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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Chapter 73.时光密码(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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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国统考的前夜,我乘地铁在新宿下,试图找到各大美食博主联名推荐的炸猪排店。
出发前,我在便利店买了个火腿蛋三明治。吃到一半,收获了生理的饱腹感,心理却愈发寡淡空虚。
无头苍蝇般在货架间转了几圈,我提起衣领,裹上围巾,在自动门开合的叮咚声中,走入寒风肆虐的街道。
今年的东京下雪了。
——看到这则天气预报,我才后知后觉,原来响彻黑夜的细碎声响不是雨,而是细小的雪粒。
这场雪只心血来潮地短短下了一阵,没在屋檐树梢积起雪块。今年初雪存在过证据,仿佛只留存于晨间新闻主播的一面之词。
来东京的第三年,我又在新宿站迷路了。
我曾爱好去银座刷爆不属于自己的信用卡,也曾穿梭于青山颇具设计感的店面附庸风雅。
我不常来新宿。
说不上为什么,我不太喜欢这里。这里人多、嘈杂、混乱,烟火气太重。尤其是地铁站,像一座庞大复杂的化学工厂,空气中时刻弥漫着令人头晕目眩的气息,无数的阶梯和管道穿越其间,一不留神便会让人迷失方向。
我从新南口出,走了小半条街,拿出手机一看,发现在南口前多看了个“新”字。
在“世界第一繁忙”的新宿站,走错出口堪比灾难。我在寒风中无语凝噎两秒,索性破罐破摔,顺着原有的方向走下去,来到高岛屋,进纪伊国书店,顺手买了两本建筑相关的专业书。
烦躁。
烦躁。
在持续的低气压中,我走进一家街边的小食店。
店面很小,在一张吧台前排了六张高脚凳,再没其他能够落座的地方。
此刻,只有一张凳上坐了人。吧台后不见人,我找了个与她相隔两张座位的地方坐下,开始四下找寻老板的踪迹。
这时,除我之外唯一的食客推来一本菜单,一声“请”干脆利落,是清甜的少女音。我抬眼一看,对上一张不施粉黛却骨相惊艳的脸,有着妩媚的眼型,绀碧色的眼波却清透干净。
她穿了一身浅灰色制服,大衣叠起放在桌下的隔板里,短裙下一双长腿细得令人发指,膝盖的骨骼几乎凸成一道直角。
胸前的校徽有点儿眼熟,似乎来自都内一所挺有名的私立女校。
我收回视线,漫不经心地翻两页菜单,点一份竹笼荞麦面。她应一声,向前抻了抻脖子,冲着吧台后隔了道门帘的厨房喊:“山本先生,竹笼荞麦面。”
得到一声洪亮的答复,她笑着对我说“稍等”,便复捏起搁在碗边的匙子,小口小口地吃起面前那份几乎没怎么动过的猪排咖喱饭。
懒得看手机,我在呼呼作响的暖气中疲惫地撑起下颌,随手翻起新买的书籍。
建筑是我从未涉及的领域,集结许多专业词汇的大部头对现在的我而言有些过于晦涩了。磕磕绊绊地读了两页,我头痛地叹口气,开始怀疑仁王雅治“学建筑吧,建筑师多酷啊”的提议是否可靠。
在厨房忙活好半天的老板终于把荞麦面套餐端了上来,我合上书,双手合十握住筷子,完成对食物的例行问候后,我夹起一筷子面条,往酱汁里蘸了蘸。
“怎么样,明天就要考试了,紧张吗?”
我吓一跳,抬起眼,发现老板正对着我旁边的少女说话。
“唔……还好。”轻快的,甚至带着点笑意的回复。
“不愧是相叶啊。”老板哈哈一笑,似乎颇为自豪的样子。他抽出根香烟,放在鼻子下嗅了嗅,很快放回去,“等考完试可得记得回来帮衬店里噢,要是离了你,我一个人可忙不过来。”
我嚼两口荞麦面,咽下,不禁皱起眉头。
踩雷了么?面条有点儿发涩,也缺了嚼劲。
自带饱腹感的我决定不再勉强自己,我放下碗筷,端起茶水喝一口。
老板又问:“果然,相叶是不想考出东京的吧?”
“嗯。”这会儿,少女也放下匙子,盘里的猪排咖喱饭剩了整整一半。她喝口热茶缓了会儿,说,“如果能顺利考上一所不错的国公立,我大概是不会离开东京的。”
老板又大声笑起来:“太谦虚了啊,相叶。你不是已经被保送东大了吗。”
少女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垂下眼,没说话。
我不禁感到好笑。
冬夜的新宿,狭窄的小食店,一双年龄相仿的少女狭路相逢。她们日以继夜地学习,拼命成为这场升学战役的佼佼者,一个即将顺理成章地进入东京最一流的学府,一个却发了疯似的想要逃离这个数以亿万计人次想要挤进来的地方。
去新宿三丁目站乘上丸之内线,往池袋的方向坐。还没开出几站,列车便因自杀跳轨者的出现急停了。
在东京,这似乎并不是值得大惊小怪的事情。
听到广播,靠在我边上的年轻男孩终于舍得从手机屏幕上抬起眼。他嘴角一撇,无声地做出“诶”的口型,接着复低下头,拇指在键盘上飞速扣字,在SNS群组发布哗众取宠的言论:
「要是在白天遇上跳轨者该多好,就能名正言顺地迟到了~」
余光瞥过一张张冷漠的脸,我紧了紧握住单肩包背带的手,目光投向窗外,只觉得不寒而栗。
*
考试当天,我甚至没背书包,只带了个手提纸袋,里边儿放了个装着铅笔橡皮的透明笔袋,证件放在钱包,钱包揣进兜里。
慢吞吞地走进东工大考点,即将上五楼的我不得不顺着人流等电梯。濒临超载边缘的电梯先装了十来号人往楼上走,我重新摁下上行的按钮,等这班电梯完成使命再下来接我。
考生们有秩序地在电梯门前排起长队,我漫不经心地往队伍后边儿回望一眼,忽地瞥见一道出挑的身影。
是迹部。
他正拎着提包,一手抄兜,银发打理得一丝不苟。眉角和泪痣微扬起,眸子里带了几分笑意,看着我。
心跳不受控地漏了一拍。
电梯门在身侧打开,本应最优先在里边儿占据角落位置的我却主动退出来,走到队伍最末,排在迹部身后。
我问:“你怎么会来这里?”
他从胸前的口袋摸出准考证,在我眼前挥了挥:“这还用问?”
“你不是……”我用指甲一掐手心,把后半句话咽回肚子里。
他没有贸然戳破我的心事,只重新把准考证收起,淡淡道:“多参加一次考试也不会吃亏。”
早在去年十一月,迹部就已收到了牛津大学的面试通知。一个月后,他赶赴英国,经过连轴转的面试和加试,终于在几天前拿到了牛津的预录取通知书。
这就是迹部景吾,一个凌驾于人世间的天之骄子。不骄矜于家世和财富,对家族和自身的前途,总能保持清醒的头脑悉心规划并付诸努力。
在人后尽人事,才有足够的底力在人前扬眉吐气。
我能清晰地看清自己和迹部之间的差距:他是真贵族,我是灰姑娘。
我认可他,却并不羡慕。我没有追寻星辰大海的欲望,也没有久居人上的意志。
说到底,是我太过小家子气了。
“你想去哪里?”他突然问我。
我诚实地答:“北海道。”
我见他将薄薄的唇角扬起微妙的弧度,以为他又会像过去那样毫不留情地嘲讽我。不料,他只是低低地笑一声,了然中又带了点儿无奈。
“你啊……”
话头简短,也没再继续下去。
降下一楼的电梯门再度打开,我顺着人流挤进舱内,确认目的楼层已被摁下,转眼,发现迹部竟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隔着扇门板的距离,目不转睛地盯着我。
我下意识用手抵住门,焦急地问:“你不上来吗?”
他把下颌线绷得很紧,没答话。过了两秒,锋利的喉结滚了滚,他轻哼一声:
“给本大爷好好考,啊嗯?”
我一愣,挡在感应器前的手缓缓滑开。在迅速合拢的门缝间,我看见他转过身,背对着我挥挥手,走远了。
我看着自己映在电梯门上的冰冷倒影,说不上为什么,忽然感到阵阵的难过。
换做以前的我,就算不知能对他说些什么,也会义无反顾地在最近的楼层冲出电梯,顺着楼梯跑下去,追上他。
纯爱电影里边儿的女主角,不仅是所向披靡的圣斗士,更是能跑下马拉松的体力冠军。
而我,没有为爱情不惧风雨的勇气,也没有冲破现实藩篱的资本和底气。
现在的我,平凡、自私、懦弱,却理性。
这样挺好,不是吗?
我垂下眼,一遍遍打量自己准考证上的文字和照片。电梯在五楼停,我拎着包走出去,向着考场的每一步都迈得扎实而稳定。
我仿佛听见了海浪的声音。
潮水翻卷起雪白的浪花,从天际一波波地涌动过来。它拍打着礁石和沙滩,在天地间发出悠长而壮大的回响。
哗——
哗——
哗——
这一刻,终于还是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