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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4、Chapter 74.时光密码(下) ...

  •   全国统考的成绩公布后,我的名字被写上横幅,在高三教学楼的天井下挂了整整一周。
      头一回路过天井时,我刚换好室内鞋准备往楼上走。抬眼一看那排「恭喜柏木真言同学取得理科二类佳绩」,我嘴角一抽,简直想找条地缝钻进去。

      压着上课的点走进教室,迎接我的是一片雷动的掌声。发现带头人正是班主任椎名老师,我尴尬地杵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满分900分,我们柏木同学考了883,可以说,她现在已经半只脚踏进东京大学了。”顿了顿,椎名老师拍下一记惊堂木,厉声道,“但你们不一样!”

      我缩起脖子,尽可能降低自己的存在感,灰溜溜地走向自己的座位。这会儿,又听老师道:“自以为成绩不错的同学,先不要得意太早,更难的测试还在后面。只有通过二次考试的自主选拔,你们才有机会进入自己心仪的大学。”顿了顿,“没考好的同学也不必灰心,你们还有第二次证明自己的机会。现在留给你们的时间虽然不多,但柏木同学已经为我们证明了,搏一搏,单车也能变摩托。”

      “……”我竟无言以对。
      前桌的麻吕已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急忙把脸撇向一旁,避开椎名老师应声飞来的眼刀。

      那段时间,所有老师看我的眼神都变得不一样了。每每与我在走廊狭路相逢,他们都会露出亲切和蔼的笑容,仿佛曾经拿着我胡乱糊弄的作业把我拉进办公室耳提面命的人不是他们。

      不过现在一想,过去的我的确挺熊的。
      我尤其对不起的,是立海大附中曾经教过我的那些老师们。

      凭着“准东京大学学部生”的身份,我也受到了许多特别优待:得到成套东京大学理科对策考题啦、隔三差五就被班主任塞个苹果啦、帮同学解题顺便得到零食饮料或是手作甜点之类的报酬啦……等等等等。

      我知道,自己的好日子快到头了。
      因为我已经报名了北海道大学的自主招生考试,正准备订飞往札幌的机票。

      作为本届最有希望靠一般考试获得东大录取资格的学生,我的所作所为在老师眼里无异于叛徒,在同学眼里无异于智障。

      作为知情人士之一的麻吕绮罗毫不掩饰自己在羡慕中带了点儿嫉妒,嫉妒中又掺了点儿遗憾的情绪。
      “为什么?”她问我。

      我咬一口在校外便利店买的关东煮,抬头望天,思索片刻,而后严肃地绷起面孔。
      我答道:“人各有志。”

      然后,我便成功收获一记恨铁不成钢的白眼。

      值得一提的是,同为理科二类考生却远在立海大附属的仁王雅治同学,就是这届被媒体报道为“夜神月在世”的究极学神。
      满分900分,他考了个899。

      不过,他本人却拒绝了一切采访请求,拉在校门外的横幅也被他一番义正言辞的抵抗给撤下了。若不是在天海光的SNS看见相关动态,我压根不会知道这条被仁王瞒得严严实实的消息。

      我默默给天海光的动态点了个赞,反手就给仁王打了通语音电话。那头接得很快,晚七点左右,听着仁王咬下一口炸物的清脆声音,我一愣:“在吃饭?”

      “嗯。”他含糊不清地应道,“怎么,想来我家蹭饭吗?”

      “……抱歉,完全不想。”我把面前冷冰冰的饭团往桌边推了推,趴在桌上,侧头看向落地窗外迷人的东京夜色,语气很凶,“学神大人,您也太不够意思了,还跟我说什么‘考得一般,只能勉强试试北大了’,害我还为您小小担心了一下。难道对您而言,899也算考得一般?”

      他咽下嘴里的天妇罗,笑嘻嘻地:“噗哩,这不还差一分吗。”顿了顿,他说,“更何况,要是我早些告诉你分数,你因为过度自卑含恨自杀了该怎么办。”

      “呸。”我翻个白眼,没好气地道,“考899又有什么用,不还是得和我一起去北海道考试。”

      这话说完,我俩不约而同地静了静。

      “你……”
      “……你”

      仁王又一笑:“你先说吧。”

      我愣了愣,把头转半圈,脸朝下埋进臂弯里 。从缝隙传出的声音闷闷的,听起来有点儿哑。
      “你这成绩不留下来未免太可惜了,要不……你再好好考虑考虑?”

      那头静了两秒,接着响起仁王故作怪异的声音:“哇,柏木真言,你不会反悔了吧。”

      “哈啊?”

      “我懂了,你难得超常发挥考了个高分,就想见利忘义抛弃战友呗。”

      我愣一下,怒了:“仁、王、雅、治,我在说正经的!”

      他敛起笑音,声线变得低沉,弯弯绕绕的尾音也被他掰直了。
      “我也在说正经的。”

      我一动不动地趴着,半天没说话。他重新进入进食状态,也没催我,又咬断一只夹起的天妇罗,嘎嘣一声。

      大脑在臂弯里闷得有些缺氧,我起身走进露台,眺望那座在夜色中闪闪发光的东京塔。
      我已经很久都没有这么惬意地眺望东京塔了。曾几何时,坐在露台上饱览东京夜景,是我闲在公寓时最爱做的事情,没有之一。

      当仁王吃完第二只天妇罗,我低低地笑一声,问:“要是北海道也不适合我,那该怎么办?”

      仁王又“噗哩”一声。这是他的口癖,尽管我并不清楚这一声滑音代表的情绪和含义。
      “怕什么。”他说,“不还有我在吗。”

      诡异的寂静。
      我还没反应过来,电话那头突然传出了小男孩尖利的声音,听起来是未变声的年纪。
      从他兴奋的叫声中,我轻易便想象出一个捧着碗筷手舞足蹈的熊孩子形象:“爸!妈!姐!雅治哥谈恋爱啦!”

      我:“……”
      仁王:“……”

      *

      动身前往札幌的前夜,宫崎家康约我见了一面。
      熟悉的银灰色宾利停在公寓楼下。我将半张脸埋在毛茸茸的围巾里,走下一段短短的坂坡,坐进司机为我打开后座门的车内。

      丰沛的暖气瞬间包围了我,我尽可能自然地避开宫崎家康的视线,后背陷进座椅,头往车窗的方向偏,目光放空。

      他透过苦茶色的车窗打量坂坡上的公寓,若有所思道:“这幢公寓不错,是地产巨头相叶建设请藤本哉专门设计的,建成距今还不到五年。据说是你自己挑的?”

      “是。”我应道,话里有话似的多加一句,“租金也很贵。”

      他说:“你是宫崎家的孩子,不该有‘贵’这样的说法。”

      心怀不安的我用指甲掐进手心,脸上却缓缓笑开了。

      司机发动轿车,带我们朝东北的方向开。我看着含混在灯火中的车水马龙,那些闪烁的霓虹灯和块状的招牌,隔着面玻璃看去,就像是万花筒中五彩斑斓的花纹。

      在泥沼般令人窒息的寂静中,我面无表情地喊了声:爸爸。

      宫崎家康愣住了,他向我侧过脸:“你喊我什么?”

      “爸爸。”我重复一遍,笑起来,声音掺了蜜似的乖巧,“我想在银座买三幢楼。”

      当我说出这话,震惊的神色如潮水般从他漆黑的眼底褪去。他游刃有余地笑起来,眼角的笑纹很是和蔼,眼神却冰冷一片。

      他问:“三幢就够了?”见我半天没说话,他抬手,摸摸我的头,“当然可以,你可是我的宝贝女儿啊。”

      我的心情有多复杂,你们能想象吗?

      我仿佛又回到了那间风扇呼啦作响的小教室,开在侧身的小窗鼓入燥热不安的夏风,我捧着自己凭空捏造出的作文,用自己稚嫩而清脆的声音一个字一个字地读着:

      “我的父亲,是一名普通的小学数学老师。他像我在地铁车厢里遇见的大多数人那样平凡,不高也不矮,不胖也不瘦。他有宽厚而温暖的手掌,会在看我解出一道颇有难度的数学题后,轻轻抚摸我的头顶,连声夸着:‘我们小真言真聪明,不愧是我柏木老师的宝贝女儿呀。’
      ……
      去年过生日前,我想要放在家门外街角橱窗里的哈利波特对角巷乐高礼盒。拉着我驻足在玻璃外的爸爸摇摇头,指着价格牌上的那串零说:‘你还太小,不适合玩这么贵的玩具。等你长大以后,爸爸一定给你买。’结果一周后,在我生日那天,爸爸捧着那盒巨大的乐高出现在我面前,笑嘻嘻地说:‘七天过去,我们小真言已经长大一岁了。爸爸兑现诺言,给你把喜欢的乐高买回来了哦。’
      ……
      有这样的父亲,我真幸福。”

      时间点再稍往前推一些,我又想起那群追在我屁股后念打油诗的坏孩子们,他们扯着嗓子嘲笑我没有爸爸,他们说,柏木真言是个没人管没人疼的野孩子。

      小小的我站在公园的沙坑边,和小小的他们隔着一条石子路的距离。我们捡起地上的石块,相互扔来扔去。
      他们有五个人,我只有一个人。我一次只能向他们扔两块儿石头,他们却有十只手,每只手都能冲我扔石头。

      他们一边扔一边喊:“柏木真言真可怜,妈不疼呀爸不怜。爸爸妈妈在哪儿呀,问谁谁都没看见!”

      我开始意识到,他们的十只手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那五张嘴。他们的喊声吸引了越来越多的孩子,还有坐在公园外沿的座椅上守着自己孩子的家长们。越来越多的人靠近我们,在旁边围成一个圈儿,其他孩子见我势单力薄,便开始为对面加油助威,甚至跟着重复起我的名字,冲我高声喊着“野孩子”“坏孩子”。

      我憋红了脸,机器般重复着蹲身站起的动作,奋力将手中的石块朝对面扔去。

      其中一块石头误伤了一个驻足在沙坑外沿却安静如鸡的黑发少年,有鲜血从他的前额活泼泼地淌下来。这下子,围观的家长们终于看不下去了,他们纷纷掩唇惊呼起来,用指头遥遥指着我:“太不像话了。”

      再然后,对面也有石块掷了过来,我的额角同样不幸中招。鲜血灵巧地绕开我的眼角,一直朝着脸颊下边儿流。

      夕阳是红色的,余光是红色的,沙坑反射的光斑也是红色的。
      那些因没有父亲而蒙受的欺辱、那些因缺乏关心而扭曲的暴力和叛逆、那些握紧的拳头、那些潮水般满溢而出的委屈、那些模糊了边界的深夜和黎明、那些爱与恨……在这一刻,它们像是一朵炸开的蘑菇云,像是一座爆发的活火山、像是在静默中炸开壮丽色彩的宇宙星云。

      我看着眼前这个既不平凡也不善良的父亲,这个口口声声说我是他“最爱的女儿”却将我视为累赘和备胎的父亲,这个妄图将我作为棋子放上博弈沙盘的父亲。

      在隐约的期待中畏缩前行的十八年忽然失去了意义。
      那个在残阳中孤军奋战的灵魂已长成了如今的模样。

      从回忆中抽离的我用异常冷静的语气说:“我不会留在东京。”

      “我知道。”我听见他同样冷静的声音响起,甚至带着点笑意,“你订了全日空航空的机票,明天上午十点半从羽田机场出发,目的地是札幌。”

      我的后背有些发凉。

      他又说:“你考得很好,比真希当年强太多了。你是个好苗子,我为你感到骄傲。”

      没有质问,也没有训斥,他用轻描淡写的态度面对我尖针似的的叛逆,像是一块巨大的海绵,将我的愤怒和斗志全都吸纳进去。

      宫崎家康问:“你和迹部家的公子发展得怎么样了?你若是愿意跟他去英国倒也不错,签证和房子都不用担心,爸爸会帮你搞定。”

      他的目光落在我的指间,那枚缠绕着玫瑰藤蔓的钻戒正在窗外射入的霓虹中闪闪发光。他意味不明地勾起唇,淡道:“这枚戒指,是德国著名珠宝工匠历时三个月亲手定制的。饶是我亲自登门,都得按先来后到的顺序拿着订单排队。”

      寒意顺着尾椎骨一路爬上来,此刻,在胀满暖气的轿车内,我却如坠冰窖。
      大脑一片空白,我却下意识掩住了那枚被迹部亲手套上的戒指。

      轿车平稳穿行在东京的深夜,宛如一尾在深海巡游的鲸。宫崎家康俯下身,目光射向降下的半截窗外,悠悠叹息。

      “真言,你看。”

      我茫然地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

      “快要建成了呢,天空树。”

      我这才反应过来,学着他的样子俯下身,通过一扇小小的车窗,从斜下方的视角仰望伫立在夜色中的东京晴空塔。

      “这不仅是东京第一高塔,也是世界第一高塔。”宫崎家康说,“东京塔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犹记得,我初来东京时,所谓的天空树还不过是一座高大却冰冷的骨架。它像是一个悲剧的源头,终日被噪音和尘土笼罩,反衬着东京塔的优雅和矜持。

      一晃眼,两年过去了,即将在月底竣工的天空树已经站成了高大壮观的巨人,它站在绝对的高度,沉默地俯视着脚下的莽莽众生,俯视着正以扭曲的姿态瞻仰其伟岸的我们。

      宫崎家康说得没错,东京塔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我握紧拳头,内心再度变得刚毅且坚定:
      我也是时候离开这里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4章 Chapter 74.时光密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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