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王》紫度炎光

25、圣莲华

　　早晨妙音浑浑噩噩地醒来，起床的动作牵动了一丝钝痛，他低头一看，自己的臂膀上是一块一块乌青，两只手腕更是被十善扼出了一圈明显的勒痕。然而身体遭到蹂躏的印迹虽然可以靠衣服遮盖，可当妙音来到镜子前，瞧见自己眼睛、嘴角、脸颊上那些殴打和撕咬的痕迹时，就知道今天是没法出门了。
　　可反正也没人在乎他是否出席了每天的早课。
　　如此自嘲地想着，妙音稍微把自己清洗了一下，又整理了一番凌乱的床铺，最后才坐在上面开始逐片区域地冷敷起自己的伤痕。
　　当他的母亲还坐在王妃的宝座上的时候，他尊贵的连轻轻地摔一跤都会使身边的侍从遭到严责，可是那样的日子现在想起来，竟然遥远的就像不曾存在过一般。在妙音第一次遭到十善的虐待而去寺尊那里告状无果，结果只换来十善更加凶恶的报复的时候，他就认识到这个小小的寺院自成体系，是与他的过往完全不同的世界。或许逆境通常更容易让人聪明起来，总之仅接受了一次教训，妙音就再也没犯过这样自讨没趣的错误了。
　　他不紧不慢地处理自己的伤口，拖过了早课，也拖过了午餐，但看着依然清晰可见的青紫，妙音觉的自己怕是连晚饭都没法露面了，他终于把浸满水的毛巾扔到一边，倒在床上，索性不再去管那些屈辱的伤痕了。
　　可是就在这个时候，忽然有人来到了他的寝室前，敲起了他的屋门，这一点自然不是妙音听见的，而是他看见了黄昏的日光将一个欣长的人影投注在他的窗棱上。妙音不禁有些纳闷，如果是十善去而复返，他从来不会这么客气，可是除了他以外，寺里其他人跟自己更谈不上交集，谁会在这个时候还来造访自己？
　　他爬起来走至窗边，轻微地打开了一线缝隙朝门口看去，却发现那里站着的居然是在典藏阁里有过一次偶遇的黑发少年。
　　是曼殊！
　　这个认知一闪过脑海，妙音简直吓了一跳，他匆忙跑回屋里，翻出一件典礼时才会用到的长外套把自己捂的严严实实。然而做完这一切后他忽然愣了一下，奇怪自己为何要有如此举动？只要他一直不出声，曼殊不就不会进来了么。
　　妙音就此打定主意，决定假装不在，反正他本来就听不见屋外的动静。但是随着门外人影驻足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他的这个想法却愈发动摇的厉害，另一股想见一见曼殊的念头则甚嚣尘上，其势宛如涨潮的海水，强烈的令妙音百思不解，可还没等他分析出此种矛盾心情的缘由，门外人影一晃，妙音就下意识地一步跨了出去，拉开了屋门。
　　“啊，原来你在啊。”正不知道妙音是不在还是听不见的曼殊，见房门开了，刚松了一口气，可看清妙音脸的一瞬间，他却勃然色变，连忙道：“你的脸怎么了！”
　　妙音虽然听不见他说什么，但仅凭他的视线和表情也能猜出大概，他不由自主地将外套又捂紧了一些，可惜脸上的淤血范围实在太多，根本不能全部遮挡。妙音格外窘迫，又无法用语言第一时间编造出合理的解释，只能急躁地摇了摇头，后悔之余猛地要将房门关上。
　　曼殊却抢先一步用手挡在门缝中，不由分说地径自挤进了屋里。他扫视一圈内里环境，目光投注在水盆和毛巾上，很快意识到了它们的作用，眉头皱的更紧。
　　“有人打你了？”他没有时间再找纸笔，用肢体动作表示到。
　　妙音摇了摇头。
　　“那是怎么弄的？自己受伤可不会弄成这个样子！”
　　可他一连问了几句，妙音始终都用摇头回应他，直到眼前人的脑袋低垂的都看不见表情了，曼殊才意识到自己似乎正在逼迫少年面对一个他抗拒的问题。这让他终于冷静了下来，一边为自己的并无立场的强硬态度惭愧，一边拉着妙音，让他坐回床边。
　　“对不起，我刚才着急了。”这一次，曼殊换成了自己备好的纸笔写道，“可是我真的很关心你遇到了什么？”
　　写到这里的时候他顿了一下，后知后觉地醒悟到自己大半天都没在寺里看到妙音，或许就与他的伤痕有关，遂又追问道：“我在典藏阁和经堂都没看见你，吃饭的时候也没见你出来，是不是因为你不想让人看见你的伤？”想了想，还觉得不稳妥，曼殊又加了一句，“是有人欺负你了吗？别害怕，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妙音无言地盯着他的字看了半天，就在曼殊以为他会始终沉默下去的时候，他才缓缓地提笔写道：“谢谢你的关心，但请你别管这件事。”
　　“为什么？”既然对方已经开了口，曼殊就绝没有置之不理的道理，“不管是谁，将你打成这样，都是没有道理的！他应该得到应有的教训。”
　　这次妙音倒没有迟疑太久，他只是简单地写道：“或许你能让他受到惩罚，但你总是要离开的，而我将永远留在这。”
　　这回轮到曼殊沉默了，他虽然总看着世界善的那一面，但并非不知道世界还有黑暗，几乎立刻就明白了妙音这句话潜在的意思——自己不过只是路过这里，他偶尔的一次好心并不能解决妙音的根本问题，而当他离开之后，又如何能保证妙音不会受到变本加厉的伤害？
　　曼殊看着妙音平静的样子，猜的出来，他在这寺院里受到虐待恐怕不是什么新鲜事情，这让他越发的痛心，也越发痛恨自己的无力。他还是头一次恍然大悟到自己的善意是如此的单薄又天真，充其量只能令自己感到满足，却对这世上万千苦难的人生并没有多少帮助。

　　最终曼殊离开了妙音的房间，他的心中狼狈，甚至在临走前都不敢再看妙音一眼。他原本以为自己的亲近大概能带给这个柔弱的孩子温暖，可现在他才发现这个孩子并不柔弱，他早已冷静地看穿了自己并不能真的拯救他，所以才选择了闭口不言，否则到时候难堪的就是刨根问底却又无能为力的自己了。
　　带着这般沉重的认识，曼殊走进了他的老师——莲华法王的房间。
　　“怎么了，孩子，你好像非常难过？”法王一眼看出了曼殊的情绪，关心地问道：“我还从没见过你如此沮丧。”
　　莲华法王已经不年轻了，不再适用“美丽”“漂亮”这样的字眼。她继位之初，颇受人非议，认为其资质平平且略有污点，不知因何得到了新羽帝的肯定？但她却不以为意。法王似乎永远都是和风细雨的，她对曼殊时常以孩子相称，而曼殊对自己的这位恩师也会有子女一般的深情。
　　“老师……您有没有遇到过无论如何您也帮助不了的人？”曼殊在法王边上坐下道：“您遇到过明明看到对方的痛苦却无能为力的时候吗？那时你会怎么做？”
　　莲华微微诧异，她放下手头的书打量了曼殊一眼，从他的目光中看到了严肃的认真。与之相应的，法王也沉思了良久，才带着一种从岁月中得来的沉重，低声道：“如果……给我一次机会，让我站在哀者的面前，我会用尽全力的帮助他，不管用什么手段，不管结果会如何……至少我不会在以后的每一个日夜里追悔莫及。”
　　老实说，曼殊是有点意外于老师如此回答的，在他的印象里，莲台总会采用一种折衷的、圆润的、平和的方式来解决问题，“不管用什么手段”这样的词藻，是绝难从莲台的口中出现的。但这个回答却恰恰点燃了曼殊心里的冷灰，他一下子目光明亮，对法王说道：“老师！我有一件事想求您答应！”

　　妙音没想到自己在一天之内还能再见到曼殊，当他看着曼殊离开时，心里想的是大概自己再也见不到他了。毕竟虽然他拒绝对方好意的话是事实，可那也有暗含着对方能力不够的意思。曼殊对他的帮助完全没有私心，他却泼了曼殊一盆冷水，换做妙音自己，他恐怕除了失望，还要觉得对方不识好歹了。
　　所以，当他看到去而复返的曼殊时，竟有些呆滞，而当他看到跟在曼殊后面走进屋内并脱下斗篷的人时，就更为惊讶了。
　　莲华法王？！
　　他慢了好几拍才手足无措地跪了下来。
　　然而，莲华的内心其实也是惊讶的。她原本是拒绝不了心爱弟子的请求，想来看看这个让他如此放不下的孩子是个什么样的人，可是妙音超出了她的预期，她甚至都无意识地上前了一步，然后才按住了自己的心情。
　　那一刻，法王心里浮出了一个模糊的念头。
　　“这孩子……确实让人很难以忘怀……”她恢复了平静，对着曼殊淡淡道，“但是曼殊，你确定自己对他不是一时的怜悯？如果你只是因为可怜而带他离开这里，却不能一直坚持到让他能完全独立为止，那么在琉璃院，他也未必能过的更好，他将来恐怕也未必会感激你。”
　　“我并不是为了得到他的感激。”曼殊坚定道，他已经想好了，跟过往只是对路人一时片刻的援助和关怀比，他这次要彻底的改变妙音的人生，他要真正的履行一个修者的责任，将天神的慈爱散布到需要帮助的人的心里。
　　得到了他肯定的回答，莲华点了点头，随后她走到妙音面前，有些疼惜地摸了摸他的面庞，温柔地问道：“孩子，你愿意跟我到琉璃院，做我的学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