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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送葬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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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薄雾还没有完全散去,四下宁静,只有隐藏于枝头的几声鸟鸣宣告着鹰泉城这个庞然大物即将苏醒。东布林寺中亦一片冷清,连标榜虔诚的修者大多也没有起床。妙音就在这个时分回到了自己的寝殿,他没有叫醒那个在外屋偷懒打盹的值夜小教童,径自走进内室,一头倒卧在自己的床上,心上一片茫然。
混乱的一夜已经过去了,现在想来,妙音简直不知道自己当时为什么会向森波提出那么荒唐的要求。他不是第一次跟男人睡*觉,也不是第一次投怀送抱,可对象从来不会是森波这种人,因为森波的诉求不一样。当对方轻柔地搂着自己,当对方将一个个吻仔细地烙印在自己的身上……妙音就感到一股难言的窘迫,他已经习惯了做玩物、做交易,但从来没有习惯被像一个情人般对待,更不会像情人一样去回应。他几乎是落荒而逃的离开了那间偏殿,甚至不想去看森波的表情,只是走出了很远,仍觉的背后被一双满含笑意和玩味的目光注视着。
事情怎么成了这样?妙音闭上眼睛,感到懊恼、无奈和不解,可奇怪的是他居然没感到后悔。
第二次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透亮,睡醒的小教童大概深怕自己怠工的事情会被法王责怪,正惶恐地守在妙音的床边,一见他望向自己,就连忙问他有什么吩咐。
“……执首回来过吗?”妙音觉的有点头疼,小教童却能听见法王嘶哑的嗓音,少年对妙音摇了摇头,随后又小心翼翼地问道:“陛下,您不舒服吗?”
妙音冲着屋外晃眼的光线眯了眯眼,伸手摸了下自己的额头,这才发现自己的身体经过曼陀罗的侵害和昨夜的一场折腾,终于没用地发起烧来,他有气无力地朝教童摆了摆手,又不知不觉陷入了沉睡。
这回在黑暗中度过的时间更加漫长,期间还做了浑浑噩噩的梦,只是醒来时什么也记不清楚,唯独余留下胸口莫名的沉闷。妙音这一次发现床帐已经放下,时值深夜,灯台的烛火发出朦胧舒适的光晕,而守在自己床边的人换成了低垂着眉目的曼殊。
妙音隔着床帐定定地望着床边的人,昏沉的脑子一时有些恍惚。他惊讶地觉的仿佛有很久没看到曼殊了——尽管他明明才见过他,可是这几个昼夜里发生了太多的事情,多的让他与曼殊间因为不可言说的秘密而存在的鸿沟越来越大,使得曼殊离他非常遥远,遥远的令人伤心。
“醒了?”可能是听到了什么动静,曼殊拉开帐子探头进来,妙音恢复了一些清醒,也看清了曼殊脸上的憔悴。曼殊这几天一定也经历了很多吧,虽然他早已脱离了俗家,可这种时刻也不能不回去支撑年迈的双亲,好在他总归还记得自己,好在自己在他心里总归还有一个位置。
想到这里,妙音的苦闷稍稍消褪了一些,他拉住曼殊伸过来试自己体温的那只手,安心于手掌下恰到好处的温凉,“你怎么来了?如果你忙,也不必回来,这里没有什么急事。”
“对不起,这两天丢下你一个人,也没顾上教内的事,其实你的难过肯定不比我们要少。”感到对方的体温已经接近正常,曼殊放下了心。当桑格丽塔府邸里的事情稍微能让他喘一口气的时候,他才蓦然意识到妙音应该也是这起意外的受害者,他失去了弟弟,还要被继母迁怒,因此当侍天来通知他妙音病了的时候,他不禁担心的回来看了一趟,并对一度疏忽了妙音而感到惭愧。
然而妙音听到这样的安慰,内心在叹息的同时也在苦笑:善良的曼殊啊,你怎么会明白我真正的心情。他怀揣着这份罪恶,一时无话可说,就见曼殊撑着床沿,又向自己靠近了一些。
“其实,我还有一件事想和你商量……是关于雅图王他们……”曼殊组织着措辞,似乎有一些为难,“两位老人请我代为恳求你,希望你能主持梅康莎的葬礼。”
雅图?这个信息让妙音有些意外,自从梅康莎出事后,他就觉的雅图王妃一定不会再想见到自己,所以她怎么会愿意让自己这个她心目中的罪魁祸首来主持爱子的葬礼?
“我知道,你跟王妃可能有点冲突。”以为妙音的沉默是不乐意,曼殊放缓语气开解道:“但是你们终归是一家人,王妃想让你来为梅康莎献上祝福也是因为她相信你能让梅康莎回到天神的身边,她到底还是信任你的。”
“不……我觉得她并不这么想,她一直认为我恨她和梅康莎,她估计只是想让我在葬礼上受到良心的谴责,或者要再当众控诉我。”妙音半开玩笑的说了一句实话,不过他并不担心这么说会引起曼殊的怀疑,因为在曼殊的观念里,只要是“家人”就必定拥有不容置疑的感情,哪怕这世间从不缺少亲人反目、手足相残的事情。
“没有这回事。”果然,曼殊皱起了眉头,对妙音如此自贬表示不满,“你在介意王妃那天说的话吗?她是受了太大打击才会失控,她也请我为那天的事向你道歉,如果她真的怨恨你,怎么会让你主持梅康莎的葬礼呢?”
谁知道那个疯女人又在想些什么——妙音暗自冷笑,但也不打算再与曼殊争论这件事,于是他点了点头,换来曼殊一个欣慰的笑容。
“好吧,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会送梅康莎走完最后一段路的。”不过是主持一场只能安慰活人的仪式罢了,至于梅康莎到底能不能回到天神的身边,那就看他自己的运气了。
按照笃教的历法,葬礼最终被安排在天女节之后的第一个满月之夜。因为雅图在帝国中数一数二的地位,这一场葬礼的规格居然不比任何一场庆典逊色,尤其当人们知道葬礼由羽帝出资、法王主持时,更是纷纷前来东布林寺献上他们的一份“哀悼”,尽管他们之中很多人甚至都未必认识可怜的死者。
梅康莎的遗体被安放在主殿正中的祭台上,年青人经过精心修饰的尸体已毫死气的痕迹,被鹫尾花环绕着,宛如沉睡一般。
妙音站在主祭的位置上,他短暂的扫视了死者一眼,扪心自问道:我愧疚吗?我因为间接促成弟弟的死而恐惧吗?他其实原本有点担心,自己能否能维持好这一场表演,然而直到直面棺椁之中的青年时,妙音才发现,自己什么感觉也没有——他对这个有着一半血缘之亲的人被自己害死的事实,没有任何的感伤。
我果然已经是个无可救药的人了……察觉到自己这异常冷漠的感受,妙音不禁在心里对自己嘲笑了一番。
“年轻优秀的生命逝去,固然让人惋惜,但请暂缓你们的眼泪,王子已经回到了神的身边,神会像诸位一样爱他疼他,请无需为极乐之国的住民担忧,我们终会团聚……”口中念诵着祈祷的祝词,妙音从教童捧着的小碗中沾了一些混合着油脂的金粉,将之涂抹在梅康莎的额头,作为他进入极乐园的凭证,然后便依照程序,走下台来宽慰死者的家属。
雅图王妃哭得几度昏厥,全靠侍女搀扶才能勉强立在一旁,她旁边的雅图王作为一个主君,不便哭的太过失仪,但那佝偻着的背和颓丧的神情,看起来也格外老态龙钟。再往后的是一些与雅图有着盟友关系的贵族们,只不过所有人都没有老夫妇两个悲得那么情真意切,毕竟死的不是他们的继承人,他们只不过是到场诠释下自己应该扮演的角色。
妙音走到雅图王妃面前,如果说梅康沙的死激不起他任何感觉的话,王妃悲痛欲绝的样子倒终于对他稍稍有了些触动,可惜也仅止于此。他从这名已参杂了白发的老妇人身上再也找不到过往的憎恨和快感,这不禁让妙音觉得很是索然无味,原本还想说些只有两人之间才能听懂的挖苦讽刺,现在也没了兴致。他泛泛地安慰了些程序性的话语,便意欲摆脱她,可雅图王妃却忽然跪下来拉住了他的衣摆。
“法王陛下!请可怜可怜我这个老妇人吧!”老王妃抬起已经哭花了的脸,靠扯住妙音来支撑着自己,哀求道:“我知道,这是因为我的罪孽而祸及了我的孩子,请您饶恕我!为我洗去我的罪孽,让我的家能回到神的怀抱中吧!”
王妃这样的要求,放在平时是隆重举行的一种宗教仪轨——即替人洗去一生恶果,让他的来生依然能安享福报。作威作福的贵族们没有哪个是清清白白的,所以都愿意在临终前花一大笔钱为自己洗罪。可这种仪式并不针对活人举行,王妃的要求实属不合规矩,然而没有人去制止她,毕竟失去独生爱子的老人把匪徒的错都归咎于自己了,法王难道不能安慰性地为她念几句洗罪的经文吗?妙音找不出拒绝的理由,何况他也听出了王妃掩藏于话中的潜台词:她向自己求饶了,这个趾高气昂的女人终于向自己低头了。
看了眼旁边曼殊的恳求之色,妙音叹了口气,暂时压下了对这个老女人的厌烦,用力扶起了雅图王妃,“王妃,请不要这样说,您并没有什么罪……”他抬起一只手,正准备点在雅图王妃额上,念诵洗罪的经文,老王妃却忽然一个踉跄,像是体力不支似的扑进了妙音怀里。
那一瞬间,妙音只感到一股凉意穿透了自己的腹部,同时一股冰冷和奇异的酥麻感觉涌入他的身体。他诧异地低头看去,正迎上老王妃的目光,这女人一反之前哀容满面的表情,两眼发出狂热的光芒,厉声叫道:
“杀人凶手!去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