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灯妖记 上部》鬼与你

4、嚎啕残食（下）

　　那是很早以前的事情吧。
　　可是那时的记忆早已被铺天盖地的争吵与冷言淹没，她能清楚忆起的也只有这些。
　　小悠染独自一人躲在自己的小房间内，抱着由自己体温捂暖的棕熊玩具靠着床脚，棕熊炯黑的双眼直直盯着她，在昏暗的房间内竟闪着丝丝哀怜，小悠染把头靠在棕熊肩上，右手轻轻拍着棕熊的后背，房间里回荡着怒责声与争论声，她的眼神没有一丝波澜。

　　……只是……

　　染忽然猛地睁开双眼，眼神一时由迷茫与疑惑冲突显得十分混乱，她下意识的从床上坐起来，面色不可置信。片刻，她倏地翻身下床，顾不得鞋子也没穿，直接奔到书桌旁，蹲下身慌乱地翻找着什么，她把抽屉里的东西全倒出来，手指拨开琐碎的物件，半晌后，她的手一顿，眼神里满是凌乱，她从厚重物件堆中抽出一张照片，照片开始有些泛黄，四角泛起了大片潮渍，但依然能看清照片里的人了。
　　染忽然想到了什么似得，忽的起身跑出了门，手中紧紧攥着那张照片。

　　黎明来临之前，伸手不见五指的密室里阴暗潮湿，空气中飘散着一股令人反胃的酸腐味和血腥味。这时密室黑暗深处一抹身影微微一滞，鼻息间轻轻一声闷哼，他的脸被黑布遮住了，双目紧闭，刘海湿冷地沾在脸颊和眼眸上，双手被反绑在背后，蓝色的衬衫已经脏到面目全非，他身旁是一副银边眼镜。

　　“是这儿吗？”朱雀仰头看看这栋大楼，“你朋友还挺有钱的嘛。”
　　青灯没有答她，他的眼神似乎落在很远的地方，墨眸微眯着。

　　阴冷密室深处，传来一阵古怪的声音伴随着撕裂声，就像是猪把头埋进食物里发出来的“哧哧拉拉”声，在阴暗密室里回荡着异常刺耳，再走近一些还能听到细微的从鼻息里传出来的哼哼声，听起来像是哽咽，又像是喘息。再往声源靠近一点，转角处便看见一抹蜷缩的黑影，他蜷在地上，躬着身体双手撑地，看起来像一只鹿，却感觉又像只老虎，他深深埋着脑袋，诡异的细碎声从他身上传来，他的脚下是一片血肉残碎，身下是一具女人的尸体，她的嘴巴被布带紧紧绑着，嘴巴微微张着，眼睛因为恐惧的瞪的像死鱼眼，眼珠翻上露出大片的眼白，死状惨烈不已。

　　“你还是这样狼狈。”
　　黑影闻声身体稍稍停滞，在黑暗中隐隐可见他亚麻色的发色染上了鲜红的血色，额头上长出一对银白色的尖角，纯美的脸庞满布血迹，眼神在黑暗里木讷呆滞，眼泪却不停地从眼角滑下，模糊了血迹，这是一张很复杂的脸，混合着泪水，满目无害与迷茫，又夹杂着冷绝与贪婪，全身的狼狈的样子让人分不清他是谁，或者，是什么东西。
　　身后是青灯，额前发丝微微遮住了右眼，眸中隐隐透出森森的寒意：“既然这么痛苦，你又何必？笠井。”
　　“……”笠井好像有了反应似得轻轻抬起了头，他呆愣地看了看自己满是鲜血的手，又看了看身下被他开膛破肚状态十分惨烈的尸体，他微微测过脸颊，眼眸好像开始恢复了丝清明，“……痛苦……？”似乎明白了什么似得，笠井抬起头，望着头顶阴暗的密室：“……染？……不……”他终于回过头，俊美的脸上鲜血与泪水交融，他看见身后的人，忽然笑了：“啊，我一不小心又犯了，青灯。”
　　“是么？事不过三，你知道他会杀了你吧。”青灯皱眉，墨色眼神和黑暗融为一体，散发着阴寒的气息。
　　笠井侧过身坐在地上，他松弛了下僵硬的怪异的看起来像是动物的手臂，脸颊一半隐没在阴暗处，他不在意地笑笑，狭长的眼睛弯成月牙形：“顶多就是另一半灵魂吧。”笑的另有深意：“就像和你一样。”
　　话落青灯忽然闪身上前，速度快的瞬间抓不住身影，青灯一手抓住他的头发，黑色眼瞳冰冷充满杀意：“那这另一半灵魂我先收下，如何？”
　　“这就是老朋友见面打的招呼吗？青灯。”笠井的身体被青灯提的笔直松软，他歪着头看着青灯戏谑道。
　　话毕他忽然弯曲腰身，小腿如闪电般向青灯猛踢而去，青灯立即用手肘挡下，上面笠井忽然露出尖利的牙齿，朝青灯扑去，青灯一时松开手闪开身形。

　　“笠井！！！”染的声音顿时刺穿整个密室，两个人都顿下的身影。
　　笠井瞬间收回露出来的长长的獠牙，他目光触及到染的脸，神色微微变得异样。

　　这边朱雀来到另一间密室，找到了另一个人，她伸手探探他的鼻息——还有气息。朱雀随即解开他身上的绳子：“喂，能醒吗？喂，醒醒。”

　　染触目满地的血迹，其中参杂着类似体内器官的东西，她用手捂住嘴巴，满眼不可置信。
　　青灯嗤之以鼻：“如此罪孽深重竟也有不愿触及的人。”
　　“闭嘴。”
　　“你是谁？”染像他示出手中的照片，“为什么二十年了，你一点都没有变化？”
　　照片里是染小时候拍的一张照片，里面不远处有一个人，修长的身形，亚麻色干净温柔的发丝，他微微侧身抬起头，精致的侧脸映在照片里，与二十年后无异。
　　笠井扫了眼照片，低下头，忽的沉默下来，半晌他抬手指指自己额头上的双角：“你看见了吗？这个。”
　　染面色露出一丝惊异，她终于注意到地上那具尸体，因为恐惧微微后退一步，她唇齿微微的颤动，强作镇定：“……舒斈，舒斈……在哪……？”
　　他没有回答她，只是自顾自问道：“你记起来了么？”
　　“我问你舒斈在哪？！”染终于没控制出声音，她不敢看地上的尸体，她的心像是被人紧紧攥住一样痛的不行。
　　“你记起来了么，那年你走失在树林里，你还那么小我牵着你的手，你有没有记起来？”笠井脸上露出一丝牵强的笑意。
　　染眼里盈满了泪水，她的视线开始变得很冷：“那有怎样？你现在这样算什么？怪物吗？”
　　“怪物？”笠井神色怔住片刻，他擦了擦自己的脸颊，又伸手触到头上双角，他忽然笑了，笑的眼眸微微眯着：“对，我是一只怪物。”眼角触及脚下的尸体，他俯下身双手抚摸女人的脸颊，他又低声笑着，最后变成羁狂大笑，笑声回荡在黑暗里，悲怆的让人动容，“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怪物！对！哈哈哈哈我是怪物啊！”说到这里他又止住笑声，转眼直直盯着染的眼睛，声音变的很轻很轻：“我是怪物，我很痛苦。你知道吗？”他双手捧起尸体的头颅，尸体的脸一览无遗的露出来，那是一张年轻貌美的女人的面容，几滴透明的泪水落在这惨烈的面容上，笠井温柔抚摸她的脸颊，眸中闪现着绝望：“……为什么我会这么痛苦……你进食会哭吗？为什么要这么痛苦……我只是……为了生存……为什么我体会不到一丝的快感？”

　　“青灯？”朱雀这时走进来，见到这样的情景有些愕然，她肩上撑着一个人，“怎……怎么了？”
　　染一眼认出朱雀身上昏迷的人：“……舒斈？”

　　青灯走到笠井身旁，眼神清冷的盯着他道：“尘归尘，土归土，你归虚无，她终归宿命。”
　　笠井似乎充耳不闻，眼神迷离地望着这个死去的女人，他低声喃喃自语：“我等了那么久，我们都是一样孤独的不是吗？我说了要来接你……我们约好了的不是吗……染……来我身边好不好……我们离开这里，我们去没有人的地方……我保证不吃人了……我们一起走好吗？”
　　青灯静静地看着，神色若有所思。
　　染闻言回过头，脸上露出一抹愧疚之意，她最终垂下眼睑，视线闪躲开这样的场面：“……对不起，我不能和你走。”
　　“……” 笠井身形一僵，他好像明白了什么，擦去脸上的血泪，“我竟如此蠢钝。”
　　青灯视线紧紧盯着他，顿了半晌，忽然问：“告诉我，麒麟在哪？”

　　身后朱雀听到这，视线毫无征兆投过来——麒麟？

　　笠井抬头看着青灯，脸上有些扭曲，他忽然说：“青灯，我如此落魄你竟也不安慰我。”刚说完，他的脸上曝出一层层密密麻麻的东西，笠井猛地扑向青灯，嘴巴里发出一声粗唳的嘶吼，向青灯张开利口。
　　青灯猛力挡下他，顿时尘嚣四起，笠井此时满身布满鳞片，延伸脖子上，脸上，嘴巴变成了一张猛兽的嘴，对青灯现着锋利的牙齿。青灯翻身将他摔向地面，笠井全身一震，继而翻身而起，此时他像只鹿，又像只羊，眼中一层迷雾，面色倒有些凶煞。
　　这时密室内一阵强烈的震动，朱雀见情势不妙，猛地将染和舒斈拖出去。
　　“啊——”染身体失去平稳，狠狠撞倒在湿冷的墙壁上。
　　朱雀一时顾不上两人，她对染喊道：“快走！”

　　震感之余密室上空飘起层层白雾，烟雾里隐约现出一条黑色的蛟龙，它俯身将笠井紧紧缠绕着。
　　朱雀脸色变的很难看，她的眼睛开始闪着微微的蓝光，脖子上皮肤有些细微的变化，她从没碰见如此强的妖气，以至身体承受不住开始要变回原形：“青灯！发生什么事了？！”

　　这时有个男人的声音单独传入青灯耳边，沉静而富满磁性冷静的没有一丝波澜：“久违了，青灯。”
　　“麒麟。”青灯面色寒冷，指尖蓝火刺穿白雾，眼神如墨沉寂冰冷：“另一半灵魂，还于我。”
　　“此畜我自会处置。”黑色蛟龙与笠井渐渐消失在迷雾里，“若要灵魂，用心找便是了。”

　　染忽然眼前一黑，感觉自己身体在往下坠落，忽然有双手拉起了自己，然后她就惊醒了。白色窗帘随着微风轻轻扬起，她转眼便看见床头置放的舒斈的照片——这是舒斈的房间，染蔓延疑惑撑下额头：“是梦吗？”
　　这时床头电话震动，染看着来电显示周警官的名字，滑开接听键：“周警官，你好。”
　　“悠染吗？我是周涛，舒斈已经找到了，现在医院……”
　　闻言染身影忽然如电击般，转眼电话被扔在了床上，人却一头冲出了门外，她感觉她此刻像是要冲开一切，回到她在意的人身边。
　　想到这里，染记忆一顿，陌生的画面忽然在她脑海里翻涌而来，那是被她遗落的记忆。

　　二十年前。
　　天气晴温，春意盎然，人们闲暇会来这里野餐游玩，小悠染和妈妈也不例外，这时候的小悠染只有4岁，整齐乌黑的短发在太阳的照耀下，微微透明如灰，稚嫩的脸上却挂着紧绷的表情，纯真的眼睛内冷淡无疑。
　　那天她和妈妈走散了，小悠染独自一人站在树林里，身影在偌大的山林里显得异常瘦弱渺小。她却没有哭也没有叫，纯白色的连衣裙有些脏乱，她甚至在想，不回家也没有关系……
　　这时候有个男人出现在她面前，亚色的短发微微蓬松温柔搭在耳边，留海慵懒散在额前，狭长的眼睛深灰色的眼瞳，一身干净的白衬衫衬着温柔明亮的笑脸：“你迷路了吗？”

　　笠井牵着她：“愿意跟我走吗？”
　　小悠染抬头疑惑地看着他：“那样我们会开心吗？”
　　笠井低眸温柔一笑：“和笠井在一起就会开心。”
　　小悠染继续问，声音稚嫩的让人心疼：“那样大人就不会吵架了吗？”
　　“怎么会，我们怎么会吵架呢？”
　　“你会像他们那样不要我吗？”
　　说着他们走到了车站，笠井抱着染坐上候车椅，自己也坐在旁边，阳光透过树叶密集的洒下来，落在他的脸上，温暖的让人心安：“我们会一辈子在一起。”
　　“真的吗？”小悠染眨着困惑懵懂又惊异地眼睛，问。
　　“真的。”

　　妈妈从远处便找到了染，她惊叫了一声，一脸惊喜地往这边奔来。小悠染低下头，碎发与眼睫在脸上投下淡淡的暗影，笠井摸摸她的小脑袋：“我们约好了不是吗？”

　　“染，等我来接你。”

　　人是如此脆弱，禁不起时间的质问与往事的追究。那时的迷惘与困惑还有些许惊喜的感觉如今已不复存在，但笠井的出现却像是一道温暖的阳光漏进了悠染紧闭的昏暗的房间，但又却在霎那之间，消失不见，淹没在二十年的尘埃里，黯淡到不再被忆起。

　　一推开病房门，染看见舒斈干净温雅的脸。舒斈习惯性用手推推眼镜，身体靠在病床上，他看见染，微微一笑，眼镜后的笑意真实温暖着染的心：“你来了。”
　　染轻轻呼出一口气，温婉笑道：“嗯，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