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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他的妹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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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年毕业季。
姚小千正抱着厚厚一摞书奋力地爬着楼梯搬往二楼的新教室。沿途,三楼一声声凄厉的鬼哭狼嚎似是要将耳膜穿破,直震的她脑瓜仁疼。
毕业生们纷纷抱着习题卷和撕碎的课本,站在窗户前扬呀扬撒呀撒,一中四百米生态草原似的足球场顿时像落了一地鸭毛,白的直晃眼。
他们像脱缰的野马,尖叫,欢呼,雀跃,嚎啕,放肆地享受着高中时代最后的疯狂。
那会儿姚小千所在省份的高考还是估分报志愿——哦,就是广大考生深恶痛绝的,让他们考完试也不敢使劲撒欢的始作俑者。不过,这志愿表一旦交完,录取就跟怀胎八月,肚子鼓成球的孕妇一样,生男生女由不得你,却还是得生!
至于林墨这个人,或许注定就是个吸引群众目光的人物。
六月末,毕业典礼刚结束不久,市一中就再次传出关于林墨的爆炸性新闻——林墨的高考志愿表只字未填就交了上去——连志愿表都交白卷!
没人知道为什么。
起初在同学们口中听说时姚小千也没多大反应,这会上楼时她忽然想起来,抱着课本的手一紧,上楼的步伐慢了一拍。
姚小千想起了九号那天晚上,在医大二院。
姚小千的奶奶因为冠心病住院已经不是一次两次,她对医院的构成多少了解一些。一个人轻车熟路找到了奶奶的病房,在病床前陪了昏迷未醒的奶奶一会,没多久,病房里终年不散的沉闷低压便压的她喘不过气。
姚小千飞快地跑下楼,跟储粮的骆驼似的狠狠呼吸几口新鲜空气,又匆匆折了回去。
医大二院在当地名声很亮,住院部的大楼足足修了二十多层。等再找回原来的病房,姚小千推开门,只见原本空着的3号床忽然凭空冒出两个人。
姚小千本想退出去确认下门牌号,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让她退出去的脚步慢了一拍,然后整个人壁虎似的挂在病房外的墙上,直勾勾往病房里面瞅,姿势竟诡异的和拿着望远镜趴在阳台上观望女澡堂的猥琐男重合。
屋里的人没注意到门口的动静。
病床上的女人散落在肩的发丝有些稀疏,裹着病号服的身子已经消瘦的脱了形。她低着头坐着,目光淡淡落在蹲在地上正提着水瓶向水盆里倒开水的人身上。蹲在地上的是个身形有些消瘦的少年,他把手伸到盆子里拨了拨水,觉得水温刚好,便抬起床上人的脚,为她脱去袜子,小心翼翼地放进水中。
女人双手撑着床沿,嘴角含笑。温水没过脚背的感觉很舒服。
原本温情的一幕,姚小千偏偏这时候眼睛机灵,瞅见了不寻常的地方。
蹲在地上的少年,手浸入温水的同时膝盖很自然地压上地面,蹲霎时变成了跪。
少年埋着头,温水的氤氲打湿了他微长的睫毛,他的手极轻柔地揉着女人脚上干涩的皮肤。有什么晶莹的东西缓缓落入盆中,打碎了平静的水面,惊起一圈细微的涟漪,少年察觉后猛然抬头,眉头一紧。
“妈,您别哭。”少年话中自责的意味明显到露骨。
迎着走廊昏暗的光,姚小千终于看清了那人的脸。
跪在床边的少年身体忽然开始颤抖,他似是极力压制着什么,落地的双膝压的更沉了几分。
女人的泪一滴滴坠入盆中,跪在地上的人只将头埋的更低了些。他伸出颤抖的手,拽过挂在床头的毛巾,将床上的人脚上的水细细擦干,然后端着水盆匆忙起身,正欲出门,目光撞到了门口站着的人。
四目相对。
姚小千傻了。
下一秒,床上坐着的人顺着林墨的目光回头——那是一副温柔到极致的,女人的容颜。
没等林墨开口,姚小千便像个玩火被大人逮了个正着的孩子,蹑手蹑脚的退出门,仔细确认了一遍门上的数字,重新探头进来,脸上赔着不好意思的笑。
“不好意思,那个……我下电梯下错楼层了。”
两个人隔着个水盆僵了两秒后,林墨直接漠视了姚小千,继续往外走。他径直从她身边走过,没看她,也没说什么。擦肩而过的瞬间,姚小千灵敏的鼻子忽然嗅到了淡淡的香味,却只一瞬就消散了。
待林墨的背影终于消失在走廊转角,姚小千松了口气,牵起僵硬的嘴角对床上坐着的女人扯出一个尴尬笑容,一溜烟儿出门跑上电梯。
厚厚一摞书压的手臂沉甸甸的,姚小千忽然想起了那天在医院看到的女人。
白皙的额头上基本见不到皱纹,眼、鼻、唇的线条都是说不出的柔和,那美感似乎浑然天成。荧幕之外,姚小千还从未在现实中看到如此美丽的中年女子。即便如此,她还是一遍遍对自己说别人家的事情少管,最后决定把那天在医院的事忘了。
那年盛夏,林墨的高考成绩607分,超省重本线82分。
伴随着高考尘埃落定的,还有他那张只字未填的志愿表。
一星期后,一中的八卦圈子传出消息——于晚以一中文科第十名的成绩收到了首都一名牌大学新闻系的录取通知书——以及一星期后,于晚与林墨分手。
事情刚传出时,献身于八卦事业的高中女生们便顿时摇身一变,成了菜市场车轱辘话碎嘴子的中年妇女,一个人顶上五百只鸭子。
只是说的多了就淡了,时间久了就散了,金童玉女,天造地设成了扯淡。一如姚小千第一次在医院看到林墨和于晚时心想的那句——天造地设,不过如此。
打那以后林墨就像人间蒸发一样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中,而姚小千继续煮着时间的稀饭,日子悠哉悠哉,时间长了便真好像真的把林墨和那天医院里发生的事给忘了。
七月的一个傍晚。
夕阳在天边绽放,晚霞烧红了天空。
家中遗碑未撤,林墨从医院回来,拖着疲惫的身子迈进家门,膝盖一沉便“扑通”一声跪在了父亲的遗像前。
他埋着头,任凭时间一分一秒流走。汗水打湿衣衫,他抿了抿干涸的下唇。不知跪了多久,他站起身,挺直背脊,迈开麻木的双腿走进里屋开始收拾行李。
装了几件简单的衣服,他随手将课本一同塞入包中。提起背包,少年淡淡的目光落在写字台的一角——玻璃板下,旧照片的边角泛着满是年代感的暗黄,照片上,穿着碎花洋裙的女子站在五月阳光下灿烂的花海中,笑容比春意更温柔。
少年驻足,抬起玻璃板将照片取出来,打开背包,小心翼翼的将照片夹在最干净的一本课本中,然后快步出了门。
没人知道接下来等着他的,是怎样一条路。
转眼时间从盛夏划到隆冬时节,姚小千似乎已经淡忘了林墨。可凡事逃不开偶然,高二那年的冬天,姚小千无论如何都没想到,她的一个无意之举,改变了多少后来。
那是距离寒假开始不到一星期的一个下午,北方冬季慑人的冰寒被午后温暖的阳光融化了点点。
期末考试将至,别的同学都忙复习忙到昏天黑地,姚小千倒是不急,悠哉地想着怎么睡一觉打发一下下午的自习时间。可惜没等头垂下去,姚小千就被长过眼睛的刘海搅了睡觉的兴致,于是,姚小千就偷偷溜了出去,完成了一次在她后来的学生时代成了家常便饭的翘课。
姚小千这个人,对新鲜事物的好奇心总是比旁人差点。也许她命中注定成不了二马丁三十那样能改写时代的人物,就连理发这种事都不例外,瞅一家顺眼了绝对就懒得再进第二家。
穿过两条街,姚小千到了常去的小店。午后的阳光暖洋洋地从门口洒进来,店里没有客人,洗头发的小妹还是个半大丫头,见姚小千进门,懒洋洋地将头从放着韩剧的电脑前挪开。
“姐,你来啦。”
姚小千点点头,跟着小妹进里屋洗头去了。
小店不大,只有四个理发师,年纪都不大。姚小千知道其中头发染成栗色的和洗发小妹是一对,她光顾这家店的时间不短,常用的理发师并不是小妹的男朋友。
林墨进门的时候姚小千的头发刚理到一半。脖子上还系着理发专用的塑料布,姚小千就这样脖子上挂着个破帘子,被忽然闯进门的不速之客狠狠惊了一下。
冬季昏昏欲睡的下午,林墨身上带着冷冽的低气压,他像踏着一触即破的夜,整个人有如深井中破碎的冰。他手中提着个棒子状的东西,两步走到头发染成栗色的理发师面前,抬手的同时便是“砰”的一声!
满屋的昏昏沉沉和不明所以瞬间随着这声巨响碎成了渣。
在众人错愕、惊诧的目光下,一股鲜红顺着栗发理发师的额头汩汩流下,红线似的流到茶色的地板上,聚成了小小一滩。
林墨青白的指节像混着冰渣,攥着底部爆裂的啤酒瓶,眯成线的黑眸中沉着冰冷的,危险的,清晰可见又捉摸不定的物质。他骤然松手,酒瓶坠地,翻滚出无数暗黄的搅和着苦涩的泡沫。
他面无表情,喉结像吊在线上的铅垂,上下扯了扯,生冷的嗓音像从无尽黑夜中渗透出来——“再有下次,杀了你。”
前一秒还坐在椅子上玩着手机的栗发少年身子顿时软成了一团泥巴,满头满脸的血甚是骇人。站在一边的洗发小妹更是吓傻了,眼睛瞪得硕大,颤抖的手掩着同样颤抖不停的唇,许久,才颤颤巍巍吐出一个字——“哥……”
这时,一直站在姚小千身后观察着事态发展的理发师似是害怕殃及鱼池,手伸进裤兜就要摸手机报警。然而手机刚到手里,拨号的动作就被一只忽然伸出的手臂挡了一下。理发师低头一看,只见姚小千嘴角含笑,弯着眼睛。
“他们自己家的事,我们这些外人还是不要插手吧。”
理发师怔了下,想了想,觉得是这个道理,便把手机重新放回了口袋,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继续理起了姚小千的头发。
话出口后,林墨回头淡淡瞥了姚小千一眼,姚小千没注意。
这时洗发小妹回过神,扑到险些被酒瓶砸晕的栗发少年身旁,晃了两下他软成一摊的肩膀。
她顾不得额上的冷汗,焦急地一遍遍喊着:“阿河!阿河!”
一直晃到手酸,那叫阿河的人依旧一脸惊恐目光涣散,麻木的嘴唇没有丝毫血色,整个身子筛糠似的打着颤,俨然是被惊了魂。
又惊又怕之下,小妹的泪闸彻底被来客暴力的壮举撕的稀烂。眼泪的温度腾的本就红扑扑的脸颊像抹了一层红漆,她又晃了一会,然后猛然转头,目光像一把锋利的刀子,死死盯住林墨。
“哥!你太过分了!”她像只受伤的母猫,爪子上现出尖利的指甲,竟像随时都能扑上去,给不远处那仿佛浸入冰寒的身影致命的一击。
姚小千顿时摸清了人物关系。来不及感叹世事弄人,姚小千就看见林墨已经抬腿往门外走,他沉默不语,暗红的血线顺着他右侧的袖口淋洒了一路。
身后小妹的哀泣声充斥着不大的屋子,林墨脚步未停,走到门前,他侧身,在门前的柜台上留了张银行卡。
“密码是妈的生日。”声线穿透被凉气稀释到模糊的背影,林墨始终没回头。
“剩下的,你自己留着用吧。”
直到林墨单薄的背影消失在午后淡淡的光影里,姚小千偏过头。镜中,洗发小妹直直地看着门前一小片渐渐消散的光晕,微微肿起的眼中闪烁着错愕,还有一丝丝,浅浅的,她说不清更道不明的感情。
林墨就是这样的脾气。永远只留下一个沉默的背影,不多一言,却会让人遥望着他消失的方向,内心五味杂陈。
林宣第一次为江河打胎也是十七岁,出事以后江河拿不出钱。眼看要错过滑胎的最佳时间段,无奈之下江河只能让林宣找林墨要钱。
至于林墨最后留在柜台上的银行卡,里面刚好五千元整。
这便是整件事的起因。
多年以后,当林宣再不是当年那个天真到冒着傻气的丫头,再度提起此事,她眯着眼,样子就像一只成熟的带着妩媚的猫。坦然笑笑后,她说:“年少偏激,难免爱过一傻逼。”
那时姚小千没说话,她觉得此时此刻纵使再精妙的话语也会词不达意。
这个后来喜欢拽着她衣角不停地叫“嫂子嫂子”的丫头,林墨口中的“活宝”,冯绍东口中的“臭丫头片子”,就这样横冲直撞又歪打正着地冲进了她原本风平浪静的生活,融入了她单薄的生命。
有时,面对积威甚重的林墨,她会嘟起嘴,哼一声,表面上无理取闹的别出心裁,内心里却比谁都在意,比谁都恐惧。她会在难过时像鸵鸟一样把头埋进姚小千的脖颈,蹭一蹭,软软的喊一声,“嫂子。”然后抬头天不怕地不怕地傻笑。
这个丫头就是林宣——林墨的亲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