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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惊霄半世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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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添妤躺在被褥上,头疼欲裂,她的眼前一片迷蒙,意识逐渐脱离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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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鸾王朝,翰廷十八年。
户部尚书府。
“恭喜童大人,恭喜恭喜啊……”朝门庭院,官氏名家之流来往不绝,他们朝童尚书作揖道喜,整个府中如临春风。
因得一桩喜事。
民间得有一谣,这户部尚书童大人在位数十余载,为官清廉,先民后己,赋税平,粮饷盈,军需俸禄账账无染干净,五次三番向国主谏言,少征地税多鼓作。邻街佳话千里迢传不绝于耳。可谓是深得百姓之爱戴。
前日得闻,今朝户部尚书童大人之子童倾将与尹太傅之女尹醉菡喜得良姻。
童大人之子与国君从小熟识,从小习书,练得一手好字,诗歌词赋皆不在话下,其马术及射术也被传为佳话。曾闻太子一日心潮起,拉着童倾打野味,童倾次次更胜太子一筹,太子大喜,连连叫好,颁得平岭骑射手一名号,如今亦正是血气之时。而这太傅之女性格温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却喜好美景字画,太傅大人就令人在庭院落阁中种满了四季花。听闻她生来一副好嗓子,一发声就犹如天雀降临,女红更是令家仆连连感到羞惭,实乃一个碧玉如歌的窈窕好女子。
如此一双才子佳人,对在一块儿……
甚好不过。
炮声隆隆不绝于耳,国君与国同庆开了城门大赦三日,喜庆洋溢在每个人的脸上。阳添妤独自一人走在大街上,看着眼前一派热闹的景象,心情也跟着轻松了不少。
不知是何家有喜?竟然动辄了国君?!
阳添妤在一面墙边停下了脚步,墙上张贴的告示吸引了他的目光。
哦,原来是太傅大人嫁女,户部尚书迎媳啊!
等等!落款处盖的章为何是翰廷王的玉玺?
阳添妤的手心里沁出了一把细汗,脑海里飞速地翻过爹爹从前教她的王都历史。
翰廷,孝康,奉钺,攀何,帧酆……
阳添妤微愣。这么说来,这里是……两百年前的大鸾王都?
鼓锣笙天,大排场龙的车马慢吞吞地从尚书府的门前向太尉府移驾。数十仆夫抬着玉器丝绸珠宝,喜婆笑着跟在长帘轿旁,其后跟着四个小丫鬟。童倾骑在马背上,胸口一朵殷红的喜花,他英姿飒爽地直视着前方,嘴角微微勾起,不时对人群中喝彩道喜的百姓们抱拳相向。脚步声阵阵,久久不停。车轴不断滚动着,发出隆隆声。
阳添妤只是一直低着头,也没注意到从她的身边经过的人。待车马走过半米远,阳添妤好像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她的背一僵,猛地转过身,看着马上,他的背影。
童倾?
他怎么在这?
童倾似乎也没有看到她,只是骑马继续前进着。阳添妤好奇地跟着队伍尾末一直来到了太傅府。
太傅府内,出入的人摩肩接踵,大红灯笼高挂在府前门柱的正上方,府内四处贴着喜字,庭间小院,一座风水车有一下没一下地转动着,阳添妤走进庭院,用指腹抚摸着,石墙,吊帘,窗框……
不知为何,自进府开始,心中一直闷闷沉沉,这地方……
阳添妤脚下生莲,不知不觉竟走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她微微拧起了眉,走进了一个内卧,里面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书架上的书整齐地摆放着,毫无一点落灰的痕迹,一张简洁的书桌立在窗边。书桌上安静地躺着一副绝色的富贵杜丹图。
看样子,她这是闯到书房了。
走到案边,素指覆上图轻抚过其上已经干掉的墨迹,细细端详了许久,还是自嘲地笑了笑。她又不懂画,再多端视也是无用的。
离开了书房,阳添妤继续游荡在太傅府中。一个穿着锦袍的中年男子远远向她走来,他留了一点点黑色的羊角须,双手背在身后,年龄似乎是不大。他的身边跟着一个身着朴素的男子,他忠心地伴在锦袍男子的左右,似是说到兴头上,他们的笑声远远就能听到。
阳添妤紧张地单膝跪地。此人华服加身,又在这么偏静的地方出现,看他们熟门熟路的样子,此男子……应该就是太傅大人尹仲卿了。
二人笔直走过阳添妤的身体,阳添妤惊讶地回头望了望他们。
府内的下人来来回回在她身边不停穿梭着,阳添妤伸手拍上一个粉装丫鬟的肩,却从她的身体里直直穿了过去!
阳添妤诧异地小步徘徊在小廊。但凡来往的人,眼睛都是直直地视着前方,似乎……看不见她。阳添妤摊开掌心,一脸的不可置信。
怎么回事?
门前落轿,虎背熊腰的喜婆扭着屁股穿过小泉往内阁走去。阳添妤一笑,也大摇大摆地跟在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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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内红烛不断燃着,红色的锦被上绣着一双鸳鸯正戏水,一个娇小的女子端坐在床上,她,在等她的夫君来接她。
尹醉菡轻抿起唇,一朵牡丹仿佛盛开在她姣好的面容上,难掩春风桃花的喜气。她玉手紧攥着一张绣帕,帕上是她亲自绣的,她和她夫君初遇的故事。
房门一开,喜婆一脸喜庆地蛇扭到尹醉菡的面前,“尹姑娘呀,童公子已经到了内廷了,你看是不是现在……?”
尹醉菡默默不语,喜婆将她扶起,起身去拿红盖头。而在喜婆转身的一刹那,她身后的阳添妤顿时看清了尹醉菡的面容。
不看还好,这一看,她的背上的汗毛都立了起来。
为何太傅之女和她长得近乎一模一样!?
阳添妤瞪大了眼看着眼前那张熟悉的面孔,这张脸,她看了十七载,熟悉到不能熟悉!
好一阵繁文缛节之后,新娘总算入轿,阳添妤继续跟在队伍的最后边。临走前,她深深看了一眼尹太傅。
脚下步子迈出,越走离了太傅府,心头似是被什么重重压着,越显沉闷了。
难道这是不舍……?
这又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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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落得甚是安宁,洞房花烛,房内旖旎一片,镀金春宵。
阳添妤眼前一黑,再次看清时,画面一转,她已经来到了一片湖畔,她只觉得身体不受控制,竟逐渐飘起在湖的上方。
喜缘不久,尹醉菡和童倾身着便衣乘画舫出游,舫上的撑船夫贼贼地打量着他们二人,突然抢了他们手中的包袱跳下了河,小舫一下子承受不住上头如此大的动静,重重地摇晃了几下。舫上沉醉于美景中的尹醉菡一下子没反应过来,竟一失足,跌落了湖中。
一只艟艨楼船由远及近,从上面飞身而出一个人影,他的脚尖轻点了河面两下,他抱着全身湿透的尹醉菡,在河上旋转了几下飞回了自家的楼船。
童倾撑着小舫,驶到了楼船旁,看清了来人,脸一下子严肃了起来,他轻咳一声,抖了抖袖袍,单膝跪下。
“臣,童倾拜见翰廷王。”
阳添妤俯瞰着船上那个气宇非凡的男子,他似是比童倾大上了几岁,虽然没有龙袍加身,却还是难抵从内而外散发出的阵阵威严,予人能够窒息一般的肃穆,这个男人竟然是一国之王。
翰廷王放下抚在尹醉菡腰间的手,双眸却一眨不眨地停留在她的脸上久久没有离去,童倾尴尬地再次行叩礼,两船人小暄几声便各自离去。
水波荡漾,阳光晴照在湖面上,显得一池湖水慵懒迷离。阳添妤的心中隐隐升起一种不祥的感觉。
画面又一转,阳添妤定睛一看,自己竟飘荡在了金銮殿的上方。尹醉菡的身影出现在了宫内,她鬼鬼祟祟地跟在一个异装男子身后来了皇殿的门口,贴着门躲在其后好像偷听着什么。
翰廷王坐在龙椅上和倭国使者交涉,关于此年兵器米粮以及税收的问题,以及出兵讨伐商国的事宜,他的视线绕过使者,却不经意瞥见阳光斜照进金銮殿,打在地上的一个小小的影子。
“今日就此罢,朕稍感不适,还请使者莫多见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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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贱人。”翰廷王甚是愤怒,一巴掌打在尹醉菡的脸上,他本就是习武之人,这一巴掌下去,打得她头晕目眩。醉菡倒在地上,一丝血迹沿着她的嘴角流下,她捂着被打的半边脸,面如死灰。
“你竟用朕对你的宠爱,来背叛朕!”
阳添妤眼前的画面又一转。
尹醉菡将一张羊脂地图狠狠地甩在童倾的脸上,她颤抖地抬起手指着童倾,“童哥,你变了,你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甚至我……”
她的嘴翕张了几下,却还是哽咽再没了下文,她的声音中满是绝望,痛苦悲楚。
童倾一把拥住尹醉菡,执着到,“醉菡,你相信我,拿到了翰廷王的出兵路线和藏粮的地点,等我杀了翰廷王,到时候你就是国母,我们坐弊江山……”
尹醉菡眼眶中的泪水滚滚滑落。
童哥,我想的不是江山国母,而是尔为吾夫,我为你妻,同你共度此生……
从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就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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翰廷王行军到半山腰时,突然遇袭,那一战,童倾派出的四十二刺客非但没能一把火烧了粮仓,反而悉数被翰廷王的精兵所俘虏。
当城门的士兵吹奏起胜利的号角时,童倾心中大喊不妙,踌躇半天还是决定走为上策。
“李公公到——”一声尖锐的长呼打破了尚书府的宁静。
“童公子,我奉国主之命,邀你皇殿走上一遭,请吧。”
童夫人站在府门口向外张望,她抬头望月,看这夜色,应是子时已过,儿被公公带走已经数个时辰了,然他却还仍未归……
她紧了紧身上的紫色长袍,微微皱起了眉,一抹担心悄悄爬上眉梢。
童倾彻夜未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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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都。
潮湿的地牢。
童倾的双手被粗绳牢牢绑在一根木柱上,他身穿囚服,嘴唇干裂开来,身上隐约可见数十道疤痕,他的头发散乱不堪,眼神迷乱,意识不清。一缕月光穿过他斜角上方的半口窗直射到冰冷的监牢中,他抬头,双眸对上那轮美月,又想起了前些日子拥着那个娇小的身子,月下吟诗的情景。
“醉菡……”
童倾沉下了眼,呢喃到。
一阵繁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双金色的靴映入他的眼帘。
“童倾。”
童倾慢慢抬起头,对上翰廷王鹰般犀利的双眼。
翰廷王心下微微一惊,这还是那个他所认识的童倾吗?
他的眼中满是疲惫,里面布满了血丝,背脊佝偻着,再也不是那个在马背上同他比试骑射术的英勇男儿了。
“我知道你的目的。”翰廷王冷冷到。
“我换了军机令,羊脂图上的路线不假,只是……”
“我临时做了变动,我令八十大内护卫守在原地伏击,就等你的人来了……”
“我爱醉菡,你该知道。对,因此也让你有机可趁,来杀我。”
“你错在不该利用你的夫人来对付我,是你亲手将她送入宫,送到我的身边,又一次次叫她盗取偷听我身边的机密。现在她也是对你彻底心冷了吧。”
“看在童尚书劳苦功高数十载,我不杀你。”
“不过,你的夫人……”翰廷王的眼中涌动着一丝玩味,他轻轻勾起了一个邪魅的笑。
我怎么能轻饶她。
“王……”童倾的声音低低沉沉,似是带着一丝不甘的哀求。
“别伤害她。”
“怎么会呢?我爱她,至少,比你更爱她。”翰廷王怜悯地瞥了一眼木桩上的童倾,微微一笑。
王的一行人渐渐远去,潮湿的地牢又变得一片死静。
“哈哈哈哈哈……”童倾突然仰起了头疯狂地笑着,他的眼中噙着一丝泪,却始终不肯滑落。
我爱她,至少,比你更爱她……
醉菡,枉我们亲梅竹马一场,我给你的爱,却是不及一个外人给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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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抹鹅黄色的身影倚窗而靠,尹醉菡听着庭外风水车有以下没一下地敲打着地面,怡然地闭上了眼睛。
童哥已经半月未回家,听王说,公公年事已高,童哥最近在宫内和百官习技艺,为接手户部尚书之位。
可心中的惴惴不安,自那时起,就缠绕着她,让她夜夜不得睡。
一只信鸽停在她的窗前,扑腾了几下翅膀。
尹醉菡解下鸽子爪上的结,摊开了信。读到文的最末,却早已经哭成了泪人。她婵弱的身体靠着窗框,身子不断抖动着,泣满咽。
“凤去高楼楼台空……”
“呃……”
“对不出来了吧?”
尹醉菡仰起小脸,兴奋地看着童倾,“童哥,我来出一联,你对下句啊?采得一篮楼兰月……”
尹醉菡撑着油伞踩着石阶步上石桥,素手不断撩过石桥的表面。
“何比佳人袖中香。”
“哈哈,童哥,你好坏啊。”童倾拥着她,任由她一个个绣花拳打在自己的手背。
他扳过她的身,俯下身亲吻她的额头。
~~
雨,淅淅沥沥涤净了肮脏的人烟,也让她无比清醒。她的脸上始终凝着一丝微微的笑,她初遇童哥,就是在这姻缘桥头。那时他英气勃发,眼中掩不住的热血与抱负,后而才得知,爹爹和童尚书家,从小就是定了娃娃亲的。
那时,她就发誓,将来要好好为他妻,生为他姓人,死为他氏鬼。
尹醉菡低下头缓缓拿起了帕,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帕上她亲自绣的图案,脸上噙着的一抹笑却逐渐转变为悲凉的苦笑。
太美的梦啊。
为了你,我放弃了一切,家人,尊严,人性,到头来……
只是换得你一纸休书。
阳添妤看着面如死灰毫无生气的尹醉菡,心也仿佛揪在了一起,不是这样的!
突然,她指尖一松,油纸伞应声而落,弯腰脱去了绣鞋,嘴唇颤抖着看了一眼被细雨打得千疮百孔的河面。她绝望地闭上了眼,纵身从桥上一跃而下,只留得一张绣帕独自在桥上……
飘飘扬扬。
阳添妤飞身而下,伸手想接住尹醉菡急速下坠的身体,她的指尖却直直穿透了阳添妤的指尖。
尹醉菡娇小的身体迅速被河水包围,她的衣在水中飞舞着,连带着她沉沉下坠……阳添妤瞪大了双眼,一切的无助与恨顿时烟消云散了。
心,仿佛被狠狠掏空了。
是啊,这女子,两百年前就死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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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
“何事?”
“启禀王……”
……
“你说什么?”翰廷王震惊地倒退了两步,久久不能接受这个事实。他不过是命人依着童倾的笔锋写了一张休书罢了,想让她彻底死心,从此真正归属于他一人。
为什么要死,为什么……
“对你来说,孤王永是不及童倾那个薄情人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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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牢。
“呵呵,不知王再次屈尊这肮脏的牢房,是何贵干?”
翰廷王的双眸中满是血丝,面色也不再同往日般神奕。他动了动唇,挣扎许久,终是哑声,“醉菡她……死了。”
“你说什么?”
“醉菡死了。”
……
阳添妤坐在一茶亭中,边喝凉茶边听着几个老头话着八卦。
“哎,你听说没?”
“听说什么?说来听听啊?”
“那个户部尚书之子无故猝死宫中,尹太傅之女伤心欲绝,投河了。”
“这是真的吗?啧啧,难得童尚书是百年难遇的良官呐!竟晚年丧子丧媳,膝下又无人,诶……”
“还有呢!”一个长胡子的老头伸出手神秘兮兮地朝他们勾了勾。
“翰廷王……他好像疯了。”
“哦?”
“听闻他望月时忽而嗤笑忽而流泪,这不是疯了是什么?”
阳添妤再也听不下去,她起身离开。
不久之后,宫中传出噩耗,翰廷王驾崩,时年方二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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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添妤的身体逐渐开始发光,头里又是发出一阵锥心的疼。她的意识模糊了。
再次睁开眼,看着眼前陌生又熟悉的粉色垂帐,阳添妤长吁一口气。
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