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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8、大暑·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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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转凉了,御寒还是用这个好。”
司徒仇接过黎靖递过来的围巾,细细端详了一番,毛皮细软,手感丝滑,触指生温,果真是上好的皮草,司徒仇一边把玩这雪白的围巾一边问:“多少钱?”
“问钱作甚?”黎靖往廊柱上一靠,意义不明地微笑着。
“还给你啊。”
“可别,我又不是强买强卖的,送给你。”黎靖挥了挥左手,无奈地笑了笑。
“那不行,这……”
黎靖一把夺过围巾,在司徒仇惊愕的瞪视中不由分说给她围上了,扯了扯胸前垂挂下来的皮草,司徒仇眼神复杂地看着黎靖毫无动作的右半边手臂,突然眼眶一酸。
“这不是很好吗?别推脱了,我多尴尬。”黎靖莞尔一笑,司徒仇吸了吸鼻子,闷声答道:“多谢师兄。”
“你这几天心神不宁的,是在担心你弟弟吧?”
“是啊,烛龙殿本就凶险,他又身份特殊,我还是希望他呆在我身边。”
“可是他不可能一辈子藏在你背后。”黎靖歪着头看着司徒仇,“也许这次是他的契机,也许等他回来,事情就不一样了、”
“那最好。”司徒仇移开视线望向远方,“可是我有不好的预感。”
“要不……”黎靖深深地皱着眉头,“现在飞鸽传书,把他叫回来?”
“不,还是算了,自从他离开纯阳去了东瀛,我就不打算再束缚他了。”
“这不是束缚,这是一种保护吧。”
司徒仇抬头一看,黎靖低头注视他的眸子里仿佛印着如火枫林,让她的心跳都慢了一拍。
“师兄,你是清修弟子吧。”
“是啊,你也是吧。”
“听说你上山前成过亲?”
“陈年旧事,不提也罢。”
“你的妻儿呢?”
“他们死的时候我还很年轻,我自己还是个不懂事的愣头青。”黎靖靠在栏杆上,望着雨帘出神,“是我害了他们。”
“……对不起。”
“不用在意,我也是想到你与弟弟骨肉分离,异居两地,难免担心。”
“多谢师兄挂怀,不知师兄日后有何打算,何时回纯阳?”
“你要等到你弟弟平安回来吧。”
“是啊。”
“那我等你。”黎靖不假思索,“你何时回纯阳,我便何时回纯阳。”
“这不好吧……我与弟弟两人,连累了师兄……”
“你不明白吗?我这个样子回纯阳。”黎靖看了看自己空荡荡左臂,“恐怕也不会有好下场的,仇人太多,没辙啊。”
“师兄你活得很累吧。”司徒仇漫不经心地问道。
“你是说仇家太多吗?这种事习惯就好了,就是如今落魄些,事情总会好转的。”
“师兄,你想过没,若是纯阳宫也不容你了,你该往何处去?”
一阵沉默,司徒仇回头去看,黎靖盯着雨幕,笑的十分落寞。
“守墓人。”他轻轻地说。
“守的是你今年清明去看望过的墓地吗?”
仿佛被人当头一棒,黎靖瞪圆了眼睛,回头看向司徒仇。
“你每年都是这样远远地看着妻儿的墓不敢靠近么,”司徒仇毫无惧色地迎接他的视线,“前朝的……节愍太子?”
黎靖一把捂住司徒仇的嘴,强迫她走进室内,然后呯的一声砸上窗户,明明不是什么过激的动作,他却在不住喘息。
“你什么时候……”
“我说了吧,自从你陷害陈师兄以后,我就一直在调查你,奈何我人微言轻,只是纯阳宫最普通的一个道姑,没什么人手可用,只能亲自跟踪你,却看到了了不得的事情。”
“你为何至今不告发我?”
“师兄,你说过会让我弟弟重新回到纯阳宫的吧,我刚才问过你,若是纯阳不容你,你还能去当守墓人,可我跟弟弟却是再也回不去了,我们无路可退,只有你能做到。”
“你这是在威胁我?”
“算是吧。”
“好。”黎靖看着诉说着悲苦经历却面无表情的司徒仇,突然抽搐般的笑起来,“没想到,终究是被自己算计了。”
“我也不去计较你为何与建宁王过往甚密了,只要你记得答应过我的事。”
“那我要多谢师妹了。”黎靖勾起一丝苦笑,“九天至今,渐趋式微,我并非为谁效力,我只为自己而活,如你如他,师妹看的开,我也就不多费唇舌了,你若是真有心助我,立刻将你弟弟召回,待我做成这桩,由钧天君开口,有何难事?”
“召我弟弟做什么?”
“借用一下他的特长而已,你要是顾虑太多,李倓大计不成,我们谁都没有好处。”
“他如今漂泊在外,虽用了假名,毕竟难找,我……我这就去写信。”
司徒仇匆忙站起来,往书桌走去,未曾想到坐下来后,黎靖还是跟了过来,一脸淡定地在她旁边坐下来。
“师兄还有何事?”
“那日我阻止甄殓将尸体带走,你为何拼死拦我?”
“甄殓根本不是你能动得了的,我是在为你的安全着想。”
“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你就算严刑逼供,我也只能这么说。”
“你对甄殓,了解多少?”
“首先,他的名字是个假名。”
“嗯。”
“其次,他这个万花弟子的身份,也像是伪装,虽然确实很犀利。”
“你调查过他?”
“我又没有调查癖,怎么会见人就调查,只是凭着直觉和一点点了解,我总觉得他本人不像外表看上去那样,难怪唐澈期初对他戒心那么重。”
“好吧,我先走了。”黎靖的确面有菜色,司徒仇动笔写了两字,在黎靖准备开门的瞬间问道:“我能问问你当初是如何从赵思慎手下抓捕中逃出的?”
“这得……”黎靖自嘲般地笑笑,“感谢我们祖师爷。”
“……此话怎讲?”
“当时我最得力的手下李多祚李承况已被斩杀,手下不过几十骑人马往华山方向逃,赵思慎也是轻骑追击,大概以为我在没有任何威胁了吧,虽说华山毗邻长安,在那时的我看来简直就是十万八千里,况且到了华山也未必安全,那时候正是寒冬腊月,大雪封山,不知何时回头一看,身后属下死的死散的散,几乎见不到什么跟随的人影,我干脆弃了马在及膝深的大雪中艰难爬行,哪里雪厚我就往哪儿爬,虽然我根本就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了,只能勉强猜测大概是在华山脚下吧,赵思慎他们骑着马在雪中走得也慢,可我知道这样下去被抓时迟早的事,但我也不知道我哪来的力气,只是不停的爬啊爬,爬啊爬,手脚被冻得几乎没有知觉,却还在爬,后来……”
“后来?”
“后来我面前突然出现一个小女孩,她带着蓝色的头巾,衣裙雪白,我那时候不知道这是纯阳宫高阶弟子的服饰,只是傻了。那女孩就这么俯视着我,然后问我:‘你想活吗?’我当然说想,她就说,‘想活可以,我也正好借此时机报你当年救命之恩’,那时候我也顾不得许多了,忙不迭地就答应了,我已经听到背后赵思慎他们追上来人马的喧嚣,那女孩单手抓着我的衣领就拖着我跑起来,她在雪上行走如履平地,很快就带我藏了起来,等我探出头一看,我看到了我有生以来见过的第一个奇迹。”
“那是什么?”
“那里居然又出现了另一个我,你不知道那种感觉,看着那个锦衣玉袍却落魄不已的男人连滚带爬地在雪地里挣扎,然后一声惨叫,人头被斩于马下,那喷出来的献血就好像真的是我自己的一样,当时我脖子就凉了,后来赵思慎就提着我的‘人头’离去了,我这就算逃过了一劫,当然我的妻小……呵呵。”
“然后你……就出家当了道士?”
“还能如何?”黎靖惨白的脸上浮现出一个虚假的笑,“然后那小姑娘就带着我去了纯阳宫,指着我对他的师兄弟姐妹说,‘看!我捡到了一个徒弟!’,她是我第一个师父。后来她对我透露,她乃是华山守山山神,当年受伤流落山下化为凡人模样,被我无意中救过,此番正是来想报救命之恩的。”
司徒仇垂下了眼睑,默默看着眼前空白的信笺。
“那姑娘手段高明的很,她将我伪装成十几岁少年的样子,光明正大地将我纳入她门下,我觉得我整个人都脱胎换骨了,从那以后我告诉自己,世间再无李重俊,只有玉虚弟子黎靖,在山中练剑的日子过了这几年,我觉得自己已经足够平静了,谁知,这只是假象。”
“钧天君找到你了?”
“是啊,我没想到,原来我还是这样恨他们,恨之入骨,永远不能忘怀。”
“你答应和建宁王合作,你师父知道吗?”
“知道,她没拦我。”黎靖摇摇头,“大概她想让我自己看清楚吧。”
“师兄你……“
“我去休息了,有事叫我。”黎靖说完,人影一闪,已经消失在了门口,屋里只轻轻回响着门扉被关上的余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