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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南丹州 ...

  •   妙音恍恍惚惚的,像是沉在一滩泥沼里,有巨大的力量扼制着他,让他发不出声音、做不出动作,唯有神智还晃悠悠地好似漂浮在半空一般,没有完全脱离控制,但也由不得他去掌握。他隐约感到身边有人来了又走,窃窃私语地发出各种议论,但是所有的声音最后都归于静寂,忽然安静的让人无所适从。
      他在这种安静中睁开了眼睛,发现光线还没爬到窗格的一半,刻着长蕊木兰纹路的窗栏被软黄色的阳光包围着,把木兰变成了金菊。
      妙音已经习惯在这个时候自然醒来,习惯迅速整理好单调的白色房间,失去听觉已经两年,他也已习惯于面对这个本来熟悉的世界,因为不再发出声响而变得陌生。
      穿过低矮密集的宿舍区,长廊边的建筑开始变得气魄起来。所有地方寺院的布局都是按照琉璃院的样式微缩起来的,宿舍区的前面就是典藏所,但是跟琉璃院那个据说汇聚千年精华的书库比起来,南丹州的典藏所实在太过渺小,同时也人迹罕至,然而就在走廊的尽头,妙音却看见了他不想看到的人。
      十善正从走廊那头朝这边踱来,他同样看见了妙音,冲他邪乎地笑了笑。妙音视若无睹,迅速地扭头,朝着一条不知道通向哪的小游廊就拐了进去,也许会绕路、会迟到,但跟被十善堵住比起来,还是值得的。
      结果慌不择路,他就撞到了人。

      妙音手揉着额头,坐在地上倒吸了口冷气,他没想到早课开讲之际还有人在典藏所周围晃荡,于是抬起头来看向对方。那是个陌生的少年,他比妙音要高,正皱眉捂着自己的鼻子,血从他双手的指缝里流了出来,这让他看着妙音的眼神异常的不友好。
      这两年间,不知道为什么,似乎没人考虑过教妙音唇语,大家除了忽略他,只有迫不得已时才会用笔纸与他交流,所以当这个少年怒视着他却不与他说话的时候,妙音也不知道该做点什么。
      “对……对不起。”他只能想到这句,并且因为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他也无法组织更长的句子来替自己开脱,结果对方就一手拉起了他的衣领,大概觉得这轻飘飘且语调怪异的道歉是对他彻底的侮辱。
      不过就在少年正欲做下一步打算的时候,另一只手却阻止了他。
      “怎么回事?你的鼻子怎么了?”
      “曼殊!你来的正好,你看看这小子怎么回事?撞到人居然就这个态度!”散脂脸上还挂着难看的血污,他挣开同伴的手,气呼呼地指着仍坐在地上发愣的妙音。曼殊顺着他的手指看去,只觉的这是个一眼让人无法忘怀的少年,清淡的模样中仿佛又藏着股极致的浓烈,只待时间,便会展现出繁花和鸟语。
      曼殊并不靠外表来评价人,但他忽然觉得没有不对这个少年友善的理由,于是微笑地伸出了手,“你没事吧?”
      面对这个黑发黑眼的陌生少年伸向自己的手,妙音一时之间也有些徵愣。在少年的这个笑容里,他好像又听见了世界的舞动,何其可笑,却又是何其奇妙。
      “你没事吗?”曼殊发现这个漂亮男孩只是呆呆地看着自己,不免又略微提高了一点声音,而他嘴部的动作终于引起了妙音的注意。大概是在询问自己吧……妙音从那个令人迷惑的微笑中拉回自己的神思,伸出手去回应那个想拉起自己的人。
      “你为何会这么匆忙呢?不管怎样,你撞到了我的朋友,我觉得你有责任向他道歉。”
      “……”
      “怎么了?你哪里不舒服吗?”
      妙音最终放弃了去努力分析对方的唇部活动,他摇了摇头,指指自己的耳朵。
      “真抱歉,他是听不见声音的。”直到两只手拍到自己的肩上,妙音才发现十善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自己身后。如果是私下里,他一定会脸色难看地皱起眉头,但在外人面前他却忍下了这股烦躁。
      “看两位的纹章,应该是从琉璃院跟随法王陛下来巡视的侍天吧?法王陛下已经在经殿开始讲经了,两位不需要前往吗?”
      除了寺尊,十善难得会对人这么客气,妙音也不知道他说了什么,只见那个还在流鼻血的少年慌慌张张地跟同伴说了几句,然后愤怒地瞪了自己最后一眼,捂着鼻子跑了。
      “原来是失聪啊,难怪对我们的话全无反应,这样倒是我失礼了,实在抱歉。”知道对方听不见,曼殊便在对妙音说了一句话后标准地鞠了个躬。妙音从这个简单的动作里感受到了许久不见的重视,居然有些开心,情不自禁地对他露出了一个笑容。
      这个笑容让曼殊怔了怔,忽然想起来问道:“请问你……”随即他又意识到对象不对,便转向十善道:“请问他叫什么名字?”
      “他叫妙音,现在还是个低级的奉天,我是他的师兄,我叫十善。”十善刻意把自己的戒名也说了出来,对方毕竟是琉璃院出来的人,不应该放弃介绍自己的机会。
      妙音……或许是承载着对声音的美好期望吧,默念了几遍这个来自经典中的名字,曼殊想着。他微笑地摸了摸妙音的脑袋,刻意为他放慢了嘴部的动作,一字一顿道:“你好,我叫曼殊。”
      “你笑得很开心嘛!怎么,这就想着攀高枝了?”目送着琉璃院的侍天走远了,十善脸一变就让刚刚那个虔诚友爱的形象消失的无影无踪。他的双手从妙音的肩部慢慢滑到他的腰上,“别对人家抛媚眼了,你对他们那些人来说比沙子还微不足道,除非他们跟我一样,看上了你这张脸蛋。”
      十善不需要跟妙音把什么话都写在纸上,他知道对方完全能感觉出自己的意思。果然,妙音眼里的光彩在刚刚短暂的活跃了一下之后,又全部回归于深潭。

      经殿在任何一座寺庙里都是最神圣的地方。授课、祭典、仪轨……全部在那里举行。不过妙音却记得来到南丹州的第一天,寺尊就掏给他几本经书,在一张纸上写好几句嘱咐,大意就是他要是愿意就去经殿听听课,不愿意的话就在自己屋里看书。所以这个经殿对妙音来说一直是个可有可无的地方,因为妙音对它来说也一直是个可有可无的人。
      但是无足轻重也是有好处的——那就是自由。只要不跨出南丹州寺的大门,妙音在这个高墙里就享有着绝对的自由,所以在寺里所有人都忙忙碌碌、毕恭毕敬地接待着从琉璃院来的法驾时,只有他一个人跨坐在二楼走廊的石条凳上,间或有几个侍天从他身边经过,却没有人来管他。
      往下俯视一定的角度,就可以看到经殿露天的广场,这个广场今天被装扮的格外肃穆庄严,因为法王要在这里公开授课。妙音的视线往广场靠近经殿飞檐的方向望去,那里搭着一层高出地面的木阁台,四面垂着细白的纱帐,有繁复的流苏和银色的风铃挂在帐子的四个角上,飘出悠扬的弧线,激起他听不见的清脆声音。
      那里面,就应该是法王了。
      法王,是神使、是笃教的最高权利者,是这个帝国里唯一和羽帝同称为“陛下”的人,更是所有侍天努力想要到达的梦想彼岸。在过去千年的历史中,朝代和王权虽然几经更迭,却唯有法王的玉座一直静静地矗立在琉璃院中,所以历代端坐于玉座之上的人,即使已经没有实权,也仍能充当着许多人的精神寄托。
      现任的法王是个老女人,叫什么名字妙音记不得了。原本他对笃教的世界就一无所知,现在身体虽然入了戒,心思却从来也没有放到上面过,所以对这个在地位上应该算是他的领袖一般的人物,妙音没有任何心灵上的憧憬。他的目光直接越过法王的幕帐,落在了纱帐右首位的那个黑发男孩身上。
      就是那个对他微笑对他鞠躬道歉的少年。
      难怪十善会对他那么客气,他的身份一定不低。他站着的地方离法王最近,有时还会朝着帐子的方向说些什么,满大殿都是表情严峻的人,只有他总是挂着怡然的笑意,自然地立在那里。肯定已经是个高级的侍天了,更或许还是法王的亲信……妙音这么想着,支着脑袋看得有些发呆。
      不知道一个固定的视线是不是真能引起人的反应?就在妙音发愣的时候,黑发少年忽然抬起了头,正好也向妙音所在的二楼望来,对方仿佛有那么一瞬间的停顿,然后他就笑了起来,还是那样有如亲吻嫩叶的天空一般温暖。
      妙音吓了一跳,情不自禁地一缩身蹲到了栏杆下面,可是在躲起来之后,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反常——傻瓜!我为什么要躲起来?我又没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然而即使这么想着,妙音还是在栏杆的遮掩下蹲了一会才又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去,这时广场上的少年已经不在看他了。说不清是有些失落还是有些期待,妙音便接着趴在栏杆边,继续痴痴地注视着下面根本听不到的讲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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