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霄纪事（下）》尔仙

21、第二十一章 奔赴北燕

　　上苍似乎哭了一场，冬雨霏霏，淋湿了整个玄英山。

　　空气湿而冷，竹林中，两坯青冢，并肩排在一起，左边一座坟，安眠着云舒的父亲，奚落玉。右边的新坟冢，是他的母亲，萧芷茵。

　　一坯黄土葬双亲，世上空留断肠人。

　　云舒坐在两座坟冢之中，任萧瑟的雨打在身上，不避不躲，只是发怔。

　　他忘不了，自己是如何一捧土一捧土将萧芷茵埋葬的。

　　那是他的母亲，那样美，脸上甚至带着那样温柔可亲的神色。他甚至能想象到，倘若她在世时，贴上去，会是一种怎样的温暖。

　　可惜这样的温暖，再触手，也不能及。

　　人世间最大的残酷，不是已失去，而是从不曾得到，连凭吊的记忆都没有。

　　这一世，他从未得到双亲的任何一点温暖。他的亲情，他的人生，早在未出世时，已被人残忍捏碎，而他，居然活在刽子手编制的梦境中，浑浑噩噩二十余年。

　　命运弄人，何其嘲讽。

　　他掩埋萧芷茵时，想象她生前的模样，喜怒哀乐，哭笑嗔怨，一点点幻象得更加丰满——然后将她一点点埋下去，从脚上覆上黄土，再到膝盖，再到腰，胸口，颈脖，最后是，那张尚带着笑意和温暖的脸。

　　最后一捧土覆上她的脸，他将永远也见不着她。

　　天人永隔，从二十年前，到现在，然后向着绝望的未来，无限衍伸。

　　此生此世，覆水难收。

　　当所有的幻境都轰然崩塌，云舒跪在坟前，背脊笔直，嘴唇抿得发白。

　　“娘，你是不是在怪我，没有替你报仇？……对不起，我不该将你一个人留在冰冷的水中……眼下我将你带到爹这里来，你可以同爹在天上团聚了……”

　　“爹……我认凶做父，你会不会恼我？这二十年来，我离你这般近，却从未来瞧瞧你？……”

　　斜雨黄昏中，白衣青年倨傲的仰着下巴，玉色的指节捏的发白：

　　“爹，娘……你们……会不会怪我，爱上了仇人的女儿……”

　　莲生……原来，我不像我想象中那样大度无谓。

　　我以为我爱你，便能接受你的所有一切。

　　但我错了。

　　刻骨的仇，至亲的血，是横亘在宿命中的天壑。

　　没人可以轻而易举，一笔带过。

　　也不知过了多久，几个人影悄无声息出现在竹林那头，为首的老者长长叹了口气，眼中有悲悯，还有着释然。

　　跪在坟前的白衣青年不曾回头，却已然感应到，悲风凉雨的暮色中，他的声音随着风声传来。

　　“我愿意回北燕。”

　　老和浑浊的眸中冒出喜色：“少宗主此话当真？”

　　“当真。”云舒站立起身，萧瑟凄凄的风雨中，那一抹白色的清瘦背影蕴着从未有过的决绝:“即刻出发。”

　　……

　　高高的栖梧苑墙角内侧，云翎刚刚顺着梯子爬上墙头，墙外便倏然出现四个家丁，团团盯住墙头上的云翎，齐声道：“还请小姐回屋，阁主既吩咐我等侯在这里，我等必定寸步不离。”

　　云翎沮丧的爬下了梯子。

　　自那日天独峰云过尽与云舒决裂以后，云翎却被云过尽点了软麻穴，强带回云霄阁，待再醒之时，已被软禁在栖梧苑。彼时她拼命敲门，哀嚎着求云过尽，云霄阁主立在门外，萧萧冷雨里，他没有撑伞，神情憔悴而萧索，在院外缄默良久后，隔着门对云翎道：“翎儿，爹是为你好……”

　　……

　　算一算，软禁已有半个多月，云翎透过门缝见院外严严实实的家丁，长长叹了一口气。

　　眼下对于毫无武功的她，想出去，很难。

　　她重新回了屋，酝酿着下一个逃跑的计划。

　　她从来便是不到黄河心不死的人，在这软禁的二十来天，她的心意愈发坚决，她得去找云舒当面说清楚。她不相信她与他二十年的感情，一击下便灰飞烟灭。

　　她坐了好久，直到窗外夜幕渐黑，门吱嘎开了，小六与紫衣悄悄推门进来。

　　她软禁归软禁，贴身的仆从云过尽依旧留着。就见紫衣迅速丢进一件青灰衣袍，道:“小姐快换上，趁现在屋外没人看守，立刻翻墙走。”

　　云翎一愣：“怎么会没人看守？”

　　“这是我趁给您去厨房端饭的机会，在神医药房里偷的药包。”小六晃着手中的粉末包，得意道：“小的我就在外墙上撒了一点点，那些人便全部躺下了……”

　　紫衣连珠炮似地道：“外面人没知觉了，小姐你快走！这衣服是荆安先生药童的衣服，他个子清清瘦瘦跟您差不多，您换上衣服翻墙出去，抄到阁里厨房的那侧门出去，那边晚上是烧火的王大娘看守，但她这两日身子不爽，门那边估计没看了，若有人在路上碰见您，您就装作药童的模样，说是给山腰里重病的张猎户送药。神医这阵子经常夜里煎好药，让药童给送下山去。”

　　云翎心中感动万分，还来不及说话，紫衣催道：“小姐还愣着作什么，那药只有一炷香的时间！”

　　云翎再顾不得说什么，匆匆换上药童的衣服，正要出门黛衣又进了来，将一个鼓囊囊的锦袋往云翎手中一塞，道：“阁主怕小姐逃跑，前几日让嬷嬷来将值钱的细软都搜走了。我方才在房里寻了好久，总算找出了这么些，小姐你都带上。还有这些跌打药金创药都带着，以防万一……”

　　黛衣麻利的将物品塞到云翎腰囊中。装好以后道：“小姐，快走吧，别再耽搁了。”

　　云翎心中动容，表情却有些忐忑，“我走了，你们怎么办，爹肯定要责罚你们的。”

　　黛衣宽慰道：“小姐勿需担心，老爷待我们一向宽厚，不会太为难我们。”

　　云翎再次凝视了三人一眼，大步出门。

　　※

　　云翎顺利的下了山，然而天大地大，她却不知该去如何寻找云舒，花了好几天的时间没头苍蝇一般在四处奔波，却一无所获。

　　几天后她想了一个对策，直接寻了某城最大的一家客栈落脚。

　　古往今来，人来人往的客栈是最好打听消息的场所。天南海北的江湖人，穿梭各地的生意人，形形色色的人聚在一起，严冬一杯暖酒入肚，瞬间便能打开话匣子，新新的武林消息最近的世间八卦，定然满堂共享。

　　果不其然，云翎在客栈里守株待兔般坐了几天，终于打听到了线索。那是第四天客栈打烊前的最后一波客人，七八个裹着厚皮衣头的男子从门外鱼贯而入，走到最里头的桌子，放下武器，招呼小二拿了几坛好酒，上了些小菜，大口吃喝起来。

　　酒酣之时，为首的大汉举起酒碗冲诸人道：“兄弟们，再坚持坚持几日，天虽然冷，可是到了北燕就好了，卖了这几车货，我们上半年的收成就有了。”

　　“大当家说的是！”其余汉子纷纷举起海碗，酒水碰撞四处飞溅。

　　诸人喝了一圈酒，商讨了会货物事宜后，其中一人转了个话题，“这一路上尽听说北燕奚氏的事，听闻白凰族迎来了新一任少宗主，名唤梵音，奚氏老宗主喜极而泣，宗族里举行了迎接礼，好生隆重。”

　　另一个人接口道：“可不是，这一路传的沸沸扬扬，皆说那新任梵音少宗主是个极风致的人物，一位亲眼见过他的大掌柜说，迎接礼那日，那少宗主立在奚氏祠堂的高台上，一身雪白长袍，远远瞧去便如谪仙临世，叫殿堂外几圈人眼睛都挪不开。”

　　又一人补充道：“据说这位少宗主是颗沧海遗珠，在外失散多年，而今重归家族，让无子嗣传承的北燕奚氏终于有后，也难怪奚氏这般重视。”

　　左侧一人哧哧地笑：“瞧你们都快把那奚氏少宗主吹成了神仙般的模样……我还偏不信了，待我这次去月城，好好去瞧瞧那少宗主的样子……”

　　一群人跟着起哄：“老六你就算了吧，人家是豪门巨贵，我们哪有机会容易得见？”

　　吴老六对他们不以为意，反而推推身旁的山羊胡男子：“二掌柜，你怎么不说话，往常不是最喜欢这些江湖八卦么？”

　　山羊胡长着一副账房先生的斯文模样，夹了一口菜，慢条斯理道：“前几日我也听来一个消息，传言说那北燕奚氏少宗主不是别人，正是赫赫有名的莲初公子。”

　　一群人惊道：“此话当真？那天人九指的云舒公子不是出自云霄阁吗？怎么又成了北燕奚氏的少宗主？”

　　山羊胡道：“不清楚，但若是真的，那武林三公子的排名便要改了罢！”

　　吴老六道：“怎话怎讲？”

　　山羊胡抚抚稀疏的胡子，道：“武林三公子，云霄阁的天人九指莲初公子，越潮岛的玉扇碧衣颜惜少主，天山派的天水明镜天水心掌门，三人素来齐名，可如今莲初公子有了北燕奚氏的显赫背景，而颜惜少主本就有大周安命候府小侯爷的皇室背景，两人身居一北一南，各代表北燕与大周，还让那草莽天水心如何作比？约莫着以后就没有武林三公子了，多半会变成北莲初，南颜惜……”

　　一群人听得懵懵懂懂，山羊胡抖着胡子笑笑：“我也就随口说说，谁晓得那白凰族少宗主是不是云霄莲初呢，想弄明白，还得去月城才知道……”

　　大当家咧嘴一笑，推推搡搡给山羊胡满上酒：“老二，你这话说了等于没说，我们这些粗人，哪有资格见他们……来来来，不管了，大伙儿喝酒喝酒！”

　　恣意飘荡的酒香中，无人留意到客栈的门缝稍稍开了一开，一道纤瘦的身影拉低了风帽，迎着呼号的夜风，快步远去。

　　夜色迷离，云翎在城里寻到了一辆马车，她从未去过月城，只得寻求专业马车的帮助。

　　看在三锭银元宝的重金，车夫冒着呼啸北风，掀起车帘上云翎上车，在这昏暗不辨的冬末之夜，踏上了驶向北燕月城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