泡血涔涔。工友们实在看不下去,三帮两伙的找老林说了一通,本以为能救林墨于水深火热,谁知老林非但没松口,还黑着脸两步走到儿子面前,抬手就是一巴掌。

      “别人能干的你为什么不能干?”
      “出了家门还有谁能可怜你!”
      “能不能干!说话!”

      林父的眉头皱成一个大大的“川”,男孩满头满脸的汗,迎着刺眼的阳光压下喉间夹着腥甜的喘息。
      “能!”
      “大点声!”
      “能!”男孩迎着七月毒辣的阳光倔强的喊。

      无视手下一干人诧异的谴责的呆滞的目光,林父转身就走,目光再没停留在身后重新蹲下身子,吃力的拽起地上的沙袋举步维艰的孩子身上。
      后来大家也渐渐习惯了老林对儿子独特的“狠”。
      林父是顾家的人,常年在外,却一次没犯过男人最容易犯的错误。平时对女儿林宣也是严厉中带三分宠,就唯独对儿子,一个不好就动手。这些年跟着老林的人,就没见过老林对林墨慈眉善目是个什么模样。

      不过说来也怪,若是别人家的半大小子被如此对待,怕是早和爹妈不共戴天,叛逆到掀房揭瓦了。而林墨像个怪胎,一路成长的越来越优秀不说,性子少言寡语,逆来顺受,安静下来的样子连工地门口卖卷饼的大妈都喜欢。

      林墨话说到这地步,大家自然不好意思再多说什么。十几双眼睛又齐刷刷看向刘才。刘才只得叹口气,眯起眼拍了两下林墨的肩膀。
      “那就留下,可别嫌苦。”
      “是。谢谢刘叔!”林墨孩子似的欣喜起来,冲刘才笑着。
      他心里清楚,自己这时候来工地,一定让刘才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似的,喝凉水都塞牙。他需要时间,慢慢的磨,静静的等,等到狐狸尾巴再藏不住,等到时机成熟的那天。

      林父坠楼一事,警方最后作出的死亡分析是安全带过度磨损崩裂,导致死者意外死亡。
      父亲出殡后,他偷偷去看了父亲出事的地方。铁质栏杆断裂的痕迹犹在,他却想不清楚,父亲在施工期间只身前往屋顶的理由。
      那些在父亲灵位前长跪的夜晚,他想了很久很久。后来他交了那张空白的志愿表,将内心的惊涛骇浪化作风平浪静。他做了决定,于是拎着行李出了门。

      转眼一星期过去。
      盛夏的夜晚,燥人的闷热。简陋的临时工房中满是嘈杂,烟酒味汗味加之刺鼻的腥臭,本就不大的房间,味道呛的人直反胃。工人们叼着烟,围着牌桌大声叫喝着,烟雾缭绕之下,浸了汗渍的五元十元越积越多,混着“哗哗”作响的硬币摆了一桌子。
      林墨从外面回来,掀开满是油渍褶皱的门帘,走到牌桌前将两包软三塔放在一人手边。
      “赵叔,您的烟。”

      牌桌上的人正打的起兴,眯着眼只朝他摆了摆手便继续叫骂着抽起了手中的牌。林墨没说什么,回身蹬了一脚梯子爬上床,来不及换下满是污垢的裤子,拉下蚊帐就睡了过去。
      身上套着个二杠梁白背心,林墨抱着枕头在铺天盖地的嘈杂声中睡得很沉。
      他是真的累,一个星期,处处搭着笑陪着小心,重活杂活抢着干,孙子似的听人使唤。
      他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一个道理——无论什么地方,都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人与人之间相互默认的规则。如果你不遵守,那就永远都无法融入圈子融入他人,一如现在的工地工友。
      他心中埋着计划,容不得半点马虎。高强度的体力劳动加上神经紧绷,坚毅如他,依旧熬的吃力。
      不知睡了多久,放在枕边的手机忽然嗡嗡震动起来。睡眼惺忪中,林墨一把抓起手机接起电话,来不及说喂便听电话那端传来一句带着哭腔的——“哥,你快回来!”

      林墨赶到医院时,手术室的灯已经亮了起来。
      他远远看到林宣一个人安静的坐在手术室的门前,惨白的脸上一双眸子透着麻木和空洞,整个人像一只破碎的木偶,凄惨又孤零零地,一动不动地坐着。
      他径直走到林宣身前,蹲下身,单薄的外套裹着消瘦的背,医院走廊昏黄的灯打下来,他缓缓开口。
      “妈怎么了?”

      林妈妈同年七月离世,肝衰竭。
      她走的太匆忙,以至于在医院那次偶遇之后,姚小千再没机会见到那温婉如水的女子。那时姚小千只觉得她美的安静,却不知那发生在她背后的惊涛骇浪。
      葬礼上,林宣的眼泪像潮水冲断了闸。她哭到抽搐,哭到泪水流干,哭到晕倒在江河怀中。
      而林墨依旧安静,他单手撑着一柄黑色的伞,为母亲挡去纷纷细雨,劲直的脊梁竟似伞柄割断的平行线,周身浓郁的黑色空洞阴沉。

      葬礼结束后,林墨回到工地继续跟着刘才小心翼翼的干活,而林宣也跟着江河回去,继续在理发店工作。林墨除了每月的固定日子往林宣户头打生活费,他们的世界仿佛完全没有了瓜葛。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林家风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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