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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二章 寒天生莲 (中) ...

  •   第二章(中)

      那年,又是一个冷天儿——正月十五。每逢此日,城内外都好不热闹。连我这懒猫都早早起床,天不亮就出门了——全家一同出发,为拜观音娘娘。初一十五拜佛,本是汉家习惯,但不知从哪年起,旗人也入乡随俗了。到了晚上,还有夜市和灯会,城门都会关得晚些。虽然我起得早,很欠精神,但一想到这热热闹闹的场面,整个人就抖擞起来。

      拜完佛寺,远眺西湖,逛了些许便准备回去;好歹歇息一阵,晚上还要看花灯呢!大街上人流涌动。记得是母亲的婢女阿慈一路带着我,我很是兴奋,直问她怎这么多人;阿慈回说自然是因过节热闹,然则还有个宿因——是“看鞑儿奶奶”:就是汉民好奇旗妇的衣饰,还有天足,会远远偷看两眼;甚至有人为了瞧得清楚,还站到城门楼上。不过阿慈这一句无心之言,却补上了好些唠叨:她叮嘱我,万万不可在姨丈家提起这话——因“鞑”字是对满人的不敬之称!虽多数时候,这只是汉人说顺口的土话,但满人听了,肯定不好。

      我再望去,发现人们果然对偶遇的旗妇投以好奇目光;心下觉得好笑,却也无可厚非:我自幼与阿姐一起,见怪不怪;但百姓的好奇足以理解。正瞅着这新鲜的一幕,就听有人嚎啕大哭。

      “爹,求你!”

      哭音从人群里传出。我父亲一向好瞧热闹,便穿过人群;而我,不顾阿慈的管束,也跟过去了。

      见一个破衣烂衫的女孩跪在地上,哭得稀里哗啦的;她嘴里嘟囔着什么,但哭得太厉害了,听不大清。

      后听旁人议论,才知是她爹要卖她;又听围观者道:这卖女儿的外号刘赖,本是个庄户,以卖菜为生;他一直好赌,也不大照顾田里的事;他老婆倒很能干,可惜去年得了痨病;他看瞧日子过不下去,便萌生卖女之意;且他还有个儿子,这女孩在他眼里似乎毫无用处。

      “爹,别卖我……”那女孩哭得极惨,只听清这几个字。

      周围有人相劝,说这女伢儿挺好,亲爹怎舍得卖?那刘赖却尽回些可怜话,说什么不卖不行之类;可说来说去,就是不说他自己有错。

      再瞧这女孩子,瘦得跟豆苗似的;脸脏脏的,膝盖那儿都破了!但她模样很是讨喜,长大了准是美人。她不停地哀求周围的乡亲,求大伙劝劝她爹,不要卖她:“大叔大婶儿,劝劝我爹……我想回家,我想照顾我娘……求求你们了!”瞧她那样,甚是可怜。

      众乡亲一听这话,更觉此女孝顺懂事,都劝刘赖勿卖女儿。这刘赖眼瞧没了生意,气急败坏,猛地给他闺女一大巴掌!扇得那孩子倒地不起。

      我惊得瞪眼,脑袋都气懵了!父亲则一直咬牙,连说了好几句“岂有此理”!众人遂也纷纷指责。原以为这下这刘赖可卖不成了,哪知竟杀出个程咬金来——有个很凶的人,上前询问这女孩的价格。不一会儿,那凶模样的买家又带来了两个汉子,并同一个妖冶的女人。

      那女人一身暗红大袄,缎面儿烫金;脸涂得煞白,看着就蛮森人的!她撑起那女孩的脸,端详一番,便连连称好。这时周围有人言道:“不好!这是本城有名的鸨子。”

      我听哥哥偷偷讲过,那鸨子就是妓女的头头,专管青楼……这姑娘,怕是要进火坑了!

      心急如焚!再瞧那死刘赖,竟犹豫不决起来;但显然已动摇了——他问了三遍价钱!

      怎么办?!

      这女孩子谁买了不好,非要让鸨子买去?!

      那与其这样……不如我买了!

      我心中闪过了这个念头,又想了一想,就去拽爹的袖子。当时我眼巴巴地望着父亲,欲言又止;而他,似乎也知道我想做啥。

      心都快提到嗓子眼儿了,生怕他回绝我。

      但我爹就是我爹,他从不拒绝我的善愿。

      父亲让马夫去问刘赖的意思;谁知那鸨子极其可恶,听到后立马儿抬高了价钱,还说愿出多两倍的银两,且是现钱——十两白银!按理说买个小丫头,出到四五两,便是上等的数额了;十两银子,那可不是小钱!当然,也全因这女娃长得好看,鸨子留着她有大用吧。

      父亲没带太多现钱,且他一介乡绅,和个妓女竟价,当真不妥;虽每次都是让马夫去说,但一来二去,确实觉得尴尬!可父亲还是没有放弃,打算再抬高价钱,劝说刘赖等上一等。

      最后竟抬到十五两了,引得周围一阵唏嘘!这是什么价儿呀,简直闻所未闻。按理说这刘赖该烧高香了,岂料他却来句:“谁给现钱谁作数!您等都是财主,我惹不起!万一丫头被领走了,进了府,又不如数给钱,我找谁说理?”

      这下坏了,父亲也无可奈何。而那鸨子,远远朝父亲行了个礼,就要吩咐手下拿钱。看瞧这女孩要被鸨子带走,我急得直冒眼泪!

      “慢着!”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声音好生耳熟。

      我朝那边看去,喊话的,竟是纳兰过心!

      他不知何时来的!我一愣,还没顾得上问候,就听他说了句:

      “我买!”

      他站在那里,盯着鸨子;身后跟着个年长的男人,连同一个小厮。那鸨子听罢当然是不让的了,说了好些个闲言碎语。记得过心并未回话,只是垂着眼皮,用手摸了摸他那耳环,遂耳语那年长的下人几句。之后那下人就走到鸨子跟前,不知说了些什么,吓得鸨子面色铁青。

      一眨眼的功夫,事情就发生了惊天的转变——鸨子放弃了!她不买了!刘赖呢,也老实了,最后只收了七两作罢!

      真是百感交集。

      而那女孩,哭着给过心跪下了。

      过心随即扶起她来,让她回家侍奉母亲;后又警告刘赖,若敢将这女孩卖予别人,就等着下大狱吧!

      此时的刘赖已无别的选择,乖乖地按了手印,拿了银子,不敢废话。那女孩子也准备回家,只是临行前给我爹和过心又跪了几次,磕了又磕。

      父亲忙扶她起来,微微笑道:“莫要谢我,要谢就谢我女儿吧。”

      过心呢,什么都没说,只是摸着他的耳环。

      一切都妥当后,过心走来向我父母问安;对我,就只唤了声“云巧妹妹”——如果,这也算和我说话的话。

      感觉他高了些——是啊,过心比我年长,自然高了;好像又俊了……我这都想什么呢!真是乱了……我好想知道他是何时来的?买丫头的事,他父亲知道么?一下子冒出这许多话!想对他说,却没有机会。

      总之今日的过心,和往日里,不大一样……

      母亲和哥哥都有些疲累,直催父亲早点回家;我便也跟着上了马车。回去的路上,我怪怪的——总觉得这心,像是被什么给充起来了,有股热热地东西涨在里面,暖腾腾的。

      更奇怪的,是过心那张面孔,总在我眼前浮过。

      这感觉,到了晚上都没消停。

      晚饭后,母亲胀肚难受,而父亲也不想出门;于是乎我和哥哥就只携了家仆出去赏灯。走了些许辰光,竟遇到阿姐一家。阿姐已回来了,她选秀时出了疹子,顺利落选——对她来说,很是顺利;我姨母感染风寒在家,就只有姨丈和表哥与她同行。自然,我两家便一起走了。记得那晚街上花灯锦簇,琳琅满目,各式各样可真好看!但过心的脸,还是时不时地浮现眼前,扰得人心绪纷杂!

      总想着他在做啥,会不会也看灯呢?

      想着想着,他那脸就晃过来了!

      “真烦。”我来了一句。阿姐还没明白我在说啥,过心那脸就又出现了。

      “唉呀!”我真的烦了,心说还没完没了了么?遂冲着眼前的“他”嚷嚷道:“你走,你走!”

      可谁知,“他”竟开口说话了:

      “啊?”

      声音还挺无辜。

      许是这“啊”的声音太过逼真,让我不由得眼前一亮。这时才猛然发现,眼前的“他”并非虚幻,而是真真在喘气儿呢!他旁边,还跟着白日里见过的那两个家仆!

      刹时五雷轰顶!

      我赶忙低头,羞得满面通红;过心则愣在原地,估计是吓到了。之后也听不清他都说些什么,想必是和姨丈寒暄之类——反正我是顾不上了,只想找个地缝钻喽!

      好在他后来只是跟着我们,并未多话。而我,一直背对着他,直到脸不那么烫了,才稍微放松了些。

      真不知我怎会变成这样!

      彩灯绚丽夺目,照的整条街都亮彤彤的。街边卖玩意儿的也是不少。姨丈和哥哥们在前走着,阿姐则伴我身旁。街上人挤人的,一行人走着走着便拉开了距离。我不远瞧着阿姐在挑荷包,就听身后有人开口:“今日……我买的那小姑娘……”

      我听出是过心的声音,便慢慢回头。

      “你当时……是也想买她么?”他说。

      “你怎么知道?!” 我一惊,心里口里,竟同时问了出来。

      “我看到你……看你爹的神情,之后又见伯父与那鸨子竞价。且伯父对那女孩说‘要谢,就谢我女儿’。于是就这样……胡乱猜测了。”他垂着眼睛。

      我心里“咯噔”一下,莫名地竟有几分惊喜。

      “是吗?那你猜对了……” 我尽力掩饰着上扬的嘴角。

      他没言语,我又问道:“如此看来,你当时,是站在那人群中好一会儿了?”

      “嗯。”他点点头,“不过,我也真想帮她……那小姑娘,着实可怜!”

      我望着他,忽觉心中有股暖意——也不知是因他这话,还是因为他这个人。

      之后我俩聊了几句,才知他阿玛不在家中,尚不知买丫头的事。

      什么?这事过心竟一人做主了么! 这让我对他的印象改观许多:一向谦和、腼腆的他,还有这等胆量?又想起白日里,过心那不怒而威的样子,竟镇住了年长的鸨子和那刘赖,真有些不可思议!

      或许我对过心,了解得并不多。

      后来阿姐听闻此事,直夸过心是“大丈夫”,弄得他不好意思。

      那个十五,我最开心:眼见一个女孩在团圆节这日得救,是多麽欣慰的事;而救她的,是纳兰过心,自然更开怀了!

      唯一不足的,是没有买到花灯。

      每年十五,我都要买个花灯回去。我自小就喜欢光亮的东西,且本地的花灯造诣极高,当然要买。记得那晚,我到了常光顾的灯店,选中一盏莲花灯。这灯做得确实好看,不仅手工精巧,造型也很别致;连一旁的过心都夸漂亮。而阿姐,又不知瞧什么去了。

      正欲付钱,就听见旁边有人嚷嚷。

      是个小伢儿,欢喜地吵着要买这灯;可伙计却说这灯仅剩一盏,我买了便没有了。那孩子听后,当即就大哭起来,他娘亲怎么哄都没用。瞧他那样儿,还真委屈,抽泣着不说,嘴里还直嘟囔:“旧年子里就想买只莲灯,可娘说没有余钱……今年怎又买不到了?”“不是说书读得好,就能买么……”

      这小孩子毛六七岁;他娘亲三十左右,衣着发旧,样子很是清贫。但看得出,她是真心想给儿子买这礼物——钱都攥在手了,眼睛巴巴地望着;那神情,相当失落。

      也是,一个孩子盼了一年的心愿,眼看要落空了,他能不伤心吗?

      日里,我见那女孩子被卖时的心情,和眼前这孩子的心情,应该差不多吧?而面前这位母亲的心情,和我爹,也是一样的吧?

      思索片刻,我便低下头来,将花灯递与那孩子手中。

      孩子的娘亲好一番感激,自不必说;而我也谢绝了她递来的灯钱,并说这小弟可爱,我只想送份礼物给他。那娘亲不知说什么好,领着孩子,竟要欠身向我作揖!我忙制止——她是长者,这我哪承受得起!为防她再做什么,我说了句告辞便匆匆离开。

      见他们夙愿达成,我心里着实痛快。只不过往年十五都有花灯,今晚却要空手而归,未免有些遗憾。

      周围都沉浸在灯会的乐趣之中,阿姐已在前面追着舞狮队伍叫好助威;我便也停下这小小的失望,左顾右盼起来。此时过心走上前来:“你刚刚在店里……提着那莲花灯时的样子……”

      我没太在意,只应了句:“怎的?”

      他却笑了:“也没怎的,就是有点像……庙里的泥人儿!”

      气,什么话呀!

      “这儿这么多灯,不如再挑盏吧?”他顺手指了指路旁的小摊。

      “好是好……可我还是喜欢刚才那盏。”我努努嘴道,“我这人有个毛病,得不到最心爱的,别的便也不想要了。”

      他点点头。

      “不过,你刚见我时,仿佛在说“你走”“你走”……是在说我么?”他突然问,指向自己。

      听他提起这事,我又尴尬起来,忙道不是说他。瞬间气氛怪异,我便乱扯:“哦……过心哥,这才发现,你长高了!”

      “嗯?”他还没缓过神,“是吗?”

      我只点头。

      “不过你却没怎么高,还跟小孩儿似的!”他看看我,竟然笑了,“真好!”

      这有什么好的?!瞧他那样儿,也不知是夸我还是损我。

      不觉间,零星的雪花从空中落下,星星点点,映着各种光彩,显得格外斑斓!仿佛是哪位仙女,散下的七色宝花。

      我俩皆抬头去看。

      有些冷了,众人都想回去;我和过心便这样走着,再没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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