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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2、第九十二章:告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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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痛苦。
她无法汲取能供她继续生存的氧气。
琴绘费力地喘息着,她觉得自己仿佛变成了一台老旧的、早已被时代淘汰的风箱,无论多么努力调动呼吸器官,结果都只能发出一些刺耳的气音。
视线变得模糊,耳中嗡鸣作响,病痛剥夺了她其余的感官,她唯一能做的,仅仅是无助地握紧面前唯一支撑着她的那只手。
有人隔着耳鸣不断地让她深呼吸。于是她努力地大口呼气,然后手的主人便默契地在恰当的时机把喷雾的滤嘴塞进她的口中。强烈的求生欲帮她努力地吸收着清凉的药剂,渐渐地,窒息的痛苦散去了,呼吸的频率也重回正轨,她脱力地倚靠在一旁的肩膀上,却仍死死地拽着那只握着喷雾的、又一次救了她的手,似乎忘了要将其松开。
琴绘休息了片刻,目光不由定在了辉一手中的那瓶喷雾上。
此时他们两个都跌坐在地上。辉一的另一只手还撑在她背后,只是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变成松松垮垮半揽着的状态。而她的两只手,其中之一抓着他的手腕,剩余的则死死地捏着为了配合今天这身淑女裙装而替换的精巧手包。
上周她从青沼先生处取回的那罐新的喷雾还在她的包里。这么说的话……
琴绘缓缓地抬起头,看向少年的眼睛。
果不其然注视被其躲开。不仅如此,她还感觉到辉一在不动声色地挣开被她抓住的手。
刚刚还在说什么“不想让她离开”,怎么现在自己反而想先逃跑了?!
念头在脑中一闪而过,琴绘难得敏捷地做出了反应,她迅速地改为搂住男孩子的腰,以自己的力气硬是把似是想起身的他重新按坐回地上。能觉察到被她抱住的人的身体不自在地僵硬了片刻,最后还是认命般放弃了挣扎的打算。
在这个寒冷的会让人肢体麻木的春夜,依靠着他的这副柔软的躯体,带来这世间唯一凝实而又真确的、更让他难以舍弃的温度。
如果可以,他多想永远将其留在自己的身边。
“解释一下。”因为姿势的变化,琴绘干脆地把下颚抵在他肩上,算是变相地为她的“囚徒”又添了一道枷锁。
被她紧扣在怀里的人沉默许久,后像是刻意地轻描淡写道,“你的药当初就是被我拿走的……我想杀了你,这简直是在轻松不过的……”
“不是这个!”琴绘激动地打断了他,“我想问的不是这个!”她的嘴唇轻颤着,呓语般吐出一句话,“暗黑兽……为什么你的眼睛里还会有他的影子?”
她仰起头看他,月光淡淡地打在那双灰色的眼眸上,为其覆盖上一层浅浅的流光。辉一不免留恋地多看了一眼,便痛苦地把视线移向别处。
“因为……基路比兽不是告诉过你们吗?”他极力维持着在面上虚假的笑容,心底却止不住泛起绝望,“暗黑兽就是我。”
“作为暗黑兽时期的所作所为,都是源自我的本心。”
温和谦逊与体贴善良都是为了生存而做的伪装,而那些可怖的恨、丑陋的恐惧、肮脏的嫉妒……一一被黑暗斗士精神所挖掘出的,皆是他不为人知,却又真实存在的欲望。
所以……现在她都知道了。辉一无力地想。
既已看到了他的阴暗的内心中居住着一个疯狂的恶魔,那么她的脸上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呢?
会害怕吗,会逃跑吗,还是……
他忽然意识到,环在他腰间的那双手臂,仍然没有松开。
“抱歉。”耳畔传来女孩的声音。琴绘在短暂的沉默中悄然把脸孔埋入他的肩头,因而发出的声音有几分沉闷。
她在说什么?
辉一难以置信,脑中也随着一片混乱。
她为什么要道歉?明明下手伤害的人是他,她又是为什么要对他说这一声“对不起”?
琴绘对他内心的挣扎浑然未觉,继续闷着声说道,“其实,我应该是有些发现了的。”她倚着男孩子有些单薄的肩膀,声音低得像是在自言自语,“我早就知道你在心里积压了很多事。可是……”
她不甘地承认,“我一点都帮不到你,还总是罔顾你的想法,不断地向你提出自私的请求。”
“我最近总是在想,如果从以前开始就在你身边的人不是我,而是辉二这个双胞胎兄弟的话,你会不会过得更轻松一些呢?”她呢喃着,“会不会……就不用这么痛苦了?”
“你为什么还不明白呢?!”
辉一骤然提高的声音让琴绘微微一震,而他之前垂在身侧的双手也突然有了动作。那双手臂强势地依附上来,似是愤怒的惩罚又像是无助时的挽留,用力把她的身体全部按进自己怀里。
“是啊,我和辉二是双胞胎兄弟,但是从出生的那一天起,我们就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个体……你看,妈妈和爸爸分开并带走我之后,我们的人生轨迹就连半点重合的地方都没有。”
他的声音低柔地落在琴绘耳畔,却引她重新回想起曾经得以窥见的辉二与辉一天差地别的日常生活:那与辉一家狭小的居室形成鲜明对比的宽敞洋房及附带的整洁庭院;除此之外,还有辉一从未体会过的,能够同时拥有父母关怀的一个完满的家庭。
一个与他拥有天壤之别的双生兄弟,这定让辉一觉得难以启齿,所以才选择把记录着关键信息的字条夹在作业本中的方式告诉她这一切。
琴绘之前还对此有些介怀,可如今第一次见他放下负担主动向自己说起对辉二的想法,不咸不淡的叙述则令酸楚与苦涩一并涌上她的心头。
就像是感受到了她此时波动的心绪,辉一安抚般拍了拍她的肩膀,继续说道,“但是那又怎么样呢?虽然我不曾体会过如辉二那般富足的生活,我却也拥有他所没有的,最珍贵的宝物。”
说着,他松开了环绕她的双臂,改为温柔地捧起她的脸颊。琴绘被半强迫着对上他的眼睛。背对着月光,辉一的瞳色比寻常更深,浓稠地像一汪墨,可就在这看似平静无波的深色之下,似乎有某种激烈的情绪在翻滚涌动。
“琴绘,”他小心翼翼地开口,音调很低,仿佛在害怕自己的话音稍稍重了些,就会让那件珍贵的器件因此破碎,“我只有那么一件最宝贵的东西,你能不能……”
他的眼眶泛起薄红,卑微地恳求。
“能不能不要那么残忍,把她从我的身边夺走?”
他犯的最大的错误,就是当时自作主张地把孤单的她当成了与自己同一类人。
但随着时光荏苒,他终于意识到自己的错处时却为时已晚。他发现了藏在她冰冷尖锐的外壳底下的真实面貌,他开始眷恋这独属于他一份的暖意,并自私地妄图永远占有。
琴绘上一回见他如此脆弱,还是在婆婆的葬礼之后。
可为什么他会露出这样的表情?如果他们之中有个人会深陷于对方会从此离开的恐惧中,那个人也应该是她才对。
是啊,她是有恐惧。因为恐惧他有一天会厌倦了病弱的自己而转身离开,就干脆违背自己的本愿,利用一个听上去冠冕堂皇的理由,率先提出那个决定分离的请求。
至少这样的话,在别离之刻真正来临之时,她还能维持自己那一分廉价的骄傲。
“那真的是一件珍宝吗?”琴绘摇了摇头,面露无奈之色,“不要因为一件装模作样的残次品,错过了其他真正有价值的东西啊……”
似乎完全没料到她会给出如此消极的理由,辉一的神情看上去有些茫然,“你在胡说什么?”他口吻中透出不悦,双手却珍惜地在她脸颊柔软的肌肤上细细描摹,“我当然知道什么是最好的。”
“她的存在对我来说过于美好,以至于我总是在想……如果最后她终是不能属于我,那还不如就将她彻底毁掉。”
捧着面颊的手无声地下行,再度抚在她纤细又脆弱的颈项上。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掌下温热的皮肤随着呼吸的频率微微颤动,而他也只需稍稍添上两分力气,就能使这细微的颤动彻底平息。
就像在初到数码宝贝世界时基路比兽告诉过他的那样,只要能吸收了她的资料,那么她就再也不会从自己身边离开。
如果她不愿呆在黑暗中,他也不愿她到往有光的地方去。
突然,琴绘低低笑了声。
“骗子。”她说。
若他真会那么做就好了。
琴绘的声音打破了一度束缚住他的那出绝望的梦境。辉一恍恍惚惚地回过神,接着又听到琴绘在问,“如果你真的想毁了我,为什么还一直把那瓶药留在身边?”
假若刚才他没有拿出喷雾,不也同样会达成他想要的结果?可现实是他不假思索就摸出了那瓶被他完好保存着的药剂,为她进行紧急的救助;在她发病期间呼唤着她的声音,亦是充斥着担忧与恐慌。
还不仅如此。他总是认为暗黑兽是个会伤害她的存在,然而在琴绘的记忆里,浮现出的却是诸多与其的态度截然相反的细节。
初対面时她落河被捞起后竟被告知是奇迹般毫发无伤;再对阵时那看似针对她的每一次杀招实则都处处留情;替拓也受伤后她陷入昏迷,是在事后得知那时她身处爆炸中心结果却没有受到一丝波及;以及在魔弹兽体内,当光暗两股截然相反的强大力量互相碰撞后即将吞没手无寸铁的她时,就是那副漆黑的铠甲,牢牢将她护在怀里,为她挡下了所有的冲击。
即便是此刻还残存于掌心的那道浅浅的疤痕,也是因为她主动握住了暗黑兽的剑;而那时口口声声要“从她开始下手”的邪恶数码兽在看到她做出如此举动后,竟连将剑往前送的力道都不敢用。
琴绘忽的想起了个她一直想知道可从没找到机会问他的问题,“那时候也是你吗?我被困在海底孤立无援的时候,在深海里看到了暗黑兽铠甲上的眼睛……”
辉一松开了双手,低头沉默不语,不过琴绘还是从他的神情中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看吧,这家伙就是这样。无论外表如何变化,或是口中说出的多么可怕的话语,他最后的行动,都还是会护在她的身边。
是象征黑暗的斗士又如何?暗黑兽的体内填充的是他的灵魂,便同样也拥有着一颗会为她而软化的心。
“笨蛋。”
琴绘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在抽噎。
抛开那些该死的理智,她当然也……不想让他从自己身边离开!
更何况在她的心底深处,也存在着一个与他有关的、扭曲的愿望。
“那个,辉一。”琴绘轻声呼唤他的名字。
辉一怔怔看向她,视野中的那双浅灰色的眼眸中盈满泪水,在月色照耀下闪烁着粼粼波光。
光是看着她不停落泪,冷静便不可思议地尽数回归。他忍不住地想帮她拭去泪水,可一想到片刻前自己的所作所为,他的双臂便犹如灌铅,沉甸甸地垂在身侧,难以动弹。
刚才救了她又如何,他的杀意也是切实地发自心底。既然已经让她看到了连他自己都害怕的那一面,那他也应该……做好最坏的打算。
却听到琴绘问,“你知不知道,在数码宝贝世界的时候,自己究竟答应过我什么?”
辉一的思绪倏然被她的疑问扯开,他顺服地在自己的回忆中徘徊一圈,下意识地接道,“是,旅行吗?”
“笨蛋。”琴绘又骂了一遍,“我是说在月球的时候。”
辉一想要回答,不料刚张口就愣住。他又细细想了一遍当时两人的对话,才发觉她那句请求还没说完就被自己抢白了。
总觉得有些滑稽,他记得自己与她做了个约定,没想到实际上连约定的内容是什么都不知道。
“那是,什么?”他有些怕从她口中听到自己不愿听的答案,不禁有些消沉。
琴绘有些扭捏,包括眼神都不自然地别向一旁,“我再说一遍,你可别忘了。”
“我希望你可以尽情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她没有看他,但一字一句说得格外认真,“但我也希望你可以永远在我身边,不要离开。”
说完,她自嘲地一哂,为自己幼稚地擅自加上的那个虚无缥缈的时间期限。
但辉一对此浑然不觉。喜悦降临得太过突然,山崩海啸一般而来,猛烈地让他头晕目眩。他僵沉的双手终于寻回了些知觉,发着颤去碰她,想要以此去确认站在这里对他说出这句话的女孩并非是在他为了保护仅存的理性而生出的一些不切实际的臆想。
琴绘安静地任由他的掌心贴上自己的脸颊。他手上的温度还是有些低,于是她将其一并握住。
她也很冷,可两个人一起总会更暖和些。
“现在你已经知道是个多么蛮不讲理的约定了,还会点头同意吗?”她给了他最后一次机会。
辉一圈住她的肩膀,把她拉近胸前,用以替代了那个无需再说出口的答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