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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夏至·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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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新雨后,院中空气清洌鸟鸣声声,青草地软软湿湿缀满晶莹的露珠,新开的花朵在阳光下摇曳怒放,姿色甚是肆意浓艳,不需丹青,自成一幅绝色秋图。
若论赏花,甄殓目前这没有这个闲情逸致,过去他尚在万花谷修习时总是独来独往,春日寻柳,盛夏听蝉,秋来赏菊,寒冬踏雪,都是自在风雅之事。既是日后离了谷云游,见绮丽新丽之景总有冲动动笔描绘一番,引为乐事,本来这些种种,他都想教与唐澈一道,悲喜同乐。
回神汤药差不多了,他捏起盖子嗅了嗅,重又盖上,正待端起汤药,只听背后一童声清响:“这些事自有下人来做,先生可别为了这些细枝末节耽误了祖母的病情。”
甄殓回头一看,只见一个衣裳华贵剑眉星目的少年负者手站在那里,甄殓瞥了他一眼,端起锅子走到桌边,边倒边说:“你父母没教过你进门前先敲门吗?”
少年脸色一白:“这……这是我家!你不过是个外人!”
“内正其心,外正其容,方为君子,少爷若觉得家中可礼仪尽废为所欲为,那就当我这个外人多嘴了吧。”
少年耳根一红,嘟哝道:“这家里还没人敢这么跟我说话。”
甄殓略一侧脸,唇角弧度轻俏:“我是外人。”
“……………………你怎么知道我是何人。”
“直觉。”甄殓挑了挑长眉,“少爷你信吗?”
“……算了算了,这不是重点。”唐少爷烦躁地摆摆手,“以前来我们家的大夫,煮药断药这种事都是下人来做的啊,他们把精力都放在把脉看诊上面了,你却这般小气。”
“个人习惯罢了。”甄殓轻描淡写一笔带过,端起药碗就走,少年赶紧跟上。
“想来先生与之前那些庸医有些不同。”少年仰起头道。
“就因为我凡事喜欢亲力亲为?”
“这个算一点吧,大家都说先生是万花谷来的名医,年纪又轻,想来跟那些老顽固有些不同。”
“少爷希望我有什么不同?”
“当然是把祖母彻底治好!”
“这可不是说好就能好的,小少爷。“
“那……还需要什么?“
“家人的积极配合啊。“
“这个好说。”少年一拍肥肥的掌心,“这个家里所有人都希望祖母快点好起来……”
注意到少年口气中拖长的迟疑,甄殓歪了歪头:
“怎么了?”
“没什么……”少年摇摇头。
“难道你不经常去看望祖母?”甄殓一副开玩笑的口吻道。
“怎么可能!是……是父亲他,每次我去看祖母,父亲总是不太高兴,他说我是家里长子,紧要的是学业功课,这种事有母亲这些女眷来照顾就好了。”
“你是不是松了口气?”甄殓依旧笑意融融,少年却猛地红了耳根子:“没有!你胡说!”
“你撒谎了。”甄殓那眉眼虽然还是笑的形状,却丝毫没有一丁点笑意,“我能理解,小孩子嘛。”
少年气鼓鼓地站在原地,怒视着甄殓的背影。
踏进老夫人的卧房,就是浓浓的药味,许多下人不愿意进去老夫人的房间,大概就是因为里面迷茫着挥之不去的死亡的压迫气息,因此甄殓走进去时一个下人也看不到也在情理之中,刘氏半靠在床头,呼吸似乎有血虚弱。
走到刘氏的床头,甄殓放下碗便去把周围的窗子统统打开,老妇人在床上动弹了一下,似乎觉得阳光有些刺眼,便抬起手遮了遮额头。
“您忍耐一下吧,很快就能适应。”甄殓一边撑开窗户一边说。
“没事儿,能开窗户真是太好了,对了,把门也打开吧,反正也没什么人进出这里。”刘氏操着一副疲累的口吻道。
“您确定?”甄殓弯了弯嘴角,“至少您的儿子媳妇孙子们,更重要的是那些大夫,肯定会勤来走动的吧。”
“那倒是,儿子嘛,长年在外闯荡,我上次见到他是三天前了,媳妇一天来一次,孙子,哎,孙子那么多,真没几个有踏进这里的,我知道他们都不喜欢来看我这个孤老婆子,确实,唉……”
“这可不太好吧。”甄殓撩了下摆坐在床边椅子上。
“唉,我都习惯了,至于那些个大夫,只是来吊着老身这条老命罢了。”刘氏长叹一声,挪了挪身体。
甄殓递过汤药,刘氏点点头表示自己能行,接过汤药一小口一小口喝起来。
“虽然人上了年纪总是对后背牵肠挂肚,但是您还是首先考虑自己的身子,您自己清楚周围的状况,不是么。”
刘氏抬头瞥了一眼甄殓,突然笑得弯了眉。
“先生啊,你明明这样年轻,为什么说话总是这般老气横秋?老身总觉得你比看起来大得多呢。”
“夫人明鉴。”甄殓供了供手,“这不重要吧。”
“老实说啊……虽然昨天来请脉的先生被我档回去了,可是他老是四处对人说,你太年轻,没有经验,而且……而且……”
“而且什么?夫人但说无妨。”甄殓依旧笑得温吞。
“那……老身就明说了,先生千万别往心里去……就是,那个温老先生说……你实在来历不明,且我女儿多年不曾归家,情况谁都拿不准,你仅有一个挂坠也未必可信……另外……他说你会的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甚至常识都没有,根本就是靠着一张好皮相妖颜惑众,应该提防……”
“那老夫人您怎么看?”甄殓面上并无变化。
“老身相信世间万物皆有缘,先生即来此地,必有上天安排,先前有位神算道长来过我府上,提醒老身切记善待主动上门相助的有缘人,目前看来,那位道长说的话通通灵验了,因此老身自然是相信先生的,唯有一点,我那儿子不知什么时候回来,我只怕他……只怕他回来会为难于你啊。”
“老夫人……何出此言?”
“我儿子吧……脾气有些古怪,对人对事略极端,不过他这些年辛辛苦苦操持家业上下打理颇为辛苦,我也不是不能体谅。”
甄殓注意到刘氏已经不再自称老身了,默许她继续说下去。
“他对儿子要求极严,一丁点差池都不能有,先生是不知道岩儿有多怕他父亲,我媳妇,那些妾室,又何尝不是如此,在这个家里,他不准任何人忤逆他,虽然他甚少着家。正因为如此,一旦发现半点不如意的地方便会大发雷霆。你想,如今我委婉辞退了先前他请的大夫,此事虽说不大,可毕竟没经过他同意,这老先生又是他亲自指派的,多年来未曾换过,如今突然说撤就撤……就算他不敢对我如何,恐怕先生你不好过啊。”
“原来如此。”甄殓勾了勾唇角,“我既然敢来,自有办法应对。”
接过空碗,甄殓递给一边的下人,刘氏擦了擦嘴又道:“有件事儿……不知道先生介意不介意。”
“您说。”
刘氏抬了抬眼睛,视线在甄殓的发迹游弋了一会儿说:“能说说我女儿的事儿吗?”
甄殓扯了扯嘴角:“能,怎么不能,她是您亲女儿,不知你想听什么?”
“她……都过得好吗?”
刘氏问的很是小心翼翼,甄殓脑子里嗡的一声,顿时词穷。
“……不好。”最终他这么说。
“怎……怎么不好?”刘氏不安地挪了挪屁股。
“……我不知道该如何说。”甄殓抿了抿嘴角,“总之与您期望的那样,长于闺阁嫁为人妻相夫教子的确差很远。“
“这我知道。”刘氏点点头,“我听亲戚说了,那天她们女眷呢亲眼看到澈儿的身子,伤痕累累全是疤,当时就吓哭了一个年纪小的妾,看她的模样……凶狠得很。但这些我都不在意,我只想知道……她死之前,可还有些乐事可说?”
“有,自然是有的。”
“你可曾见过她笑?”
“当然见过。”
“你能让她展颜一笑?”
缓缓抬起头的甄殓,眼神有些迷惘,瞧向刘氏的时候,秋水迷蒙般的眸子里仿佛落入一块重物,摇荡着破碎开来。
“能。”他的嘴角扯了扯,“她笑的样子很美。”
刘氏局促地眨了眨眼睛,眼眶红了。
“你……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吗?”
“嗯。”甄殓低下头去,修长的手指扶住额角,“身中剧毒,不治身亡。”
“你……你也不能……?”
甄殓狠狠地揉了揉额角,然后哐当一声站起来,把刘氏吓了一跳,他径直走到刚打开的窗边,脚步有些摇摇晃晃,然后垮了一般撑住了窗棂,脊背岣嵝。
刘氏听到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她实在无以恢复,于是也报以一声叹息。
室内沉默了良久,甄殓才淡淡开口道:“今天差不多了,我先回去了,改日再来府上拜访。”
刘氏正想开口提醒一句,大夫您今天来好像除了煎药端药杀都没做呢,但是话到嘴边戛然而止,只得咽了口唾沫,点点头:“也好,你先回去吧。”
草草行了礼,甄殓提起药箱疾步走了出去。
出府之时,已是暮色四合,长安城上的朱雀大街依旧人来人往熙熙攘攘,一对笑靥如花的姐妹正叽叽喳喳地抱着一大匹新鲜靓丽的锦缎走出店铺。沿途的小商贩不少正在收拾摊位准备离开,恐怕夜市是无法像往常那么热闹了。通往西市的城门边阴影里一个金吾卫正坐在地上打开包裹露出里面黄橙橙的月饼,分与同僚。
甄殓扬起脖颈看了看西垂的夕阳,有一种周围一切都与他隔着薄纱的错觉。
甄殓拐进离他较近的一家楼馆,抬步进门,举目四望大厅里逗留的客人寥寥无几,胡商三五成群聚在一起,远行的游子一口一口地喝闷酒,甄殓才坐下,小二就热情地凑上来:“先生要点啥?要不要尝尝本店独家贩售的特制糕饼?”
“算了,”甄殓摆摆手,“往常的几样就行。”
这家店因为掌柜匠心独运针对各大门派,尤其是长安周边的万花和纯阳推出具有地域特色的菜式,所以总会让出门历练的各门派弟子有一种回到门派的感觉,因此此地江湖人士居多,只不过今日不知为何门可罗雀,大多是孤身在外的游子或者外藩人。
小二前脚刚走,就被甄殓叫住:“慢着!给我来两坛女儿红。”
“先生您不是从来不吃酒的吗?怎地……哦哦,好的好的,您稍等。”
小二心虚的瞥了一眼甄殓,麻溜地走了。
拿一只手撑着侧脸手指在桌上啪啪啪地敲,越敲越急越敲越响,直到某人的手突然拍在甄殓的肩膀上。
“这位师兄,不介意拼个桌吧?”年轻男子的声音。
甄殓抬起眼睛瞥了一眼周围:“空位多得是,走开。”
对方大喇喇地一屁股坐到他面前道:“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呢?在下也是举目无……”
四目相对的瞬间,两人都怔住了。